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残去杀
《太地如征》第九则
《论语 · 子路》:「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
西洋联邦,新加郡,圣藩城。
早上九点,在太平街上著名的太平饭庄门口,灰发老人刚刚吃完早茶,精神矍铄,发动停在路边的跑车朝渔人码头开去。遮阳板上夹着一张瓷器店的收据,定制的茶碗今天可以取了。
太平街这样的窄小老街,现在已经越来越少了。这里常常堵车,但是因为喜欢这种市井味道,东西又好吃,他几乎每天都来。
前面果然又堵上了,看起来像两车交汇时发生了刮擦,车都没有熄火,两个司机站在路中间拌嘴。最怕遇到这种人,又不是很大的事故,干嘛不先挪出老街再辩个黑白呢?
老人下车准备去劝上两句,否则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关上车门,刚刚向前走了几步,却见那两个司机突然不吵架了,迎面朝他急速跑来。一边跑,一边还在背后摸索。
感觉不对,他急忙往后退,想再钻回车里。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那二人已经掏出手枪,前一人抬手连扣扳机,见老人眉心被子弹洞穿,转身就跑,跳上车急驰而去。后一人跟进,继续朝老者胸腹连开数枪。震惊中的路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跑回车上,朝相反方向驶出老街。
老者在血泊中抽搐了几下,就一动不动了,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五天之后。西洋联邦,新乡郡,新乡城。
中午十二点,王证刚刚走进第八大道的沙城小吃店就皱起了眉头,因为自己常坐的位子上坐着方同。
“萨师傅,真巧啊!”方同早已看到他,微微欠身朝他招招手,满脸都是笑意。
王证笑不出来,不过还是松开了眉头,在他的对面坐下,面无表情。
方同注视了他一会儿,轻轻地说:“先叫东西吃吧。”
王证轻咳两声,努力保持淡定:“您怎么来了?”
“四天前,应西洋联邦调查局的邀请,我到圣藩城协助调查一宗凶杀案。昨天晚上到了这里,你现在是新乡的红人,还带红了这个小吃馆,慕名来尝尝。”方同夹起一只烧卖,两眼微闭地大嚼起来。
“您别这么说……我……最近,很多事情还没想清楚……”
“五天前的早上,万立芝在圣藩城被人当街枪杀了。”
“什么五天前?”王证只觉得心中一闷,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你们为了杀他,不是一整架飞机都陪葬了吗?我按照你们的指示把他逼上飞机了呀?”
笑得跟花儿似的服务员正端着王证的餐食走到他们桌边,吓得一哆嗦。王证站起身来微笑着跟她说抱歉没事,从她手中接过盘子。
“他很聪明,根本没有上那架飞机。”方同等服务员走远,才轻声回答。
“为了他,你们陪上一整架飞机。这还不算,还把他的房子炸了,差点把我也弄死。如果人家已经逃了……你们竟然……呃,又找着了他,把他杀掉!”声音开始颤抖,额头青筋暴起,王证只能张大嘴巴加深呼吸,极力控制自己。
“我们?”方同眼睛睁大,目光如电,“你为什么觉得是我……是我们东国……要杀掉他?”
“难道不是吗?难道你们让我盯住他登上飞机,不是为了杀他吗?”
“唉!你先看看这个。”方同从身边包中取出一本书,推到王证面前。
书名是《太地良民》,作者署名东江。扉页上写着“方同老哥指正”,签名潦草,但是可以分辨出是「立芝」两个字。再向后翻,序言是王证的好友,《明日报》总编张佐写的。
王证抬头望向方同,眼神疑惑。
“你慢慢看,我吃东西。”方同又吞了一个烧卖大嚼起来。
王证读书很快,这是少年时在姑须城的古旧书店帮工时练下的本领。可是现在却越翻越慢,眉头也慢慢地打起结来。
终于读完了。额头竟然也冒出些汗来,王证胡乱地举起胳膊擦完以后,脸色却显出羞赧,偷偷瞄一眼方同。
方同早已吃完了,正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眼睛里的电光早已不在,只有透出热气的疼爱。
“呃……凶手抓到了吗?”
“西国不比我们老家,什么监控设备都没有。他们不是没有钱装,而是担心民众抗议什么隐私侵犯。好在找到了目击者,最终通过照片指认的嫌犯是本地黑帮的两个杀手,都有案底。”
“怎么会是西国人?本地黑帮?”王证又皱起了眉头,“动机呢?”
“案子已经审结,据他们交代是狙击他们帮主的仇家,但是认错人了!而且,案发后不久后确实又发生一起黑帮火拼,他们的仇家也是被当街打死。而且跟老万还真有点像!”
王证定定地盯着方同:“您也认为这就是真相?错杀?”
方同的嘴角微微上翘,回应道:“对于西国来说,已经圆满结案了。他们的档案里也并没有万立芝这个太地老臣的记录,只是一位普通的西国公民被误杀了。但是,对于你我,对于我们东国,还是有责任将真相调查清楚,还老万一个公道。否则你认为我为何要来新乡找到你?”
