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春天里最开心的事——挖婆婆丁
后来的很多个春天,我在公园、小区绿化带或路边的灌木丛中看到开着黄花的婆婆丁(蒲公英),心里总觉得它们不该长在这些地方。
它们应该长在大河边的呀,那里才是它们的故乡,在那里,它们才能水灵嫩绿,开心生长。
不长在河边的婆婆丁,看起来总有一种客居他乡之意,令人惆怅。
——写在前面的话
北方的春天来的好慢。
我们村儿的春天来的更慢。
村子旁边那条大河要反反复复地化出淹凌水,反反复复冻上,经过很多个日子,厚厚的冰才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地化成镂空的样子,渐渐地,才能隐隐约约听到镂空冰下的潺潺水声。
冰上存了一冬天的尘土,此时被淹凌水浸成墨黑颜色,喜滋滋地兀自明亮着,很配那水声。
死心塌地狠狠冻了一整个冬天的土地,终于松了口,慢慢地化开,终于不再是心灰意冷的样子。
走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穿着厚棉袄厚棉裤的我们开始感觉到有细细的汗冒出来。终于有春天的感觉啦!
脚下化了冻、化了雪的湿土地,踩起来有点儿软绵绵的感觉,鼻子里是泥土混合雪水和冰水的香味儿,它融合了雨后土地和深冬大雪的那种干干净净的香气。
春天仿佛把我们村儿的大地烘成了一块美味的大蛋糕。那是春天正在来临的味道。
某一天,当我们走过河滩的时候,远远地看到有微微的绿意,走近了却要蹲下身去找才能看到从去冬的枯草根下钻出来的小草,小小的,尖尖细细的样子。这样的小草尖一冒出来,我们放心了,春天真的来了。
接下来,我们心中充满喜悦,因为一年一度的“挖婆婆丁狂欢节”即将拉开序幕。
小草冒出很高之后,春天盛大地来临了。
跟着春天一起盛大来临的,就是婆婆丁。
还等什么呢?此时要做的最好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挎上你家最好看的小筐,拿上你心爱的刀子,去挖婆婆丁!
“走啊,挖婆婆丁去!”那时的每个春天,我、我姐、我妹和几个小姑姑都会这样喜悦地邀约彼此。
我们挎着小筐(筐里放着各式各样的刀子或镰刀头),迎着春天尚带凉意的大风,冲向大河滩,冲向河边遍地的婆婆丁。
我们的头发和笑声在风中纷飞,衣角飞扬。
在我们老家,婆婆丁分两种,一种叫“旱婆婆丁”,这种婆婆丁长在水分很少的旱地上,颜色灰绿泛紫,灰头土脸;叶子很宽,边缘的波浪很大、偏圆;土下的根紧紧顶着地皮,几乎没有芽子。
我们过这种婆婆丁而不视,很少拿正眼瞅。我们不要这种婆婆丁,太苦了,水分还少,嚼在嘴里简直像吃苦蜡油子。
我们的目标是河边儿的“水婆婆丁”。
河边儿是水婆婆丁的老家,那里土地松软,水分充足。水婆婆丁可真会找地方啊。
到了河边,我们停下嘴里唠的嗑,收回远望的目光,全体闭嘴,“呼啦”一下散开,躬身猫腰,头一律低下并随脚步的移动而上下左右微动,双眼瞅地,聚精会神,眼珠亦随头部动作翻动不止——找婆婆丁。
看到了看到了!河边儿的水婆婆丁叶子嫩绿纤细,青青翠翠,边缘是深深的波浪,波浪的裂纹直伸到叶子中间那条梗的旁边,细细碎碎;中心是嫩鹅黄色的芯儿,矜持地微微下陷,那表示在地下,还有长长的芽子拖着它呢。这才是真正的婆婆丁!
