苦熬(五)
天气转凉,天幕高蓝。不知不觉旷野中平添了几分秋的色彩。谷黍都吐出了穗头,高粱微微发红了,山药秧子已经枯萎,预示着将要进入繁忙的秋收季节了。
父亲从一块庄稼地出来,手里拿着镰刀,胳膊夹着草,放下镰刀,把割好的草收拾在一起。往地头一坐,拿出烟袋点上火美美地吸了几口。乏困之后,一种超脱的坦然让自己忘乎所以,这一刻的时光真叫人舒坦。父亲能够心气平和的坐在这湿热的石窝里,拿起烟袋,吃上几口烟,静静地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望着纯净的蓝天下那绵延的北山。心底一阵轻松,思绪却回到那响彻户外的书声朗朗,那是听了很久的读书声,居然拌和着清溪的流水在旷野中回荡,仿佛自己又在心灵深处唤起往日的记忆,一时间给了自己心醉的亲切感,心中顿时充满了挚爱与感叹。还是没有忘记曾经的翻弄书本的年华,在这旷野鲜洁的气息里拾取一丝愉悦。捕捉一阵清风,父亲举头四顾,已是晌午。收回痴心赶紧将草捆好背上回家。
父亲给队里牲口割夜草,这活儿还是比较轻松自由的,这多亏了队长是父亲教过的学生,真没想到自己回村后,一头撞在自己学生的手下。这割草的活儿算是学生给了自己很大的面子,应该是照顾了父亲。割草按斤称记工分,这样父亲也适应,割多割少自己作主,省事踏实。
但是生活不因你的适应而迁就,不因你的存在而等待。这割草的活儿仅仅了割一个月,就随着秋收大忙的开始,人们起早贪黑的收秋了。在众人眼里,都知道父亲是个从没干过这么苦累的活儿,人们对父亲还是挺好的,都让着点儿,没有歧视这个曾经是有钱人家的子弟,是个不让教书被撵回来的人。‘四哥,你没受过这个苦,这回来可受罪了。’父亲笑上一面说,‘还行,慢慢的来吧。’嘴上这么说,其实他在咬着牙关,挥动着镰刀。可是割庄稼怎么也跟不上人家,看来从小没练过这功夫还就是不行的,心想对自己狠点吧,可这腰疼得还是不由得伸展几次,越伸展,腰越疼,越腰疼,越割不到头,当快要割到头了,人家又返到半地了,这就没得闲空了。
中午回到家里,我见父亲累得像一团泥一样软软地跌在炕上了。他那瘦黄的脸上沥拉着汗道,微微隆起的胸脯喘息着不均匀的粗气。歇上一会儿吃饭,妈妈捏了一小片莜面,这是姐姐给的莜面,平时是舍不得吃的,只是偶尔给父亲吃上一顿。父亲看着那一小片莜面,一种无言的苦笑写在脸上。不大一会儿,就听到队长一喊,父亲又走了。
繁重的劳动让一个彬彬有礼的父亲失去了旧日的迂腐,十足地表现他被生活所压倒的困顿。彻底承认自己愿意做的事却不能去做了,自己承受不了的反而必须承受,这就是身不由己。于是父亲明白这是命运,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选择,而是随着命运的摆布。让你还不如咬紧牙关去面对,无须追怀过往的痕迹,无须抱怨眼下的艰难。与其自我苦闷,不如把内心的苦闷换作面对这命运的笑脸,横下心来接受命运的摆布吧。此时,父亲像是一只被捕捉的小鸟,起初还想拼命的扑腾着,还有想冲出笼子的欲望,当笼子越插越紧直到你扑腾不动了。这时候,自己只能听天由命了。
清早,我被‘叭通,叭通,’的声音震醒了。一睁眼就闻到一股熬糊糊的香味,妈妈早早的做好饭了。一看,父亲不知啥时候起来出工走了,才知道哥和二姐在堂屋打黍子。‘二小子,快起哇,’妈妈催促着我。我和父亲是伙睡一个被窝,天天听着他那均匀的呼吸,闻着父亲的气息伴我入睡。夜里父亲怕我尿炕,我一旦尿炕,父子两人都受罪。父亲每天夜里还得操心我这个没出息的二小子,我浑然不知地站在地上,还东倒西浪总是找不到尿尿的地方,让妈妈骂上一顿,我才是清醒了。‘快起来,打黍子哇,打下黍子给你吃糕。’妈妈说吃糕,我赶紧起来了。
在家里干活儿,我哥让着我和二姐,就是担水,三人总是争来争去,最后还是哥把担子抢走。兄妹三人相互疼让,谁都不会偷懒,也从不埋怨,我们之间有着暖乎乎的亲情围绕着。我们三人干活儿,经常是有说有笑的,让大婶婶夸,‘没见过这家的孩儿们好的,听话的。’哥抡着棍子使劲儿打黍子,打得我们不敢靠近。‘楞子,慢点儿打,’妈妈出来放低声说,‘看叫你大叔叔听见骂来,’妈妈对我们管教很严,她常说,‘住人家的房子要拿点儿心,不能让人家说三道四的。’院子里的杏,李子熟了,妈妈告诉我就是看一眼,也别看,叫我低头出,低头进,可妈妈不知道我用弹弓打得早吃了。在堂屋的炕沿底打黍子,我们三人轮番上阵,整整的在这狭小的地方滚战了一天。妈妈头上罩了一块手巾,又是簸,又是吹的,看着装在口袋里的黍子。一天下来,才打了多半口袋黍子,看着这新黍子我们都喜欢的有吃得了。处于卑微中的一家人,就被眼前这点粮食满足了,这是期待已久的收获。
晚上,我坐在院子里看着二叔叔碾黍子,他像一头牛一样的壮实,在我眼里他正是那力大无比的好汉。月光下,二叔叔那宽阔的肩膀上跨着一条绳子,拉着个小碾轱辘来回绕圈,背上流着闪光的汗水。饿啦,我没见过他是这样吃饭的,一盆子糊糊端起来一口气喝完,一抹嘴又转起来。我不想睡觉,心里惦记着二叔叔能碾多少黍子。满满的两口袋黍子立在我的眼前,这叫我眼馋了,让我多么羡慕啊。
心想,我家什么时候能有这么两口袋黍子呀,顿时让我有了一种奢望。也让我这个小小的年纪有了无所事事的惶恐,感到有一种无法言语的困惑。或许是有点心里产生了不平的原因,才会有了这莫名的困惑。在羡慕和困惑中包含着对二叔叔的佩服和对自家困境的羞愧,看来人最怕比较,更见不得饥饿中感觉到粮食的珍贵,二叔叔家人少粮多,足见人家是不受饥饿的。可要知道二叔叔胆子大,偷种小片地,所以人家能打两口袋黍子。一家人的肚子不受饥饿,正是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于是,我心想着咱也种点小片地吧。这想法一出口,让父亲把我训斥了一顿,‘咱们跟人家不一样,千万可不要惹是生非了。’从此,父亲的这句话嵌入我的心里了。
我试图摆脱饥饿的想法被父亲浇灭了。我是伴着月光整整的想了一晚上,却让我发现本来是平常的事情,可是在我家就变得严肃而深刻,或许我还没有认清我家所面临的处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