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不死，就是生活的赢家——评电影《万箭穿心》

拍摄现场工作照

文/雪糕嘴唇

武汉，以烟火气儿闻名的市井之城。女主人公的家，就坐落在这个城市里一处交通四方八达之所。伴随着楼下的川流不息，故事向我们走来。

（一）

好电影，是用电影语言说话的，是让人看明白的。烂电影，往往喋喋不休，试图通过对话、旁白唠叨着推动剧情。

开篇一个床上镜头，三句简短对白，精炼且力道足。画面、对白极简，内容却包含丰富。一对中年夫妻，要搬家，女人生命力旺盛。没有如水的浪漫月光，光线是清冷、阴暗的。淋漓的汗液不是欢爱的证据，而是局促生活的尴尬。男人对女人的挑逗无动于衷，冷淡拒绝，他不爱她。

一个镜头结构一部电影，定了基调，讲了事件，挑明关系。

次日搬家事件。女主的泼辣、彪悍和市侩尽显，好像解开了观众先前的疑惑，如此悍妇，哪个男人能有兴趣？

不得不说一句，颜丙燕实在演得好，和土里长出来的人物一样，是活的，精气神儿都到位。我看她的第一部电影是《爱情的牙齿》，一见钟情，太带劲儿的演员。此片拍摄时正处武汉冬季，大量镜头则发生在盛夏。为了展现出火炉之都的湿热，主演们经常需要喷水模拟汗液，感冒生病成为日常。豁的出去，不吝惜皮囊，是一个好演员的标配。

搬了新家，就在主人公和观众都觉得生活仿佛一切向好之时，谁也料不到剧情却如股市一般，猝不及防直转急下，连续跌停。丈夫出轨，仕途断送，选择跳江自杀。女主释放出女性护巢的本能，靠挑扁担为生，十年苦撑。待得儿子成年，高考中榜，自己却被逼挑着行李离家出走。都说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此片却集各家苦情于一体，主人公所经历的真如影片片名一样——万箭穿心。

（二）

影片开始时，三口之家的境况非常典型，是90年代城市里很多普通人家所经历的。夫妻一方下岗，另一半干得还算不错，甚至有着大好前程，住着单位分的房，算得上衣食无忧。只要沿着轨道好好开，锦衣玉食可能一时无法企及，但其乐融融、小富而安还是妥妥的。可偏就是这样一手还不错的牌，愣是被男女主人公打得落花流水。看似女主一直手握方向盘，可车还是驶离正途，直至失控导致车毁人亡。

说好的光芒万丈呢？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导演始终是客观的、克制的，对于片中人物没有评价，没有褒贬。女主确定了丈夫出轨的事实后，瘫坐在巷口，镜头在远处沉默地注视着女人。她的震惊、痛苦和哀伤，没有被镜头刻意放大，导演不挑起观众对女主的同情和对出轨事件的愤怒。他只是让你看到生活的真相，真相本身是没有情绪的。

除了男女主的遭遇，片中所有人都不是赢家，生活对谁都没有网开一面，每个人都承受着不同方向射来的箭。有钱闺蜜的婚姻千疮百孔，婚外情里的女同事被谩骂过着受监视的生活，混混为了生存地盘伤人葬送了大好年华。强大的生存问题面前，每个个体都是渺小和不堪一击的。所以才需要手挽手，联合各方力量组队打怪，与生活这个大boss对战。团队成员惺惺相惜，默契配合，方有胜出的可能。可弱小的个体，又常有着坚硬的外壳和不自知的愚蠢。

男女主有法律层面的一纸婚书，肉体行为的一个结晶，住在一个屋檐下，却从始至终你是你，我是我。他们都自视甚高，女人嫌男人来自农村，要不是她出身卖菜商贩，否则凭她的姿色也能嫁到高枝。于是，她对他出言不逊，百般霸道。自己坐在搬家货车上，让丈夫骑车带孩子吭哧吭哧跟随；当着众人的面，对他肆意侮辱和嘲讽。处处寻机会，为下嫁的不甘寻找平衡；男人嫌女人没文化，一心觉得她粗鲁、市侩、庸俗，没有共同语言。于是，他料定他们不是同路人，不愿意对她多说一句，死水一般，冷淡面对。谁也看不到对方的好，拿不出最基本的尊重与坦诚相待，沟通的唯一方式就是冷暴力。

现实中，起点不高的夫妻并不少见。上一辈人有许多是经人介绍，只一面便托付终生，携手白头。又有许多在最初种种不满，甚至鸡飞狗跳，却最终低走高开，幸福一生。相似的起点，差之千里的终点，缘何？生活就是修行，需要悟性，需要懂得自足和自知。怜惜自己的同时，为对方改变，打开壳子放TA进来。这过程会痛，却会收获晶莹温润的珠子。遗憾，他们都太过坚硬，谁也不愿放下身段。彼此从未真正接纳对方，进入对方的精神世界。一不小心，就活成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当一个家庭，是你，是我，唯独不是我们时，下场只有分崩离析。

（三）

丈夫是懦弱的，可怜的，也是可恨的。影片中从他出现到他离去，当他面对妻子时，只有一副生无可恋的面孔。请你别说，碰到这样的悍妇谁也乐不出来。如果你自己是一块糖，就算把你丢进苦咖啡里，咖啡也会变甜。他把夫妻关系的主动权全交由对方，这是谦让的事儿么？分明是不愿担责，是逃避，是等着对方先于他付出。自己承受不了的压力，没想着如何改善，到头来坑了自己老婆自己娃，还把女同事拉下水，实在自私。活比死难太多，他还是选择了一死百了。抢先占领道德高地，留着老婆被观众咒骂，被日后长大的儿子憎恨。人死为大，自己犯的错，就轻易烟消云散了。

