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归1
他在城墙上等着那个人。双手撑着城墙的砖石上,粗粝的石子硌着有点疼。
他微眯着眼,身体前倾,望穿秋水般。
根据通报,他快回来了。凯旋。
他在那里等了很久了,站在旁边的侍从劝了几次。
到了,有人喊,他的眼睛亮起来了。视野里逐渐开阔出了一个点,点成面,面成体,他看了那大军,那飘扬的旗帜。
城墙热闹起来了,鸣鼓吹笛,夹道欢迎。
他们的战士回家了。
“开门。”他盯着那大军前的一人,手往后一挥。
身后的人大声通报。
他站在高楼之上俯瞰着他的大军,他的将军。
他看到他了,抬起头,在那苍白的日光下,虚虚地对他笑了一下。
应该是高兴或者激动的,他们那么多年没见了。
年轻的将军下马,跪了下来:“陛下。”
源霂一时没想到该怎么回应他,他还不习惯他们这样的见面仪式。他才刚登基。
他回忆着他记忆里父皇的样子。
“爱卿平身,我大敬功臣,舟车劳顿,无人可受你这一拜。”
他想去拉他起来。手捧着他的脸,好好看看他。
他们真的很久没见了。隔着光阴与战争,生死与权欲。源霂那么想见他,见到了,却不知说什么好了。
司寇穹一军的班师回朝让那个刚刚组建起的时局微微震动了一下。
尤其还是在新帝亲临城门,亲自迎接的情况下。
源霂撑着头坐在那把高椅上,几乎都听的到那些泛滥的私语声。那些面无表情却心怀鬼胎的爱卿们呐。
下朝后源霂直接回了书房,他撑着半边脸,右手夹着一颗黑子敲着棋盘。不紧不慢的。
他等的人终于到了,司寇穹进来后,挥手让其他人出去了。
源霂将黑子丢到棋盒里—
“哥。”源霂张开双臂,司寇穹顿了一下,低下身把他抱了起来。
源霂趴在司寇穹的肩膀上,一只手一抓,抓了把乌黑的发。
司寇穹能活着回到王都这件事让很多人都失望透顶。都巴不得那北疆的黄沙飞起来时,盖住那张可憎的脸。
谁都知道司寇穹与新帝私交匪浅,好到什么程度呢?很多人都觉得以司寇穹现在的名望与权利以及新帝现在的年纪,连谋朝篡位都是多此一举。
新帝刚过完14岁的生辰,那也是他登位的日子。
先帝子嗣茂盛,源霂绝对可以算得上最不起眼的一群之一。虽为皇子,但生母地位一般,亲族凋敝,他本人稚童年纪,跟那个已过花甲之年的先皇感情互动更是乏善可陈,估计只有逢年过节,祭祀盛会之类的,那先帝才会想起自己播过的这个种。
源霂甚至不是在皇宫长大的,这也是后来那些大臣们的心病之一,他是在北宁王府长大的。
当初谁都没想到,给那司寇穹就这么平白送了个小皇帝过去。
真是千金难买早知道。
北宁王本来不是司寇穹的封号,那是他承袭他父亲的。
司寇一族本是世代的武将,后来在司寇穹的父亲那辈与皇族结了亲,加上那几年的战功赫赫,世代积起的祖德加上那大公主那天大的阴德,瓜熟蒂落,封疆冠王。
源霂从小体弱多病,起码是对外宣扬的体弱多病,一个道士一顿神神鬼鬼的话后,源霂被她那吃斋念佛的母亲送进了北宁王府。
什么“武士的忠勇之气可以镇住邪祟……”。那是源霂过的最平静的几年。但北宁王府却不是平静的。那几年的风波与灾难接连而至。
所以后来源霂回忆起来的平静也与岁月静好不沾边。只是平静,被人为圈起来的平静。
先是那位娇贵的大公主一病不起,这本来算正常,她本来一年的大半个时间都是躺在床上被汤药浇灌的,司寇穹可以说的上是她用半条命换来的真.命根子。
再后来那场几十年来北疆最大的一场战役打响了,司寇将军战死,立在城门,万箭穿心,毫无夸张。
一件带血的袍子千里迢迢地送回来。北宁王府以司寇穹为首,十里外跪行迎骨。
那位大公主一直不知道被什么吊着的气也在那一日断了,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明明没有人告知她的。
