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当兵那些事(8)
仍然是1974年春天。
回乡探亲期间,我妈带领我专程去了一趟成都舅舅家。舅舅是川大讲师,教化学,据说刚刚要晋升教授,文革就开始了,不过我妈对外宣传的说法一直是教授。不是亲舅舅,是远房的那种,具体有多远我妈才说得清楚。好在金堂离成都不远,两家便走得很近,尤其是文革期间不上学,儿女之间你来我往,走得不亦乐乎。
一方是教授,一方是老革命(当时我的“走资派”老爸已经解放,官复原职),两家大人暗自认为,远房亲戚有可能成为近亲,亲上加亲的意思。又不肯包办,决定举办一次非正式相亲。非正式的意思是不挑明,看我们能否自行搞定。
舅舅有二子四女,儿子英俊,女儿一个比一个漂亮。我曾经喜欢过芳姐。很单纯的喜欢。芳姐爱笑,笑容最“嫣然”、最甜。武斗那年,初中二年级的芳姐被红卫兵成都部队打死了。她的加了黑框的遗像跟活着时一样,甜甜地笑着与你对视,让人忘了悲痛,忘了仇恨,情不自禁地跟着她微笑。
她的妹妹萌萌也爱笑,一笑便露出两颗小虎牙,显得很调皮。萌萌其实比我大,应该叫表姐的,但只是大月份,加上同年级,加上都调皮,便一直没大没小地叫萌萌。
相亲的对象便是萌萌。
说起来,我妈和舅舅有理由认为我们有可能成为一对。打小,我们便有共同的兴趣和爱好。比方说都爱好玩水。第一次到舅舅家,我对自来水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先是凝视着水管,想弄明白水为什么会自动往外流。接着又思考,是谁,用什么办法把水藏在墙壁里。我拧开水龙头,把手摊开,让水哗哗地冲击掌心。担心水流光了,赶紧把龙头关上。再拧开,看究竟有没有流光。幸好没有。关上。还是不放心,再打开看看,直到我妈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后来,我再一次拧开水龙头,已经不担心会把水放光了,而是试图用手把水堵住,直到浑身上下乃至整个厨房都像淋了一场透雨。萌萌不玩自来水,玩井水和河水。我家院子里有压水井,双手握了手柄往下一压,很粗的一股水便从出水口流了出来,让萌萌觉得比自来水更神奇,因为那水在地底下,要压才肯“自来”。大多数时候是我负责压,萌萌负责堵。堵着堵着便故意松开一条缝,到处喷,其效果与我堵她家的自来水一样。河水更好玩。那时候中河有一座浮桥,“桥墩”是一条条船。夏天,我们便在船上玩水。把大蒲扇沾湿了煽对方,浑身湿透也在所不惜。
另一个共同爱好是看书,四大名著的连环画,小学三年级就通读了,刚上初中时还看过《西游记》,是字书。文革初期,学校图书馆封闭了,我还翻窗户进去偷过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居然是《中国古代文学史》。我以为我已经很博学了,奇怪的是,我看过的书,萌萌都看过。
从上山下乡到当兵三年,五六年不见,我们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萌萌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美少女,好看得我不敢看她。她却敢看我,且笑嘻嘻地拍我的肩膀:“嘿,解放军!”这一拍,加上美目一盼,我顿时喉咙发紧,呼吸急促,成了沙滩上的鱼。在山沟里当兵,别说与女生交谈,根本就见不到老百姓。我那时不知道自己其实也很帅,不知道有好些女孩子在暗恋我,不知道与萌萌应该是旗鼓相当。怎么说呢,我妈给了十个字:不懂女娃子,笨得屙牛屎。
午餐很丰盛,八仙桌上摆满了小盘子和小碟子。饭碗也小,是那种小汤碗。我已经非常非常克制了,细嚼慢咽,显得相当斯文。然而,萌萌给我添第五碗饭时,除了我妈,舅舅一家人还在拨拉第一碗。在部队习惯了狼吞虎咽,这种拖泥带水的吃法无疑是遭罪。暗想,吃完第五碗,我说什么也得“吃撑了”。没来由的,我感到了格格不入。多年后回忆起来,觉得那是自卑。
萌萌在校办工厂上班,专门请了假陪我逛街。我们聊《红楼梦》,聊荀子和商鞅,聊保尔和冬妮亚,然后聊到了我完全不知道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然后萌萌说:你在部队接触到的东西太有限了。她还说,你应该想办法成为工农兵大学生。身为军人,我觉得我受到了蔑视,当下便选择了沉默。
第二天便离开了舅舅家。临走前鬼使神差,偷了萌萌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半身相,长辫子,穿工作服,身体右侧,调皮地转过脸来微笑。她的笑极富感染力,你会不自觉地跟着照片傻笑。
回部队后一年多时间,我们保持了通信联系。她告诉我除了读鲁迅,一定要学习数理化,争取成为大学生。我呢,希望她安心抓革命、促生产,当一个好工人。在“工人阶级应该领导一切”的时代,我认为萌萌“思想不好”。一年以后,趁她甩我之前,我决定把她甩了。我们中断了联系后,常常拿出她的照片,鄙夷地看。她却固执地跟我打招呼:嘿,解放军!
多年以后,我成了记者,她替我舅舅当了教授。
甩了萌萌之后,战友发现了她的照片,认为是我的“小芳”,我骄傲地承认了。
她真的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