女主是刚烈的，奉献的，也是可悲的。她总是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中，看似一切以家庭利益为出发点，自以为带着牺牲自我的圣母光环，其实她只是自私的成全自己，日复一日忙碌着，忙到全然不顾他人的感受。

女主看到丈夫的背叛，为挽回丈夫，一个电话举报搞得家破人亡。孩子说，从小到大，你除了问作业写完没，就不能说点别的么？婆婆一语中的，关心人要关心到点子上。被生活磨得粗粝的心，从未想过家人到底需要什么。她始终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做着妻子和母亲。“巴心巴肝地为人好，却一点好处也没落到。”

我们给予他人的爱，理应是他人所需。觉得付出了，对方就要领情，就要按照自己的步调和轨迹，这就是自私，就是以爱的名义实施捆绑。

也许你会说，这太难了！要赚钱养家，要陪王伴驾，要柔还要刚，哪能那么周全？可生活总是这般啊，千头万绪麻绳一样，都等着你理顺。其实不是要你周全，是要你慎重选择。男女主是相像的，都是好人，却都不会给予爱，也不会接受爱。女主选择放弃了与孩子亲近的机会。终于，令人难过的事发生了，成年后的儿子也步入他们的后尘。他将父亲缺席的原因全部归罪于母亲，将母亲十年辛劳轻易抹去，竟然断绝母子关系，逐母出门。何等自私，冷血？！而这一幕又和当年女主逼走婆婆何其相似！

人们会通过购买保险以抵抗意外造成的损失，可惜最意外的事常常源于人心。这个没法儿承保，最简单的因果道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如此而已。生活是考试，考题是永无止境的选择，你得真正意义上抛却自私，才有可能在面对选择时保持理性客观，你总得放弃一些才能得到另一些。否则，一味固执地追随自己，信仰自己，步步错而至万劫不复。

（四）

女主和丈夫同框，总是标准的悍妇形象。刁蛮无理，叫喊吵闹，粗鄙邋遢。可谓人见人烦，花见花蔫。她每日卷起额前的留海，算是留给自己最后的柔情吧。当丈夫投江自杀，她决然笃定踏上自己的征程，最后一抹柔情也抚去了。不过，这个人物没那么单薄，之所以立得住，得益于对她丰满的塑造。电影非常细腻，给了女主三面不同的镜子。丈夫和孩子是第一面，同事和朋友为第二面。

女主有个贴心闺蜜，对她很信任，愿意分享自己最难堪和不耻的事情。女主在工作时，干练肯吃苦，而且对扁担里的弱势（何嫂）格外关照。说明她除了狰狞以外，仍是一个满怀善意，可信赖的人。她在刚强之外，还有更多特质，拥有这些特质的她是可爱的，值得爱的。

第三面镜子就是男二，叫建建的混混。建建年轻时，就做地头蛇罩着她。出狱后人到中年，依然表现出对她的关心。两人相处时，总是安静的，女主会穿着男二的大T恤给他擦身子。和悍妇没有半毛钱关联。

女主和男二不只是性，男二是欣赏她的，懂她的，她敢与天地斗的蓬勃生命力对于他是充满吸引的。和丈夫在一起，这生命力宛如燃烧的火焰，强势而霸道，杀伤力大。和建建相处时，这生命力的呈现方式则由阳转阴。

男二是女主悲剧生活的救星。他不仅给了她实实在在看得到的帮助，也拿着开启她坚硬之堡的钥匙。面包车里的霸王硬上弓是一个明确的意象，男人进入她的身体，解封了她关闭十年的心，释放了沉睡的情感。这次性爱与开篇第一个镜头形成对照，对丈夫的求而不得，与混混的雨露相欢。导演从人最原始的冲动出发，途径身体直指人心。

我们可以假设，如果没有男二的出现，女主在被儿子赶出家门后，或许会想不开，毕竟自己的使命业已完成，紧绷了十年的弦彻底崩断也大有可能。而她最终选择离开，躲避锋芒，没有和亲生儿子上演夺房大战，为彼此日后种下了一点希望。

这与当年，发现丈夫出轨，当即选择报警而致玉石俱焚的她，天壤之别。因为一个人被另一个人全然接纳，这本就是理解和尊重，她反过来就会尊重他人。一个女人有了庇护她的港湾，就会卸下重担，脱下盔甲，学着柔软，学着留有余地，学会如何去爱。

（五）

观影时，我不断想到《楚门的世界》。主人公们都是当局者，男女主、男二，以及闺蜜女二，都深陷自己剧情，看不明白这世界。导演给了我们全知视角，让我们做判官。从最初的悲剧理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捶胸顿足，到现在对身处旋涡中小人物顽强生命力的由衷赞叹和敬佩，新的感受如泉水不断汩汩涌出。好电影是开放的，可以从许多角度去欣赏和理解，同时又是层次丰富的，层层剥开都有令你惊喜的发现。

生活远比我们想像中更脆弱，你不能有一点怠慢，否则就会崩裂一个口子，引发全线溃败。可我们也远比想象中更坚强，可以立于荆棘，和锐利的尖刺共生；可以紧锁心门，任悲痛的枝条蜿蜒。可贵的是，即使在被万箭穿心之后，仍有勇气拖着疲惫受伤的身心，深吸一口气，推一推，走下去。哀莫大于心死，心不死，就是生活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