那一场丧葬礼后,迎来了皇恩浩荡,司寇将军被追封为北宁王,世袭的异姓王,后由他独子继承。
那段时间没有人管源霂,北宁王府的人即使注意到他了也只是一个漠然的一瞥,那丝漠然里还有些源霂都能察觉出的诡异。
他一直都跟着司寇穹,他们跪行时,身为皇子与局外人的源霂是不用跪的,他就跟在旁边,看着那个披麻戴孝的少年人一步一叩首地拖行,白麻上都浸透了血迹。
他跟在旁边,他不知所措,他还太小,他甚至都不太懂,生命的脆弱与命运的无稽一再上演,但他无法辨别,无法揣度。
源霂因司寇穹的请求而被留在了北宁王府,没有什么人有异议。
其实源霂在北宁王府的日子并不算好过的。不知什么时候府里私下流传出那样的谣言,自源霂来了这王府后,就接连发生白事,这小皇子说不定就是皇宫里丢出来的孽障,当初那仙道算出来的指不定是什么呢!
谣言是无形的,那恶意是具体的,小小的少年成了无端的命运在平庸愚蠢的人们面前的一个小小的可供发泄的标靶。
但那一切都无所谓,尤其是在每次司寇穹回来将他抱到肩膀前时。源霂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他轻轻抓了一把他的头发,那时还没冠起来,一抓一把的浓密。
源霂不想走,他不想再被关在那都是香火气还有可怖佛像的房间里。
他那时候还分不清什么利弊得失,他只是单纯地靠着本能来区分安全。
司寇穹身边是安全的,不用顾忌以及防范的安全。
源霂是皇家那群逐鹿的王侯里的最底层,他年幼无势,体弱,也算不上聪慧,很多人都不太把他放在眼里,他也因此在那些无视以及鄙薄构筑的小小安全区里得以喘息。
当然后来这些当初在所有人眼里的劣势最后在一群心怀鬼胎的“栋梁”眼里却成了那登上大殿的优势,源霂在这诡局面前笑的无法喘息,他披着明黄色的纱衣躺在那冰冷的玉石地上,光线很暗,但他可以看到昏暗里佛像那立体突兀的五官,面无表情,跟记忆里的女人重叠。
有着这样一副神态的女人也许也已经不能叫做女人了。
离开司寇穹之后的源霂就一直被推着走,他不想动的,可是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拽着他的四肢把他丢到那个位置,他无法动弹,他被牢牢地捂着耳鼻,死死地钉在上面,如同一张画像。
他那时想念司寇穹,想念被他抱起来举在面前的样子,他被一双少年的手臂抱紧,他不害怕,不窒息。他想他,想自己那短短的十来年里不多的好时光,他一个人的好时光。
记忆里的微光攒巴攒巴,拼成一个人的样子。
这说明源霂并没有什么长进,还有那几年太苦了,太闷了,他必须得躲进记忆里才能偷得一丝信心。
那些老朽的儒师给他讲天地,君臣,师生,父子,给他讲人与人之间被划分的那么细的联系。分得那么细,好像非要给自己一个明确的定位才能安心。
那日源霂在灯下写的那封信:汝之于孤,亦兄亦友,为师为父。
可这“兄”这“友”这“师”这“父”最后却跪在他面前称臣:你是我的君。
人伦与秩序在权利面前,不值一提。
源霂终于笑了。
“陛下。”司寇穹拍了拍他的肩膀。
“原来时间已经长到,你连想要带给我的话都忘了吗。”
司寇穹放开年轻的新帝,退后一步,苦笑:“不是,是在那蛮荒之地长了,就忘了规矩。”
源霂依旧牵着将军的长发,绕在手上玩,也不做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把手往他面前一放:“陪孤去花园走走。”
那还是个孩子,即使他已经比上次司寇见到他的时候长大很多了,但他还是个孩子,司寇穹牵起那纤长无茧的手时,他尤其明显地意识到。
“不问问我这几年过的好不好吗?”
