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浦老街
最早的宜兴大浦老街,大约是条丁字型的街巷,错落在大浦河的两旁。清清的河水中倒映着岸边老宅的粉墙黛瓦,湿润的空气中散发着水草的芬芳。
我是被一条乌蓬船带到了这里,在五十年前的一个晚上,全家人在白茫村的小河边上了船,船工摇着撸、撑起帆,小船载着我们穿过了西氿和东氿,凌晨时分抵达了目的地-大浦。
我在朦胧的睡意中登上了岸,周围是淡淡而疏离的薄雾,笼罩在黎明前的天空中。
爸被任命为新的大浦小学校长,新家就安在了校园内,学校就在老街向北两百多米的地方。
第一天的上午我就去了老街。因为那时才六岁的我,离开了原先熟悉的环境,告别了耳鬓厮磨的玩伴,突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也因为被许多早上来上学的学生围观,我竟哭闹不休起来。
妈拉着我的手去了老街的北街,那是一条东西向青石板铺就的巷道,微微蜿蜒着伸向了前方,大浦供销社就在北街上。
妈在供销社买来安慰我的玩具,是一把玩具手枪,一扣板机,枪口的木塞就会崩出的那种。自此以后老街就成了我留恋不舍的地方。
不必说供销社的会计像一只巨大的蜘蛛,盘踞在半空中的一个小包间里,周围拉出的铁丝像蜘蛛吐出的丝网,连接着店里每一处柜台的上方。那"蜘蛛″在处理着售货员传过来钱款和票据,算好帐后用夹子夹着余款,通过铁丝,"嗖″的一声,又送了回去。也不必说供销社里有一毛钱可以买到十颗的水果糖,还有那吃上一次是那么奢侈的橘子罐头。单是这店里卖小人书的柜台,才是最吸引我的地方。一本连环画,手绘的只有几分钱,电影版的才一毛多钱一本。《鸡毛信》、《小英雄雨来》、《三国演义》,小人书中的故事让我沉醉,缠着妈买小人书也成了我童年最深的记忆。
供销社西隔壁是家理发店,去理发时,门口边上的两位大师傅一般我是轮不上的,一进门就会被里头的后生学徒喊了去,三下五除二,剃了个铁打不变的西装头。
理发店再进去一间是大浦大队的医务室,我有一次在看完抗战电影后,学游击队员钻青纱帐,在学校的蓖麻树下钻来钻去,结果被树上的"毛刺子″扎的浑身肿痛,爸将我拎到此处。医生用胶布贴满我的痛处,然后用力一撕,试图把扎在汗毛孔中的刺沾下来,但他下手太狠,差点没把我的皮连着带下来。这次"负伤″,意外地让我体验了一把被捕战士面对敌人酷刑时的"坚贞不屈″。
再往西走就是金家了,金家的主体是座四开间五进深的建筑,临街是座二层的小楼,典型的清未民国时期的建筑。木制的格扇窗,排门板壁木楼梯,欲飞的屋檐高高的挑在天上。
五进深的院落在宜兴乡下当属凤毛麟角,即便是宜兴城内的太平天国王府也才只有四进。金家把"我祖上曾经阔过″大写在脸上,但金家的人都很谦逊和内敛。金家对小孩子来说也最是神秘,但我绝不敢去探险,因为金家的屋子是一排挨着一排,白天进去也是阴森森的,另外有间屋里还放着一口大棺材,更让人魂飞魄散的是据说里面还放着已故去的人。
但在金家西面有一处让我快乐自在的地方,北街石板路的尽头住着吴顺元老师一家,和我家十分交好,儿时我常骑在吴老师的肩头,他带着我在老街上四处玩耍,他家门前不远处有一座孙氏节孝牌坊,那是我常去的地方,我也常在他家蹭饭,他招待我的是旧时农村待客的最高标准-糯米团子。
无论北街和南街,也还有许多店铺,比如裁缝店、南货店、豆腐店和铁匠铺子等等;也有几家代工的茶壶作坊。一般是家中的女子,她们坐在灯中,用牛角"明针′仔细地刮着,手中的茶壶坯体也渐渐光润细腻起来,无论是花货和光货,都能做得活灵活现或古朴典雅。老街上的女子也多是这般心灵手巧、婉约涓秀。
连接老街北街和南街的自然是大浦老桥了。它为单孔石拱桥,座落在供销社的对面。据传老桥是明成化四年(1468年)建成的,在清康熙年间再修过,到清雍正年间时,此桥曾分跨两个县,桥南被设为荆溪县、桥北为宜兴县。
我们走过老桥时,会见到被砌在老桥西侧民居墙里的石碑,只是我从无特意去浏览,以为无非是多少位乡绅和士贤捐了多少两银子而已。但桥耳朵上的莲花瓣纹却是我在意的,刻工十分精美。
最让我上心的是老桥的两处地方,一个是老桥有明显的色差。桥身为青石,而桥面和扶栏为黄石,这让我十分不解,难道是修到最后青石不够了吗?
