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祭司-21
二十一、夕阳无限好
路世宁就这样不知所踪了,[荒岛祭司]从四个人陡然变成了三个,这在罗素和韦都文看来是不能接受的。
他们打了无数次路世宁的电话,得到的都只是同样的语音提示,毫无情绪的录音以中英文交替的方式提醒他们对方已关机,更像是宣布这个人从此和他们不再有关联了。
整个打电话的过程中,傅寒几乎没有参与,但罗素和韦都文能看出他的着急,和本人的暴脾气一样藏不住。
因为联络无果,三个人不得不分头行动,开始在汽车站四处寻找。韦都文在车站大厅的小卖部、休息区和卫生间里搜索同伴的身影;罗素不顾危险,经过乘客出站口跑到了停放大巴车的空地上;傅寒负责汽车站外的广场区域,包括偌大的地下停车场。接近一个小时的折腾下来,还是连路世宁的半个影子都没看到。三个人又通过车站的广播呼叫路世宁,依然没人回应。
人群一批批的,来了又去,去了又回,只有他们三个人被困在原处,到天快黑时都还没走。
这会儿,看着变得麻乱的天色,韦都文有些慌了,坐在休息区后,她询问罗素和傅寒要不要报警,但立马就被罗素否决了,他喘了口气,说:
‘这又不是遇到不法分子或人口拐带,报警干嘛?你们都应该看得出来,世宁这次是赌气走的,她肯定不想让我们找到她。如果我们通过报警找到了她,她会怎么想?肯定会更加拒斥我们的。’
‘那我们怎么办?就算她没事,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又刚成年,还是个女孩子...’
韦都文把自己的担心摆在了明面上,罗素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而正当她说完这句话后,傅寒突然举起双手,用力的扇了自己两耳光。
‘现在后悔了?’
罗素用试探的口气问了一句,顺带拍了拍傅寒的后背。
‘不过说真的,没想到你们俩还会吵架,而且还闹的这么严重,我还以为我们俩就是最合不来的了。’
‘不说了,我们走吧。’
傅寒低着头咳嗽了一声,背起沉重的双肩包,径直朝大厅出口走去,罗素和韦都文跟在了他身后。
由于韦都文事先订好了旅馆,三个人决定先去那里。他们穿过空荡荡的地下停车场,沿着蜿蜒的坡道一路拐上地面,走出了车站外一条沿河修建的水泥路,路的不远处有一座横在马路上的桥。等站到桥上后,大家才短暂的歇了一口气。夕阳的余晖倒映在浅浅的河滩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波光,让他们看的出了神,内心却清晰明了的产生了一股缺失感。
其实,傅寒没有告诉另外两个同伴,自己对路世宁生气的真实原因。当这个表面上态度戏谑、人生观念实则简单执着的女孩把他当成自己精神上可以依靠的对象时,他自然而然的也为自己树立起了同样的内在形象:坚强、负责任、临危不惧。但年迈的父母一直是他的软肋,在他们日渐老去、而他也愈加懂事的时间里,他们在他心里变得更加珍贵,却也更加易碎。他不想把这块软肋暴露给任何人看,尤其是视他为精神依靠的路世宁,却没成想,她不仅轻易的拆穿了他十几年来的逞强,还把他瞬间拽到了和她一样无助的地步,好让他可以得到同情。
他,傅寒,从来就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永远都不需要。
所以,他用带着破坏心态的方式回应了路世宁,就像她最初失去父母时,对待关心她的那个男友一样。他没想过要让她一报还一报,只是在那个情绪崩坏的阶段,一切荒谬与不合理都通过最自然的方式发生了。
望着行将落入河水中的夕阳,傅寒感到,有一丝苦味也跟着滑进了喉咙里。
夜晚在宾馆的房间里,想着白天和路世宁的争吵,傅寒怎么都睡不着,辗转了半天,他终于拿起手机,拨叫了她的电话,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电话竟然拨通了。
‘喂?’
傅寒试探性的问了一句,生怕语气太重,对方会立马挂断电话。然而,电话没被挂断,只是接电话的人一直沉默着。
‘世宁,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很担心你。’
没有回应。
‘你现在在哪?’
