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有些人会永远孤独

1

有些人会永远孤独，哪怕在千万人之中，在家人朋友中，他们也是孤独的。这是由性格所造成的宿命。村上春树小说中的人物似乎都有着这样的宿命。

他们习惯了以沉默面对世界，总是有意无意的和他人保持着距离，似乎满足于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在别人眼中，他们是不起眼的，冷漠的，不可亲近的。而实际上，他们虽然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么冷漠，但的的确确很难和别人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即使想和别人亲近也亲近不来。

在他们看来，与他人建立关系是徒劳的，而且麻烦得很；加上天性被动，不习惯主动追求什么，所以即使不喜欢孤独，他们也不会刻意去寻求什么来摆脱孤独。

他们已习惯了孤独，和谁也做不了朋友。同别人相处时，他们并不感到快乐，而是感到厌烦，不自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对他们来说，孤独虽不好受，可是勉强自己和别人在一起只会更不好受，既然如此，那不如在痛苦和更痛苦中选择程度稍轻的那一个，与孤独作伴——反正自己就是这么个人，跟世界合不来嘛。

他们不喜欢热闹，喜欢去图书馆，喜欢一个人看书，听音乐。他们需要的实在不多，对物质的需求也不强烈。因为没什么需求，也就没什么追求，所以他们很少执着于追求什么，对生活中的许多事情表现出一种令旁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不在乎，好像生活在虚无的边缘。

他们仿佛加缪笔下的局外人，世界的旁观者。可以不和世界发生关系，被人遗忘在角落里，他们求之不得。哪怕一个人活在荒岛上，他们或许也无所谓吧。

但他们不是真正的局外人。真正的局外人甚至对自己也以一种局外人的方式看待，对一切都不在乎，对什么也没热情；失去什么，得到什么，都无所谓；快乐也好，痛苦也好，都不重要。相比起来，他们虽然一样感情淡漠，一样总是沉默，但他们要更柔和一点，没那么坚硬和冷酷。

而且他们不像局外人那样对爱已然麻木，他们仍然需要爱情，只是内向的个性与沉默的习惯使他们难以将内心的爱表达出来。即便与什么人相恋了，他们也很难和对方长久相处。他们习惯了沉默，天生更适于单身，要和他们一起生活，首先必须要能够忍受他们的沉默，否则就会觉得自己和空气生活在一起。而实际是，很少人能够忍受他们的沉默，所以他们的爱情通常是没有结果的。

2

并非每个人都能像渡边一样遇上绿子。虽然渡边爱的是直子，但他需要的是绿子。

和直子、渡边不同，绿子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人。对渡边来说，绿子简直就是他的药。每当绿子出现，都像是一道阳光，照进渡边的世界，为他带来生命的活力。

如果说，直子于渡边而言，是梦中情人，是审美的，像遥不可及的黑夜中的萤火虫，那么绿子就是真实的情人，是活生生的，可以一起抱着滚下长满三叶草的小山坡。梦中的情人再美，也是梦中的，终究不如真实的情人。

但人很奇怪的，有时候会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而放弃现实的一切。那时他们通常还没有实现那个梦，梦还在遥远的远方，朦朦胧胧的很美很美，吸引着他们不断前行。结果可能有三种：一，有一天他们发现那个梦已经破碎了，永远不可能实现，于是重新回到现实的生活里，就像渡边因为直子的死而回到绿子身边；二，真的把梦实现了，结果发现其实也不过如此，生命仍然是一场虚空，假如直子没有死，而且和渡边在一起，他们会怎么样？想必不会是那种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那种结局，我想，他们的生活会很不容易，很有可能会像玲子和她的丈夫那样；三，他没有实现梦，也没有醒悟，那个梦始终在心中，在远方，而他一直走，一直走下去，忘了时间，忘了世界，忘了一切一切，直到有一天他倒下了，我想，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于渡边而言，直子是一个梦，是美的象征，美通常是脆弱的、早夭的。绿子则是现实，是生命的象征。渡边在直子与绿子之间的选择，可以说就是在梦与现实、美与生命之间的选择。渡边是选择前者的，但求而不得，只好回归现实，回归生活。这很像一个艺术家，在年轻的时候追求艺术，渐渐彷徨怀疑，最后浪子回头。追求艺术是需要天才的，否则你追求艺术，艺术未必会被你追求。只有天才才能像伊卡洛斯那样向着太阳一直飞翔，飞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天。