另外我一直以为桥面中央那块压顶石下一定会有一个人牲,这是小伙伴们告诉我的,所以每次经过时我都会有几分害怕。
走过老桥,右边就是大浦街上唯一的浴室兼茶馆,店名很响亮也很贴切,叫近水楼茶馆。当门一只老虎灶,右拐就是茶馆了。每日老人们天不亮就拎着豆腐篮,从四面八方围拢到这儿,篮里放了把已被摸得锃亮的洋筒壶,茶叶自带,开水一分钱一壶。老人们在此品着阳羡茶,谈古论今之余,远眺着太阳从太湖的湖面上冉冉升起,好不快活自在。回家时再在豆腐篮里装上些在老街上买的小菜,如果再泡个澡回去,那就胜似神仙了。
近水楼茶馆的对面是昇平楼,颇有些典故。此地原是一片河滩,筹建时寻遍能工巧匠,无人敢接手,独张泽南湾有一个不"木″反而十分聪灵的木匠强品生接下此活。先在周围筑起堤岸,然后打上密集的粗木桩作为基础,上面铺上石块,沿河的两边建上石制回廊,用木柱支撑着造起木制的二层楼,古色古香,颇有些悬空寺的味道。这里原先是茶馆,后来开了食品厂,我儿时最爱吃的零食-桃酥,就是在这里生产的。
大浦古桥 左侧为昇平楼原址再往南行大略是些商铺和住户,在南街的尽头是大浦医院,这里有一幅画面是如此的令人难忘:一轮黄昏的残阳,把小巷错落的房影照在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上,屋顶瓦楞上小草的绿色和夕阳的血红以及石板的青幽相映成趣。医院中药房的方二先生就这幅图画中,他脚下在踩着一个奇异的玩意,上面像风火轮,但又不全像,因它只是来回地转,下面的座子像是船的模样,但又极小,身子却是铁的,还长了四条腿,后来才知道这叫做铁药碾。二先生还有一件宝物叫铜虎撑,这些都是炮制中药的工具,那时药房里的很多药丸和黑膏药多是自制的,谁腰疼或生了疖子去大浦医院医治,用了二先生的药后就能药到病除。
老街上还有许多记忆,是如此的鲜活,我会永远珍藏在我的脑海里。
我在十六岁时离开了大浦,爸妈又一次被教委调派,去了洑东工作。但我的童年、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被留在了那里。
一别许多年之后,我再回到大浦,一眼就望见原先的供销社所在地已被建成了大浦潮音寺,寺庙特有的黄墙红门给单调的老街增添了强烈的奇光异彩。
大浦潮音寺而昇平楼却失去了旧时的样貌,全然被砖石包裹了起来。听周边老人讲,为了保护古乡古街风貌,以后这里也将恢复起初的石制回廊和亭台楼阁,还原江南水乡本来的模样。
再转去西边的金家,原先雕梁画栋的几进房子现大多已被废弃,只留下了几处断崖残壁,掩隐在了野草之中。
金家许多人都已离开了这里,他们在各自的领域中都取得了许多傲人的成绩。单是在这个宅子中走出的教授就有三位,金云兰、金小立、还有一位是我曾经的同桌邵志泽,他是金家的外甥,现在是浙江传媒大学的教授。
金家近年还有一位金宜英同学,考取了全国的最高学府-清华大学。
不得不佩服,金家有着深厚的底蕴和良好的家风,那就是奋发上进、崇文重教。
老街上的人材不胜枚举,夏淑君就是其中翘楚,记得很早前她就开始做茶壶,凭着好学和自强自立,在事业上不断进取,现已是江苏省工艺美术大师。
老街上人才辈出,靠的是三分勤奋、三分聪慧,更靠四分人文环境。
斗转星移,现在老街上的青石板路被水泥路所替代,商铺大多已搬至东侧的新街上,而老桥上斑驳的石扶栏也快要脱垂下来。周边来来去去的人们,已是些陌生的面孔,有些我熟识的老人也已经故去,而桥下的河水依旧在静静地流淌,不知在此逗留过的人们是否也在怀念那曾经的时光?
如果当初我有选择,我还会来到这里,因为这里有我梦中的古桥和老街,还有那曾经相知相恋的姑娘。
东氿听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