‘不关你的事。’
是她的说话风格。
‘回来吧,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擤鼻子的声音,但她又一个字都不说了。
‘我把我们的住址发到你手机上,等你不怄气了,就来找我们,我们暂时在这里不走了。你身上带的钱够吗?不够赶紧回来,有什么问题我们好好说。’
‘……’
傅寒叹了口气,
‘你不想说话,那我就挂了,我把地址用短信发给你。’
他等了十几秒后挂掉了电话,编辑好短信发了过去。
担心了一整天,终于在这个时间点联系上了。从路世宁的反应中,傅寒判断的出,她还没有回来的打算,只是态度已经没那么决绝了。但相比之下,他更担心她的安危,仅有态度的转变不够,他更希望她能赶紧回来。
第二天一早,傅寒把和路世宁通话的事告诉了罗素和韦都文。确知了她的安危后,大家决定暂时让她冷静冷静。韦都文将大家今天的计划通过短信发送给了路世宁,三个人便前去[火车怪客]在苏州的工作地点,决定打探虚实。
炎热的天气总也避免不了烈日下的曝晒,建筑外的一切几乎都在经受着炙烤,三个人都尽量找门廊下的阴凉处行走。大家热的不想说话,也不看手机,他们在旅馆前台打听到,黎多斌提供的具体地址并不远,所以寻找的过程,也是通过问路来进行的。
当罗素的白色体恤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的时候,他们走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栋浅咖色的西洋风格建筑,三层高,二楼和三楼修建有雕刻精细的铁栏,每一层的窗户也都被糊上了磨砂纸,一楼正中央安置着带格子的深色木门。整栋楼占地不大,前面独院里的月桂树下放着几辆自行车,院门右侧竖着块牌匾,上面写着‘苏州自胜充电宝研发中心’。
三个人看了看这栋精致而充满年代感的小洋楼,又看了看院门口牌匾上的字,不约而同的感到了一丝好笑。
这样的默契让三个人都有一种回到了小时候的感觉。那阵子是简单而纯粹的,不论严寒酷暑,他们四个人总在一起;那阵子,每个人都充满了朝气,都没有在生活中遇到让各自意想不到的麻烦与烦恼,在行为和精神上也出奇的统一。
每个人心中的巴别塔从他们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修建了,隔阂的产生变成了迟早且在所难免的事。只不过,四个人之间的隔阂意外的被延后了,让他们得以在共同的行动中达成默契,这份默契曾经令生活中产生的其他关系无法与之企及,直到路世宁的赌气离开,才让他们意识到,没有谁会永远去理解和信任另一个人,相比之下,他们更希望自己被别人理解和信任,人往往要在得到教训后才会认清自己想法中的错误。
而另一个事实是,随着他们对[火车怪客]认识的加深,他们也越加意识到,过去的观念在被改变或者推翻。
网络的便捷助长了信息的便捷,也放大了人心的黑洞。在了解[火车怪客]邱天迪的过程中,四个人通过论坛上的讨论、他生前出没的地点以及与之相关的人,来对这个他们并不真正认识、已经告别人世的人形成预想和判断,并且企图了解的更多。
三个人,尤其是罗素不无担心,假若他们的思路有错,就更别说那些以窥伺他人隐私为乐的人了。这些人已经率先打破了道德的防线,戴着十米厚的玻璃镜片,在无关痛痒和无需付出成本的情况下,对他人的生活轻言评价、指手画脚甚至是嘲讽诋毁。[荒岛祭司]司秤员最初浏览关于[火车怪客]的评论时就发现,大多数的评论带着偏激和恶意,而这些评论者的个人资料看上去和[火车怪客]的生活毫无交集,这也是罗素决定通过自己的方式去了解真相的原因。几年以后,他们也得知,这些网络上的半匿名评论者都有个统一的代名词——键盘侠。
罗素把三个伙伴带上了针对[火车怪客]留下的谜语的找寻之路,在逐渐了解他的过程中,也逐渐和这类人划清界限了。但是,前方还会有什么出现,并且又会不会再次动摇他们之前的看法?三个人心里都没底。
傅寒叩了几声格子门,没人回应。罗素看了看手机,这才意识到,大家来的并不凑巧,今天刚好是周天。
‘充电宝研发中心’旁有一家五金店和一个门面很小的卖早点的铺子,好在两家店都开着,三个人向两家的店主分别打听到了一些信息。