“陛下想必是很好的。”
源霂眼角斜了那低着头走在他旁边的男人一眼,依然握着他的手:“你猜错了,易安。”
那花园是老皇帝大手笔的遗物,连绵绿荫,花卉争艳,瑰丽地不似人间。
源霂牵着司寇穹的手走在那专门修好的小径上,踏过桥,履过水。
“你要是知道我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就会后悔,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把我一起带走,让我死在战马的铁蹄下。哥哥,你相信吗?”
司寇穹不擅长招架现在的源霂,14岁的少年帝王,斜着眼睛看他,眉眼流露出的冷淡都是陌生的。
他走的时候,源霂才9岁,还差17天过十岁的生辰。
但孩子就是那样,如树一样,两天不见,就能窜地飞快,更别提这几年了。
他在孩子的变化面前,突然感觉一阵无力,
他当然知道源霂这几年过的不好,怎么可能好,覆巢之下啊。他还是在近京时才知道源霂的王位不是那老皇帝死后直接继承过来的,他们之间还隔了个三王,那个从小智力有问题的三王。
在位四十五天,因病去世。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的存在。
这个对局外人来说基本是个走过场的皇帝,却成了司寇穹几日不能成眠的元凶。
那老皇帝一生没什么作为,几件好的,几件坏的,一辈子跟贤圣扯不上,但也不至于昏庸。一辈子最大的成就估计就是儿子生的多,且良种率高。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老皇帝死后,被推上去的继承者一个比一个像闹着玩。
简直就是将军里面拔侏儒……
当然面前这个跟侏儒看上去是没任何联系。
司寇穹的心思绕了一大圈,最后在心里苦笑一声。
“哥哥,你回来我很高兴,你要什么礼物,我送给你。”
“如蒙恩赐,希望可多休沐几日。”
源霂的眼睛笑的弯弯的,手去摸司寇穹的头发:“当然可以,就是不知你这习惯了幕天席地的身骨还能不能躺回这锦绣了。”
“由俭入奢易啊,陛下。”
源霂是跟着司寇穹长大的,这个人是什么德行,他心里清楚,这几日的休沐估计是足够他在京城里吆五喝六德把他的那群纨绔朋友都聚个遍。
这个将军的性格跟他那张冷面不太一致的是:是个喜聚不喜散的性子,他和那些唱本戏台上的那种孤高英雄形象也就像个模子,五官凌峭,薄唇轻抿,如同一条线。
他杵在战场就是顶着图腾的旗帜,他立在朝堂上,就是那挺立的栋梁。
谁见到他都要微微低下视线,敬一声:将军。
就是那么一个人,当他在欢场上醉成一座倾倒的玉山时,眉眼都融化地一塌糊涂,醉眼笑意,谈笑有纨绔,往来无鸿儒。
当他笑起来,那一身凛冽剥落,掉下那一地硬壳,有一种让人忍不住跟之一笑的柔和。
就是这身清奇的气质,少年北宁王在那王都的朝堂还有欢乐场都混得如鱼得水,左右逢缘。同时让当年的司寇将军额头青筋直跳。
对于那木讷沉默的司寇将军还有沉默孤高的长公主,少年北宁王的存在就是好藤上长出的歪瓜。
在给他开的洗尘宴之前,源霂就得知,他在那几日的休沐里,把自己想喝的酒喝了,想聚的人聚了,最后打算带着自己酒足饭饱的胃口来拜谢皇恩浩荡。
据说,王都的川柳巷的灯火亮了三天三夜,通宵达旦地热闹。