王证心头一热,对着方同重重地点了点头。想起自己之前因为心结未解,背井离乡,忽然又轻声嘟囔道:“您不怪我……”
话音刚落,就被方同打断:“你的想法我都理解,读完了老万的书,我想你应该已经明白了一切。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也从来不会忘记正在太地大陆流浪的你这位小朋友。放心吧,你的母亲一切都好,我一直关照张佐照顾着,他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在这件事情了结以后,你应该回家。你母亲非常想念你。”
方同说罢,挎上包站起身,转到王证身后,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三天之后。西洋联邦,新加郡,圣藩城。
东洋傅太刚刚订好夜班飞回大安民国的机票,踌躇满志地走进太平街上的太平饭庄。他叫上一壶茶,点了一桌万立芝喜欢吃的点心,一边吃,一边看着窗外的街景。
虽然太平街的凶杀现场已经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他依然觉得那片地面饱蘸着鲜血,泛出猩红,就像自己即将会踩上的红地毯。想象着自己的新主子将会给他佩戴上奖章,只觉得安国才是自己的福地,自己不需要再回东洋去过苦日子了。
他呷了口茶,双目微闭,让南半球十月的朝阳照遍自己全身,只觉通体春意盎然,除了那只破碎的左耳。
六年多了,当初被石子击碎时的剧痛依旧会让自己从梦中惊醒,浑身冒出冷汗,在深夜的黑暗中颤抖低泣。虽然早已修补得看不出痕迹,但是内心的恐惧却如藤蔓一般毫无节制地生长。即使自己已经将始作俑者炸死,也无法摆脱。
那种心理上的剧痛让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左手去安抚。
就在此时,他却撇见在店堂的角落里,面朝门口正坐着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噩梦中的瘦小身影。
傅太浑身一震,差点把自己的左耳扯了下来。右手急忙伸向腰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觉得眼前黑影闪过,腰里一轻,右手腕如同被铁箍铐住,硬生生地被拽到桌面上。
电光火石之间,自己已经被人缴械,并牢牢控制!
傅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仇人活生生地坐在自己对面:板寸无髭,目光镇定。挽着袖子的白色衬衣没有束进牛仔裤。个子不高,黑瘦精干。手特别大,他的左手握着自己的右腕重重地在桌面压着,用足全身力气也无法挣脱。
“你要干什么?”傅太突然想起自己并不需要惊慌,因为东洋人脸部的特质,他是易容成一个西国官员的模样,从来没有在其它行动中用过,大可坦然面对。
“六年了,我们也应该互相认识一下了!”王证轻声说道。
“什么意思?什么六年?我不认识你,你知道我是谁吗?”傅太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
“你的左耳是修补过的吧?手艺不错。但是我想应该还会时常疼痛吧?否则你为啥老是用手去摸它?它可能还记得我,就是我,在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在东国的金城郡郡城,用弹弓射出的石子,打掉了它的上半部分。
你不是麦诃文,你只是个会变脸的东洋人!”
傅太一怔,自己假扮的正是西国联邦调查局的上校麦诃文,为啥王证却可以一眼看穿?
“唉……麦诃文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不是假扮成他,我还真没办法这么快找到你。不瞒你说,我来之前在新乡就去找了麦诃文,还好他还没有去南极做大使。
我正好把西洋航班失事案和我在万先生府被炸案请教于他。西洋航班失事尚未侦破,悬着;而万先生府爆炸案也界定为普通煤气爆炸。
你可能不知道,哦,你恐怕以为我已经被炸死了,是吧?”
傅太还真的点了点头。
“别扮着啦,多累啊?让我看看你原来的模样。”王证手上加了把力气,直到傅太的额头有汗冒出。
傅太感觉箍在自己的右手腕上的「铁箍」开始收紧,痛得根本无法忍受。面部肌肉开始痉挛,无奈只能放松了,恢复出自己的本来面目。
王证看见傅太的脸在抽搐中慢慢变化,一张秀美无比的白皙面孔慢慢出现。他回想起六年前在金城看到的另外几个东洋人,和熟睡中的师父徐立宪,更加确信眼前的东洋人就是当年在钟楼大道杀死二师父文在天的凶手。
王证将左手的握力减了几分,右手按了一下裤兜,继续淡淡地说:“别再撑了,告诉我你的来历吧!”