原来,这栋西式建筑曾几经易主,它最早由公家使用,后又几经辗转,直到去年才租给了现在这家私人单位,至于辗转期间的事,他们也不太清楚。现在这个单位专注于研发电子产品,雇佣的人不多,干杂活的尤其少,其中一个就是邱天迪,但他们不知道他具体做的什么工作,只知道他是新来的,结果还不到一年,他们就通过新闻报道得知了他意外死亡的消息。其中一个店主说,消息过去不久后,他曾看到有一个胳膊上戴着黑纱布的老妇人在‘研究中心’出没。
从五金店和早餐铺子那可以挖掘到的信息只有这么多了,大家认为‘黑纱老妇人’是关键,但要想从她那里进一步了解事实,还是得等到‘充电宝研发中心’开门营业了才行。
回旅馆的路上,傅寒把今天探知到的信息通过短信都发给了路世宁,罗素也将这些信息都记录在了黑色笔记本里。
如今的黑色笔记本,相比罗素最初买下来时的一片空白,已经有一半多的篇幅被密密麻麻的填上了符号和字,以及他根据自己的记忆画出的地图和近景。这会儿,借着旅馆房间里的台灯,他画了个肩部戴着黑纱的半身人像,在其面部用大大的问号代替了对其五官的描绘。
从回顾之前的信息,到画下最新的线索,罗素隐约感觉到自己对[火车怪客]的好奇中夹带的所谓国仇家恨在逐渐消散,这在最开始是由论坛里的键盘侠们推动而形成的,如今借由自己和童年伙伴一路的探寻而发生了改变。但对方究竟是不是危害社会的人,他还不能轻易的下结论。
最后一笔落下之时,有人叩响了房门,罗素合上笔记本,慢吞吞的走到了门边,以为是傅寒回来了。
然而,打开门后,他发现眼前什么人也没有,地上却留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知道邱天迪的事,明天上午十点请再来研发中心一趟’。
在给路世宁发完信息后,傅寒把背包丢在了旅馆。天气稍微有些退凉的时候,他一个人出了门。
旅馆所在的街上有个露天篮球场,他漫无目的的闲逛着,隔着篮球场的围栏网眺望到被它拆分成格子状的夕阳。他发现,苏州这样一个宁静、精致的城市很适合看日落,因为它会把大好时光即将逝去的失落感修饰的不那么让人遗憾。
他驻足在夕阳的余晖里,突然打算给母亲打个电话。
板房事件发生后,家里的坏事都是由父亲告知,包括母亲的患病,而他一直没有鼓起勇气向她本人过问这件事。从小到大,父母一直是替他分担麻烦与困苦的人,但和他们暂时分开之后,自己反而鲜少主动替他们分担不幸。
‘妈...’
电话拨通了之后,傅寒突然变得小心翼翼,
‘你好些了吗?我很快就回来了。’
‘没事的,儿子,你还要在外面呆多久啊?钱够不够?还是早点回来吧。’
母亲的话很平常,却顿时让傅寒感到了一阵鼻酸,他强制自己保持镇定,询问母亲动手术的时间。
‘还要再住院观察一阵子。’
‘对不起...’
‘说这些干什么,我年纪大了,生病也是正常的,只要你过的好,我就能过的好。’
‘我很快就回来,给老爸也说一声。’
‘好,出门在外,和你那三个朋友要互相照应,懂吗?妈等你回来。’
傅寒挂断了电话,思绪却还在母亲的那些话上。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即使是最亲的人,也不能陪伴他一生,从这个角度来说,路世宁已经够可怜了。
但是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肯回来?
闲逛了一阵子之后,傅寒回了房间,他发现罗素还趴在桌上目不转睛的看着那本黑色日记本,嘴巴死死的咬着钢笔盖。
‘罗小左,又有什么新发现了?’
罗素抬起头,目光有些严肃的点了点头,还没等傅寒问是什么发现,他说:
‘你想办法再劝劝世宁回来,我等会去找都文。’
‘怎么了?’
傅寒发现他不仅严肃,还有些着急。
‘有人在门口放了一张字条,叫我们明天再去研发中心一趟,说要告诉我们一些事。’
罗素合上笔盖,说话的过程完全不看同伴,仿佛他不存在似的,自行其是的德行让傅寒感到无奈。
‘谁给的?’
‘不知道。’
傅寒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误会了,但他觉得罗素看上去有心事。
突然,敲门声再次响起,傅寒还没来得及联系,路世宁已经站在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