但假如直子没有死，渡边一定不会回头。我想，如果可以一直守护着直子，哪怕要渡边放弃一切，他也是在所不惜的。

3

我也更喜欢直子。渡边和直子漫无目的地在东京街头散步，在我觉得，是很浪漫的一件事。可惜直子是不爱渡边的，她谁也不爱，她是彻底的孤独者，彻底地拒绝这个世界。

渡边对直子的爱，注定得不到回应。这使他深深的受到了伤害，因而更感到孤独，在痛苦的泥潭中苦苦挣扎。

虽然直子很想回报他，但爱这种东西，来与去都由不得人自已，并非你想爱一个人，你就能够爱他。所以，直子对渡边，只能不拒绝，把身体献给他，并希望自己有一天身与心都可以属于他。

但她做不到，她不属于他，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直子大概天生与这个世界就有距离的。她姐姐的死，在她童年的时候就带走了她与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联系，并使她的生命过早的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也许，当直子看到姐姐自杀时，潜意识里就想着追随她一起去那个世界，只是对死亡的恐惧以及求生的本能使她不敢那样做。所以直子继续活着，但是在内心中她已经死去了一部分。

她与世界之间的距离因此变得更大，无法像别人那样融入社会，拥抱生活。后来木月成了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可惜，木月并不是一个有生命力的人，并不能为直子注入她所缺少的生命力。所以当木月自杀后，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就失去了，剩下的，唯有无尽的孤独与黑暗。

可是直子爱木月吗？恐怕也是不爱的。木月对直子而言，与其说是爱人，不如说是同伴。她的身体甚至拒绝为他打开，就像她拒绝所有人一样。

但为什么直子在二十岁生日那天那么渴求渡边，愿意让他进入？这可以理解为剧情需要，或者说趋向生命的本能使直子一直想要摆脱那种拒绝世界的状态，因此在二十岁生日那意味着童年永远结束了的决定性的一天，她作了孤注一注的尝试，希望可以从此改变自己，改变命运。可惜没有成功。

在与渡边发生性爱之后，直子再度退回内心深处那个黑暗的小角落。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尝试。那扇门第一次打开，但很快又关上了，从此永不再开启。她试图不再自我封锁，迎接另一个人进入她的世界，从此摆脱孤独，好好生活。可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她终究无法走出来，无法面对这个世界。她于是死心，就此绝望。她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注定只能被封锁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被孤零零的遗弃在远离地球几十亿光年的无人行星上，在孤独中慢慢老去。

为什么做不到呢？也许是因为害怕这个世界，也许是因为厌恶这个世界，或者是某种自恋的情结，等等。当然，这些都只是猜测，包括以上的关于直子的所有分析，都只是猜测，只是似乎有道理的解释。解释并不等于事实，事实是什么样的呢，恐怕只有村上君才清楚。或许他根本没想那么多，以上云云不过是我的过度解读。

但可以肯定的是，直子并没有爱上渡边。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始终拒绝这个世界。说她是彻底的孤独者和自恋者，未尝不可。

孤独的感觉，近似于死亡。从某种意义上讲，二者都是对世界的拒绝。彻底孤独的直子一直活在死亡的气息里。她最后选择自杀，一点也不奇怪。对她而言，那不过是回家。脆弱的不安的灵魂，在永恒的无梦的睡眠中终于可以得到安息。

直子和木月一样，因为死亡而永远年轻。渡边不想死，他还有求生的意志。所以，他继续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在人生的泥潭里艰难地走下去，在孤独和绝望中苦苦挣扎，在荒芜的时间中一点一点老去。

幸好他还有绿子。假如没有绿子，很难说渡边能继续支持多久。说不定最后也会自杀吧。村上君，是这样的吧？

4

我居住在一个两千万人的城市里，在这个城市里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每天，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坐在电脑前，往空白的文档一行一行的打着字。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在文档中慢慢的虚构了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很多可爱的人，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但是现实中，我的生活一无所有，一成不变。

有时，我会从窗口看外面的世界，看看那蓝天白云。这时我会对这个世界产生某种向往，甚至想象着自己背着大大的行囊走在旅途上。但我知道，这种向往是不真实的。实际我对这个广大的世界已不那么在意了。世界与我何干呢？至于旅行，我也没多少兴趣，想想是好的，真要动身，还没开始出发，我已经觉得累了。

我只想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自由自在地看书、写作。仅此而已。这可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但无疑是很适合我的生活，我想。

但孤独感总是突然来袭，那时心里就空荡荡的很难受，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消除那种空虚的感觉。好在很快，那种感觉就会消失，然后又可以面对生活了，继续看书、写作、吃饭、散步。如此日复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