源霂当时在练字,他点好那一笔,端详半天,把那毛笔一丢,手浸入那备好的泉水里,真希望他那吃惯了风沙的身板经的起软玉温香的磨,琼浆美酒的灌。
次日上朝,朝上还是没有那根杆子,源霂撑着脑袋,听着那朝下群臣的絮絮呈言。
在那金殿的四十八级白玉台阶下,大臣们,袖着手,低着头,没人敢直视那椅子上昏昏欲睡的稚童。
他们不敢看他,他们不忍看他,不想看到那徒劳地想要睁大的美丽眼瞳里的蒙昧。
即使那本该是他们喜闻乐见的,但被那蒙昧笼罩下,他们总有那么一点恍惚,为他们自己低下的颅首,弯下的脊梁。
源霂要给司寇穹开了一个洗尘宴,规模甚大,下犒士兵,大宴群臣。
在那宴会前的一个月,整个宫廷里所有的声响都是在为此做准备。
“我护国将士不可怠慢。”
源霂在给户部批申请折时,用小楷,在后面加了一句。
在那宴会开始前,源霂都没有再见到司寇穹了,他懒地去过问,他每日除去例行的朝会,就在那间他专门设立的圣书殿听老师讲课。
林默虔,当朝资历最高的史官,历经四朝,这位虽德高望重但仕途坎坷的的老文官在七八年被拨到一边去给一个小皇子当了启蒙老师。
那位和林默虔当时的境地相当匹配的皇子就是现在年轻的新皇。
真是让人唏嘘感慨的人生境遇。
圣书殿,名字很大,地方很小。
或者可以说,这是皇帝一时兴起设立的书房。一间斗室,四面空墙,一张长桌,一把地椅。一方砚台,一把戒尺。
那戒尺不用来打手心,唯一的作用是增大老师的肢体幅度与气势。
新帝喜欢听史,很大部分是因为他很小的时候,林默虔把那些历史典故当作睡前故事以及野史读物,掰开了揉碎了,活在蜜里喂给了他。
以前新帝只是喜欢那故事,再后来,他更爱那故事里的真实,因为真实,因为真正存在过,而显得沉甸甸的。
林默虔很少给源霂灌输他的价值标准以及立场评判。
“时间很公正,轮不到我们越俎代庖。”
源霂进门时,林默虔在眯着眼睛翻一本大部头的史册。非常专心,源霂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老人的白发如雪,盖在那灰白的脑门上。
那副老朽的样子,竟也显出一副肃穆慈祥的意味出来。
林默虔注意到他,对他点了点头。
一如普通师生。
源霂坐在他面前的地椅上:“老师,您这段时间还好吗?可安顿妥当?”
林默虔休了很久,回老家去奔那送黑发人的丧。
“陛下,一切顺妥。”林默虔把史册放在一边,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戒尺。
“您看上去并不太难过。”
林默虔对他笑了,有些短促,但还勉强算是个笑容:“我的陛下,您要知道,即使是死亡,也有一回生二回熟的。
“那孩子小的时候因为我受过苦,这么多年了也不认我,以前我还担心过自己最后要落得个无后送终的下场,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因为没有人活的过他,这个本朝最老的史官因为长寿,都活成了祥瑞,活进了历史的一部分了。
他送走他的君亲师妻,他占全了鳏寡孤独,他向上一个朝代辞行,见识了岁月峥嵘,最后他牵来了继任者。
源霂学着他的样子,沉下了一口气,轻轻叹了出来:“别担心,还有我。”
林默虔讲完了几章书,源霂玩着手上的笔,对他说:“再过几日,我要给易安接风洗尘,希望您也到场。”
“阿穹?对啊,他回来了。我会到场的。”
“怎么感觉他走了几年,您反而对他态度亲近了些呢?”