我们心中大喜,争先恐后地冲过去飞速蹲下,单腿跪地,开始令人激动的挖婆婆丁活动。
挖婆婆丁的过程永远令人着迷——蹲在婆婆丁前,从筐里拿出刀子,左手扒拉着婆婆丁叶子,右手小心地把刀子插进婆婆丁旁边的土里,停一下,再用用劲儿,使劲儿按按刀子,直到刀刃全部没入土中——怕刀子插的不够深,那样很容易把婆婆丁的芽子挖散。
然后,一使劲儿,刀子旋转接近一圈,旋起一窝土——婆婆丁下来了。拽着叶子赶紧抖土,迅速扒下芽子上裹着的层层红褐色外皮——太好了,芽子没散!葱根儿那么白净的芽子抖落了尘土,骄傲地白着。
轻轻抖抖春天里挖到的第一棵婆婆丁,看着它的绿叶黄芯儿白芽子,心中泛起一阵激动和甜意。
把它小心地放进小筐里。它多好看呀,让整个小筐都充满了春天的气息。
我们挖完一棵婆婆丁后,通常不会起身,而是仍旧半跪着,刀子杵在地上,双眼飞速搜索——聚焦——定位,看东西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五倍都不止。
太多了!我们眼前和周围好多婆婆丁!
通常是这样——我挖着眼前的,看着别处的(恨不得把它们都揽入怀中),刀子刚插进了这个婆婆丁旁边,眼睛已经规划好了下一刀的插刀位置。
如果我有三头六臂就好了,分分钟就把所有出现在我视线范围内的婆婆丁全部挖入筐中。
可是挖婆婆丁时有一项苦恼的工作——扒皮儿!婆婆丁挖出来后,一定要马上扒掉包裹着芽子的湿皮儿,要不然,婆婆丁蔫了之后,皮儿会紧紧把在芽子上,变得很难扒。
挖婆婆丁时扒皮儿,属实非常折磨人。因为来不及,因为心里急,因为那么多婆婆丁等着你去挖呢,可你还得小心翼翼认真扒皮儿。唉!心急火燎。
再说了,在你扒皮儿的时候,你看中的那些婆婆丁被别人挖去了怎么办?那多可惜呀!而且,小伙伴的眼睛多尖啊,动作多迅速啊,你又不能抓着人家不让挖。唉!心急如焚。
可不扒又不行,因为带着皮儿的婆婆丁蔫巴了以后,不但难扒,而且其状丑陋,黑不溜秋,像是长了蔫绿缨子的粪球儿……我妈看到这样的婆婆丁,会说:“咋不扒皮儿啊?这多费劲。”
于是,我忍住内心颤抖的挖婆婆丁激情,强迫自己挨个扒皮儿。
有时候心里一急,手上就没准儿,掐根儿时会掐散大芽子。眼看着众叶在我手中无声溃散、松落,我的内心涌起无限后悔、可惜与愤怒之情。唉!散了的大芽子就啥都不是了!!
我大怒,扔之!翠绿的叶子在风中飞散。好心疼。
可是,抬头环视一周,见我妹我姐和我小姑姑们正低头猛挖,心无旁骛,我也赶紧收好后悔与心疼,继续挖婆婆丁大业。
估计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扒皮儿苦恼”,于是,聪明的我们便想出了一个好法儿——为了防止自己看中的婆婆丁被别人挖去,我们开始给婆婆丁画圈儿。
一旦发现了五六棵或更多的婆婆丁,而且小伙伴们都在不远的地方挖,我们就用刀尖儿迅速把自己周围能看见的几个婆婆丁都画上圈儿,表示“它们是我的了,你们别挖啊”。
令人欣慰的是,这个“画圈儿之法”被所有小伙伴都承认有效,且严格遵循。我们低头挖着挖着,如果看到眼前的婆婆丁被别人画上了圈儿,便会立刻自觉地掉头或拐弯儿,迅速撤出这个小伙伴的势力范围,另寻他处再挖。
有时候挖入迷,或者眼看花了,不小心挖了别人画圈儿的婆婆丁,我们猛然“清醒”后,会跑到那个小伙伴旁边,把不小心挖错的婆婆丁大大方方地扔到其小筐里,并说:“挖错了。给你。”小伙伴抬头微笑,或嘿嘿笑。我们相视一笑,再次低头各自寻找婆婆丁。
挖婆婆丁的那几天,晚上做梦,梦里都是无边无际被画了圈儿的婆婆丁……
我们挖啊挖啊,所过之处,身后留下一个个小土坑儿,小坑儿边潮湿松软的深色泥土在青草渐盛的绿意中兀自吹着风,像是某种勤劳的小小动物翻出的泥土,看上去带着一点点儿惬意与不知所措。
我们的小筐渐渐丰盈起来,干干净净的婆婆丁躺在筐底,看着真是令人欣喜。
我们左手提筐右手握刀,在河边跑跑跳跳,细心寻找,能挖二里地——从闸门儿地头那里一直挖到北地地头那块儿。一挖就是一上午。其间,我们有时聚拢,伸着脖子看每个人筐里的收获,并一一品评:
“哇!你挖的真多!你的镰刀头好使!”
