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畫】人間詞話·卷下<97>·清·王國維
【臨硯】
【原文】
固哉,臯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①、永叔《蝶戀花》②、子瞻《蔔算子》③,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臯文深文羅織。阮亭《花草蒙拾》謂:“坡公命宮磨蠍,生前為王矽、舒亶輩所苦,身後又硬受此差排。”④由今觀之,受差排者,獨壹坡公已耶?
【註釋】
①飛卿《菩薩蠻》:即晚唐詞人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張惠言《詞選》評:“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長門賦》。……‘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
②永叔《蝶戀花》:即北宋詞人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按,此詞當為馮延巳作。張惠言《詞選》評:“‘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也。‘樓高不見’,哲王又不寤也。‘章臺遊冶’,小人之徑。‘雨橫風狂’,政令暴急也。‘亂紅飛去’,斥逐者非壹人而已,殆為韓、範作乎?”
③子瞻《蔔算子》:即北宋詞人蘇軾《蔔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張惠言《詞選》評:“此東坡在黃州作。鯛陽居士雲:‘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誌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回頭’,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於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詞與《考檠》詩極相似。”
④“坡公”數句:出自清代詞學家王士禛《花草蒙拾》:“仆嘗戲謂:坡公命宮磨蠍,湖州詩案,生前為王矽、舒亶輩所苦,身後又硬受此差排耶?”王國維引文漏“湖州詩案”四字。命宮磨蠍,即命運多舛之意。磨蠍,星宿名。蘇軾《東坡誌林》卷壹雲:“退之詩雲:‘我生之辰,月宿直鬥。’乃知退之磨蠍為身宮,而仆乃以磨蠍為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病也。”此當是王士禛《花草蒙拾》之所本。王珪、舒亶輩,即王珪、舒亶等北宋禦史,他們將蘇軾詩歌斷章取義,誣陷蘇軾借詩歌以譏諷新法,歷史上著名的“烏臺詩案”即由此形成。
【譯文】
張惠言論詞的話,見解太淺陋了!溫庭筠《菩薩蠻》、歐陽修《蝶戀花》、蘇軾《蔔算子》,都是興到之作,有什麽命意呢?都被張惠言用苛細煩瑣的話詳細尋繹出它的命意。王士禛《花草蒙拾》說:“蘇軾命宮是磨蠍宮,活著時被王珪、舒亶之流害苦,死後又受到這樣的硬性安排。”從今天來看,受到硬性安排的,豈止蘇軾壹人呢?
【評析】
此則以張惠言的若幹評詞為例,批評常州詞派過於追求寄托而近乎索隱的弊端。張惠言出於尊體之考慮,將詞體的價值和意義以“寄托”的方式昭示出來。其《詞選》壹編,為示創作門徑,曾批註數則以詳細說明。溫庭筠《菩薩蠻》、歐陽修《蝶戀花》和蘇軾《蔔算子》即是其重點批註的詞例。其中評論蘇軾《蔔算子》只是引述鯝陽居士之語,但張惠言顯然也是完全認同所評內容的。將這三則評語結合起來看,其評述思路都圍繞著詩歌與政治的關系而進行,往往將詩句與所影射的政治事件或與政治相關的感情直接對應起來,所以給人以句句深含寄托之意,這實際上把文學作為政治表述的壹種特殊方式來看待了。而王國維是素來反對政治對文學的幹預,他曾說:“生百政治家,不如生壹文學家。”又說:“政治家之言往往限於壹時壹物,而詩人是應該通古今而觀之的。”如此,王國維對這種限定得過於絕對的解詞方式,自然會表達出自己的不滿了。
因此,王國維將張惠言的“深文羅織”視為迂腐之見,認為如溫庭筠、歐陽修、蘇軾等的作品。都是“興到”之作,不壹定有這麽深這麽具體的寄托。王國維這裏說的“有何命意”,並非是說這些作品意旨淺薄,而是沒有如張惠言——包括鯝陽居士這般解說的寄托特征。實際上,越是興到的詩詞,越是有著聯想的空間,但那不過是讀者的聯想而已。即如王國維自己也說過讀李璟的“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二句,“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的。則解說詞固不能排除合理的聯想,要反對的只是過深的索隱而已。王國維引述王士禛《花草蒙拾》中評述蘇軾生前身後硬受差排之事,說明這種解說方式已經形成了壹種令人擔憂的“傳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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