“那个浑小子,唉,回家就好。”
想起司寇穹那个名字,无数记忆以及感概纷至沓来,让老人有些心坠,索性不去多想。
其实不只是他,还有眼前这个玩着毛笔的孩子。
“老师,好像有那么几日没有见到宰辅了。”
“嗯,正值科举时节,听说他家有子辈参加。”
源霂眼底带些慵懒的笑纹:“在这科举之前就有人帮他儿子准备好了位置呢,怕过于招风,本打算让他入个翰林,挂在您的名下。编修几年史书。”
“是吗?”林默虔想了想,他记得曾经见过那徐宰辅家的公子,没有什么鲜明的印象,但也不是个什么纨绔。父辈不予评论,但那儿郎貌似还不错。林默虔也不怎么在意的。“那徐佬就那么一个孩子,也舍得把那千金疙瘩丢到我这个常年荒旱的地方来。”
“他走不了父亲铺的仕途,徐宰辅估计是怕自己的脊梁骨被戳断,他儿子的后背被人当板吧。”
后来两人就没有就那话题多聊,源霂撑着脸,一只手玩着毛笔,一脸若有所思。
最后他把笔放到一边,说了一句:“坐拥千金,坐不垂堂。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即便如此,人也是铺的了路,算不了命啊。”
他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的左耳戴着一个白色的耳饰,发出细微的声音。
推门而去。
到了洗尘宴那天,司寇穹很早进了宫,解了发,铁甲换成轻衫,亭然玉立的样子。只是他的模样跟那些儒生的玉立不同,他太凌厉了,刀劈斧砍,眉眼模样,让人不敢直视。
源霂敢,他不回头地招呼身后的人帮他梳发,等把长发冠起来后,用玉冠压好。
他牵起司寇穹的衣角,拉了拉:“易安,我们一起去。今日我让你当回东道主,让所有人都沾你的光。”
这是新帝要给这归来的将军天大的面子,在他这愿意给并且给的起的时候。
司寇穹没什么意见,小霂愿意给他什么他就接着,他纵容着他去闹。
也许是很久以前就养成的习惯,他总是惯着他的,他觉得既然能让他高兴,那很多事也没什么。
真是没心没肺的通达慷慨,武夫的确是没有那些读书人的心眼多的。
宴会开始了,居上席的一个是司寇穹,一个是他的副将。
百官文武,亲王相侯都到了。
小皇帝高兴,大家也高兴,在这里分得一杯羹的人高兴,那些心怀鬼胎的装着高兴。
很多人的眼睛都去瞅那将军,几个年轻的女孩的眼睛都没有挪开,北宁王的名头就如那些评书里的人传奇,听着听着,传颂里都让人失去了真实感。
让人感觉不到传说里的人也如他们一样凡身肉骨,五谷三餐的。
女孩们看将军的脸,看他端杯的手,看他那挺直如柏的腰杆,看他长发广袍,画中人的样子,
看到在自己面前的传奇,女孩子们不动神色的好奇,暗潮涌动的兴奋。
“也许北宁王的亲事会在这洗尘宴上水到渠成呢。”年轻的翰林在司寇穹旁边笑言。
他是北宁王在外人口中的“爪牙”,京官之子,很年轻时就拜阁入院,当年名满京畿的才子。
“我的亲事就不劳您费心了。”司寇穹喝了一小杯酒,斜了那嬉皮笑脸的人一眼。
这人面相奇特,笑起来的样子不让人感觉到爽朗也不温和这些比较平常的,长得不丑,五官端正,但他每次笑起来都让那个人感觉到谄媚。
哪怕就只是平常地笑闹,一不留神就酷似卖乖哈腰。其实如果不是他有那天给的家事,内宦将会是他一条不错的出路。
司寇穹没看他的“爪牙”,除去他,司寇穹身边还围绕着好些人,自我引荐的,牵线搭桥的,客气寒暄的,群臣在司寇穹的面前走着马灯。
源霂就安静地坐在他的位置上,撑着脑袋,带着笑。
新帝是要致辞的,他摆出那么大的排场,做了那么久的铺垫,他当然是要说几句的。
他站在那大殿之上,敛起了笑意,直起了腰,他挺地过直,有点疼。
