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王孔子与楚狂接舆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微子》)
朱子注:“凤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接舆以比孔子,而讥其不能隐,为德衰也”。
“今之从政者殆而”,朱子注:“殆,危也”。以“危”解“殆”,不妥。“殆”与“达”相对,孔子曰:“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
礼崩乐坏、天下无道,社会秩序在加速坍塌,究其根源,在于贵族阶层居上位而失其德,德不配位,在其位不能谋其政,曾子所谓“上失其道,民散久矣”。
接舆曰:“今之从政者殆而”。这句话当然能引起孔子的共鸣。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子贡问:“今之从政者何如?”孔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孔子对于世道人心尤其是对贵族阶层的堕落看得很清楚,为什么还要周游天下,知其不可而为之?
一
阳明先生曰:“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谄者,有讥其为佞者,有毁其未贤,诋其为不知礼,而侮之以为东家丘者,有嫉而沮之者,有恶而欲杀之者;晨门、荷蒉之徒,皆当时之贤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虽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无疑于其所见,不悦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为迂,则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追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难与”;“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果哉,末之难矣”。呜呼!此非诚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答聂文蔚》)
阳明先生从全其万物一体之仁的高度解孔子之汲汲遑遑、席不暇暖,孔子周游天下其实是要以道援济天下。孟子曰:“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孔子满腔仁民爱物之心,发愤忘食,乐以忘忧,自不容已,与禹、稷同道。朱子云:“圣人心同天地,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不能一日忘也”。
这样解读还可以从孔子与隐者桀溺一次隔空对话中得到印证。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孔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孔子即使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但也要尽人事而听天命。体会“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就包含着“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层意思。如阳明先生所言:“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追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
二
孔子55岁去鲁适卫,游说诸侯,68岁自卫反鲁,整理六经。孔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须注意,“自卫反鲁”,其实是指孔子周游列国13载这一整个讲学与弘道之旅。
孔子周游列国的意义何在?与孔子晚年删述六经,其间有什么内在联系?
“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然后”一词,道出了“周游列国”与“整理六经”之间的前后因果关系。孔子周游列国,对于天下人来说,是一次弘道之旅;对于孔子自己来说,则是一趟“格物”之旅。从五十知天命,经过“六十而耳顺”,再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孔子之德越隆,学问越是入于精微。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开篇首章,大概是记录孔子在鲁国从政之前说的话。孔子51岁之前授徒讲学是弘道,在鲁国为中都宰、司空,也是弘道,但人道敏政,“讲学”与“为政”,弘道的意义自然不同。
孔子墮三都失败而功亏一篑,叹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孔子离开鲁国时,一步三回头,迟迟吾行也。
孟子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告子下》)
朱子注曰:“按史记,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齐人闻而惧,于是以女乐遗鲁君。季桓子与鲁君往观之,怠于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鲁今且郊,如致膰于大夫,则吾犹可以止。’桓子卒受齐女乐,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孟子言以为为肉者,固不足道;以为为无礼,则亦未为深知孔子者。盖圣人于父母之国,不欲显其君相之失,又不欲为无故而苟去,故不以女乐去,而以膰肉行。其见几明决,而用意忠厚,固非众人所能识也。”
对于孔子离开鲁国时的心迹,朱子与孟子有不同的解读。但孔子即使在鲁国的政治理想不能伸展,还可以弃官以布衣身份继续讲学,为什么要离开鲁国,颠沛流离十三年?
三
仪封人拜见孔子后,出门对孔子弟子说:“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这或许有助于解读孔子周游列国的意义。如果没有经历13年弘道之旅,孔子这一生的弘道事业是不圆满的。
孟子曰:“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春秋时期,周室衰微,周天子不能赏善罚恶,对于犯上作乱的诸侯不能征讨。孔子有圣人之德,无天子之位,只能退而求其次,作《春秋》,以“褒贬”替代“赏罚”。【1】
同理,作为天纵之圣的孔子周游列国,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讲学或游说之旅,而是素王展开的弘道事业。《诗》曰:“允矣君子,展也大成”。《中庸》云:“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孔子周游列国,游说诸侯,复兴周礼,此天以夫子为木铎,弘扬大道于天下。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名分,乃天下之公器,唯有周天子才有赏罚予夺的权力,孔子为政以“正名”为先,只能以道德教化的方式入手循名责实,匡扶天下。
《中庸》云:“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乐记》云:“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其功大者其乐备,其治辩者其礼具”。孔子不能制礼作乐,但可以匡正礼乐,故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孔子无天子之名位,但圣心上合天心,可以行“正名”之实。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孔子要回鲁国前,称赞留在鲁国的众弟子狂简,从中也可以体会出孔子的心迹。
孔子自卫反鲁,知先王之道沦丧而不可挽回,从此绝意仕途,删述六经,要垂教化于万世,把光大王道的希望寄托于后世儒生。孔子晚年作《春秋》,圣心独裁,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即是“正名”之延续。
注释:
【1】 文中子曰:“昔者明王在上,赏罚其有差乎?《元经》褒贬,所以代赏罚者也。其以天下无主,而赏罚不明乎?”薛收曰:“然则《春秋》之始周平、鲁隐,其志亦若斯乎?”子曰:“其然乎?而人莫之知也。”薛收曰:“今乃知天下之治,圣人斯在上矣;天下之乱,圣人斯在下矣。圣人达而赏罚行,圣人穷而褒贬作,皇极所以复建,而斯文不丧也。不其深乎?”再拜而出,以告董生。董生曰:“仲尼没而文在兹乎?”(《中说•王道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