“凭什么?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今天栽了!”傅太恨恨地说。
“我不杀人,那没意思。”王证的语气还是淡淡的。
“我不会说的。随便你怎么样。”
“有些事情可能你还不知道。麦诃文让我看了两个案子的卷宗,其中包括机场登机口的监控录像。我居然看到万立芝后面排着一个高挑颀长的『麦诃文』,那显然就是你吧?你出现在登机队伍里面,跟万立芝间隔了四个人。不过,在万立芝办理登机之后,你就突然离开了队伍。
为什么啊?我猜你是认出我了吧?”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傅太表情坦然。
“好。另外,我在万家煤气爆炸案的卷宗里发现万家自己安装的监控,当然是加密的,所以麦上校他们没有当作证物。碰巧我懂得一些解密,所以我就播放出来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傅太的右腕挣扎了一下:“这与我无关。”
“很巧哦,在万家别墅后门的监控又看到那个高挑颀长的『麦诃文』跳下一辆车,时间在爆炸发生之前二十五分钟。我的是从机场走回来,你坐车比我快很多啊!然后,我按动门铃就被炸飞了!你在万立芝别墅里干了什么啊?”
傅太似乎下定了决心,突然大叫一声:“我就是要杀了你!”
太平饭庄的食客们和伙计们都吓了一大跳,王证笑着对他们说没事,他只是在讨债,还用右手拍了拍傅太的脸。傅太也明白如果把警察招来对他来说更麻烦。
“你到底要怎样?”傅太主动压低了声音。
王证脸色一沉,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笑话!凭什么?我又没干什么,你不会以为万立芝是我打死在外面街上的吧?”傅太笑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万立芝被打死了?”王证的眼睛突然一亮。
“我看报纸了呀!我看电视了呀!”
“我也看了。报纸上的照片根本无法辨认,电视里的现场也打了马赛克。事实上,在西洋联邦根本没有人知道死者是万立芝!”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为什么要找我?”
“我如果不找到你,你以为你回去后安建丰会饶了你?”
“安总统?我一介草民,就算杀人也是为了报私仇,跟他有什么关系?”
“万立芝从东国逃逸,跑到西国隐居。上次,我受命到西国盯住他,把他堵上飞机。我原来一直觉得是东国要除掉他。谁知他没有上飞机,隐姓埋名,用『东江』这个笔名出版了一本书,叫做《太地良民》。我看了内容才恍然大悟,那本书除了揭露大安民国暗地里利用特务监视不同政见者之外,更是揭开了一个大秘密。
安国修建运河的秘密。
不同于太地民众所以为的,运河是为了航运效率,其真实目的是跟东洋人做了交易;不同于太地民众所以为的,安家跟东洋人是世仇,安王爷父亲很多年前中伏身亡其实跟他的孙子,现任总统安建丰,有很大的关系。
这本书解释了我的疑惑,万立芝因为掌握这样的秘密而被你们狙击。这根本不是什么黑帮火拼的误杀,而是你和你的主子精心策划的谋杀。”
傅太突然抢白道:“那你凭什么说是我干的?”
王证笑了,向傅太伸过头去轻声说道:“谁叫你扮成了麦诃文?”
傅太一怔,上次他是在新乡入境的西洋联邦,正好在新闻里看到了麦诃文,就只想到扮成官员容易办事,而这次狙击万立芝是在三千公里外的圣藩城。
王证见他不语,接着说:“昨天我又去见了那几个目击者,让他们回忆之前是否见过那两个杀手,身边有什么其他人。有一个人告诉我,狙击前几天,电视上那个要派去南极西兰国的麦大使曾经在太平饭庄门口来回走动,后来还带了人在街上指手划脚的。我想,那应该是你吧?”
傅太又用左手摸了摸耳朵,顺势抹掉额头的汗珠。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真是蠢。”
“你并不蠢,只是运气不好。你所做的事情之所以失败并且毫无意义,是因为你的主子愚蠢。或者说,那些愚蠢的政客只是把你当做了杀人工具。”王证也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他们总以为秘密会随着杀戮而保守,因此而为所欲为,这才是愚蠢。”
傅太沉默不语。
“我本来一直对大安民国心存向往,谁知道在他们标榜的『举国为民』的背后是如此的阴暗。我不知道安王爷是否了解他的亲生儿子的所作所为……”
傅太突然说:“跟总统无关,我是安部长的门客。”
“安孝勇?”
傅太点点头,突然一股豪气涌上来:“我反正也没有活路了,我会承担一切,我……”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他的话。傅太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晕了一阵,却看见王证正陪着笑脸安慰被惊动的食客们和伙计们。
“没事,没事,没事。我打他一记耳光,他就不用还我的债了。两清了……”
王证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小盒子,对傅太晃了晃,轻轻地说:“你可以走了,不回东洋,也可以在太地找个事情做。”
傅太发现王证的左手已经松开,眼睛也不再看着自己。
“你……不怕我杀了你夺回录音?”
王证笑了:“那可是要快点,你可以试试。”
傅太站起身,半转过身,却又转回来问道:“如果我没有扮成麦上校呢?”
王证想了想,抬头对他说:“只是稍微困难一点,但是我一样可以找出你。”
“因为我是东洋人吗?”
“因为这是老街。我不知道安国有没有这样的老街,不需要东国那样的监控密布,大家和和气气,就像一汪平静的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