“哎呀,你没扒皮儿,挖的多也没用,回去再扒太费劲儿了。”
“哎,你这筐里好多散的,刀太小吧?”
同时,我们轻轻掂筐,扒拉扒拉自己筐里的存货,让它们看起来多一点儿。
参观完,发表完各自的评语,我们挎着小筐继续紧盯地面沿河行走,寻找下一处婆婆丁丰美之处。
整条大河的河边儿,河边儿那越来越深的绿意中,藏着无数婆婆丁。
春天里,那些适合挖婆婆丁的日子,小孩儿挖,大人也挖,河边那片潮湿狭长的葱绿地带被遍寻无数次次,可从来没听说过哪个挖婆婆丁的人会空手而回,大家都乘兴而去,尽兴而归。我们的河边儿真富有!
婆婆丁可出数了,看着只有蔫蔫的一筐底儿,可是当回家倒进水桶,用清凉的井水泡一会儿,它们就会立马支棱起来,变成挤挤挨挨的半水桶或一铁盆儿。
那时,它们的细碎长叶子都向后大力弯着,整个婆婆丁弯成了一朵花的样子,绿的花瓣黄的芯儿,好看极了,真是赏心又悦目,秀色都可餐。
配着婆婆丁吃的,通常还有青麦菜(音译,青三声儿麦轻声儿。因为它们通常长在青色麦苗破土而出野蛮生长的麦地里,所以我给它的名字取了这几个字)。青麦菜味儿较苦,不似婆婆丁般有清香和甜意。
我们有时也会去挖青麦菜,可不如挖婆婆丁那般快乐而尽兴。一是因为青麦菜大多长在麦地或豆地等庄稼地垄里,挖时不能和小伙伴群而聚之,还要小心别踩着庄稼苗儿,小心翼翼,难免不尽兴。二可能是因为少了在众多青草中辨认出婆婆丁的那种“惊喜”。三(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原因)是它太苦了,像是一种草药,不太招我们小孩儿待见。所以,挖青麦菜一般是大人的事儿。
我妈在青储地干活的时候,有时候会挖青麦菜回来,还有柳蒿。
柳蒿的芽小而嫩,细茎和叶子上敷着一层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白色绒毛。其味儿很特别,浓浓的蒿子味儿……开始时我吃不习惯,后来大爱。
婆婆丁,青麦菜,柳蒿,再加上家里园子的塑料棚中新长出来的韭菜嫩苗儿,水灵灵的小细葱,如玉般的小白菜,以及叶子发红带绒刺的水萝卜缨儿……把这些又新鲜又嫩超的菜们全体放进大白铁皮水桶中,压满清亮亮的凉水,多泡一会儿,再用筷子使劲儿涮洗,直到它们纤尘不染,精神抖擞,青翠欲滴。
吃饭时,捞起一大盘子这样的“混合菜”放在桌子上,桌子中间摆着我奶奶亲手做的酱,开吃!
它们清新的味道在我们口中蔓延开来的那一瞬间,我们友好地与春天紧紧地握了握手,微笑着互致敬意。
就这样,我们从婆婆丁手中接过了春天,开始了美好的一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