他没办法跟司寇穹一样把自己立成一根直戳戳的杆子。
“其实这一天,不只是为我们的功臣接风洗尘。”
新帝的声音有点沙哑,他处在了变声期。
“今日也是先帝的寿辰,孤的皇兄。”
很多人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先帝”指代的哪一位,所有人都知道但都遗忘的傻皇,那个登位后四十五天的王。
“先帝曾期待的,我们日夜盼望的,都被我军用战马带回,我们曾经失去的尊严。”
殿下都有人在拭泪。
“我大敬从此不用依附,不用归属,我们立于天地,只敬天地不敬神。”
少年的言辞并不优异,但里面的清绪动人,煽的人心火澎湃。
群臣跪倒,山呼万岁。
这新帝命是好的,后来那些上了头的热血冷却下来,朝臣心想,这个国家的自由,这前面一代人前赴后继地付出了血的努力与骨的堆积,结果都是给这小皇帝铺了路。
在刚登位还未满年的时候,就白捡了那无比辉煌的史书上的一笔。
大敬三十五年,幼帝登位,次年王朝脱离桎梏,独立成国。
这会是被人铭记的历史,少年立在了那个节点上,幸运地,避免成为了一个令人忽视的段落。
那场接风宴上还发生了一件事,新帝的致辞只是开幕,更大的热闹还在后面,在这场盛宴举行到一半的时候,殿外传来很大的动静。
那是鼓声,立于这王都正中,名扬场内那铜锣金鼓。
人们识得那个声音,那有着响亮并极具穿透力的铜锣嗓的“金鼓”,今年响起过三次,第一次,新帝登位,亲手鸣鼓,敲三下,一声通报天地,二声通报先人,三声通报子民。
三声后,万物作证。
第二次,司寇穹一军捷报传来,新帝迎回军队,北宁王亲手鸣鼓。
因为胜。
第三次,在这样的场合,猝不及防地响起,源霂挥手让人把那敲鼓之人带到大殿。北宁王让副将同去。他看向大殿上的少年,没什么表情的,如果不是头发都被冠起,想必他会玩着自己的头发等着。
他一点都不生气,他应该好奇或者觉得好玩。司寇穹了解那点少年心性。
人被带上来了,不只一人,共六人,都是瀚海书院的院生,离翰林士最近的学子。
他们击鼓只为讨伐,为鸣冤!
堂皇大殿,那是士人的终极向往,几个翰海学子进了殿,有些恍惚,都顾不上去在意自己此时的仪态。
源霂看着人,与平日见多的干瘦的老文官不同,这几个高矮各异的年轻人并不文弱,但有让人心生好感的书卷气。
他们抬着头,虚张声势的,直视着大殿与帝王。
源霂觉得好玩,他预感到一种微妙的将要来临的热闹。
源霂在这大殿久了,习惯于一口戏腔。
“堂下何人,击鼓所为何事?”
几个人跪倒,其中一高瘦方脸的青年开声:“禀陛下,我等犯此大忌是为一大事,关乎天的大事。”
这话说的大,导致大殿一片寂静,司寇穹在喝酒,几个青年人在看他。
“关乎天?”
“是的,陛下,为我等的一同窗好友的性命。”
年轻的学生声音低沉,显出凄婉的音色出来。
源霂觉得好玩,他的眼睛却开始看,看看司寇穹挺直的腰杆,又看看刚到场的林默虔那一头雪发。
还好首辅没来啊,要不,这大殿上都得舞刀弄枪,鸣锣开唱了。
这真是一场荒诞的故事,其实大殿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前几日,首辅唯一的公子在金榜下遇刺。
那榜上有名的首辅公子眼里的笑意还没到眼底,被人用那屠羊的刀刺进了胸口。
凶手很快就落网了。
那个凶手,那个殿下几人口中的才子,他们嘴里含冤受屈的兄长般的人物。
他们鸣金鼓诉冤情,就是为了那位杀手“才子。”
真是幸好首辅没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