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民国法统的两个来源
进入20世纪后，中国最重要的政治和历史变革就是结束帝制，走向共和，但是帝制结束了并不代表革命者就可以马上建立一个新制度。一个关键问题是共和国的正当性或者是法统从哪儿来？
1.1、法统不仅仅是个西方政治学概念，任何时代任何国家政治秩序要想稳定，都必须讲究法统，中国当然也不例外。如《论语》里讨论如何治理国家时，第一问题是要“正名”，否则“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名份不对头，做事情就师出无名，搞不定。这个法统可以为人们提供一些最基本的共识，让各种政治活动都有了连贯统一的名义，国家秩序才能成立。
1.2、中国古代法统归皇上，所有政治活动最根本的名义都是从皇上而来，到了现代的共和国就要以人民的名义了。但人民的名义就有一个麻烦，把几千万几亿的人民张罗一起开个会，根本没办法操作。再就有了人民的代表来代表人民开会，问题接着就来了：谁有资格代表人民呢？这些代表发生争执该听谁的？所以首先要有一个所有人都认可的共识，这是最基本的。
那怎么才能建立一个基本的规则，让大家都认可。那就是宪法，只要大家都认宪法，发生争执时就有了公认的解决争议的规则，不至于要用武力来解决。
1.3、但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宪法从哪儿来？没办法让全国人民聚在一起写，就得有人代表人民来写。谁有资格来做这个代表？怎么判断他是否有这个资格？谁来做这个判断。他做判断的资格又是怎么获得的？总是确定不了……对一个国家而已，法统和正统性是从哪里来的？这个事情能说清，别的都会迎刃而解。
2.1、推翻帝制建立共和，有了中华民国。民国的法统来源于两个历史文献，分别是1912年3月11日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和1912年2月12日的《清帝退位诏书》。《中华民国临时约法》里面一开头就说，中华民国的主权属于国民全体。这就是说一切都是以人民的名义。
2.2、人民包括哪些人？临时约法特别说明了，包括汉满蒙回藏的所有人，这就是著名的“五族共和”的说法。这点非常重要，因为其中有一个很重大的转变。辛亥革命时期，革命者一句口号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谁是鞑虏？就是少数民族统治者。这主张来自清末民初学者章太炎，他在清末鼓吹革命时，提出中国人民应该只包括接受儒家文化熏陶的人，革命后的中国应该包括中原的汉族地区，朝鲜，越南和半个缅甸。至于满蒙回藏那里的人，愿意加入也行，不愿意加入就不用理他们。
2.3、当时另有一派人非常不同意章太炎的观点，代表人物是杨度。他认为中国人民应该就是大清统治下的所有人。如果按章太炎的说法，只要一革命，满蒙回藏马上就会被列强所瓜分：东北会被日本分走，蒙古和新疆会被俄国分走，西藏地区被英国分走，别的列强一看没捞着好处，马上就会过来再瓜分汉族中原地区。按这个逻辑，不说朝鲜越南，中原能否保住都成问题。所以中国绝对不等于中原，中国人民也绝对不等于汉族，必须以大清帝国的政治现实为基础来定义中国和中国人民，别的办法都会带来灾难。
2.4、有意思的是章太炎的观点，其革命动员的效果远比杨度的要好。因为杨度认为政治变革要稳妥，不要搞革命，让皇上主动搞君主立宪是最好的。而革命党肯定对杨度的路数不耐烦，事情坏就坏在皇帝的身上，你还想指望他？所以辛亥革命刚搞起来是口号就是章太炎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动员效果极佳。但是等革命搞起来之后，革命者很快就意识到杨度的说法有道理，革命成功的条件之一就是得完整的保住大清的领土，否则国家真的有可能被列彻底瓜分掉，革命就完蛋了。
2.5、所以武昌起义后，革命者在南京组建一个临时参议院，制定出《临时约法》，约法中所追求的就是汉满蒙回藏的“五族共和”，只有这样才能完整的继承大清的领土。但临时约法有个严重的先天不足，因为临时参议院的议员只来自部分省份，并没有召集到来自全国的代表，它的权威很难获得满蒙回藏地区的认可，因为人家本来就只认大清的皇上。
3.1、大清皇帝颁布的《清帝退位诏书》是民国法统的第二个来源。从法统角度说，皇帝是怎么想或是否愿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给出了一系列说法，是个正统的名义。诏书一方面承认了共和是人心所向，一方面也解决了满蒙回藏的问题。
3.2、退位诏书是以太后的名义发出的，当时皇上还是个六岁小孩。原文是文言文，前半部分大致是说：我们爱新觉罗家已经看明白了，天命已经不在我们这儿，全国人民想要的就是共和，那天命就在共和那边了。皇上这样说，民国自然就有正当性了。诏书用了天命这个说法，就相当于一次特殊的禅让，这回是皇上禅让给人民。民国因此获得了继承大清的资格，获得了正统的名义。
3.3、诏书的后半部分有这么一段话：要把汉满蒙回藏五族的所有领土合在一块，构成一个大中华民国。这话也非常重要，满蒙回藏如果坚持认为自己所效忠的是大清皇上，那么就势必要服从皇上的诏命。皇上说了，你们应该与汉族地区联合在一起，过去如何效忠我，未来就怎么效忠中华民国。就这段话，让满蒙回藏地区的可能独立丧失了正当性，否则你们就是背叛了效忠皇帝的誓言。反过来大清领土完整的传承，也给了中华民国正统的名义。
前后两部分的内容加在一起，大清既承认了民国的天命所归，也明确了满蒙回藏都应成为中华民国的一部分，弥补了《临时约法》的不足。
4、所以中华民国是有两个法统来源的，满蒙回藏地区不一定认南京临时政府的《临时约法》，但是有了《清帝退位诏书》，满蒙回藏地区即便不认南京政府，也必须要承认中华民国。所以说清帝退位诏书的宪法作用很重要的，有了它民国才能完整的继承大清的领土，国民和法律身份。
5.1、解决了中华民国正统性，那么应该由谁来承接正统性呢？《清帝退位诏书》里还有一句话：委托袁世凯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南方的革命党协商南北统一的办法。有了这句话，袁世凯就能接住大清这边的法统。而南京方面的临时大总统孙中山也向袁世凯承诺：如果袁世凯愿拥护共和，让清帝退位，那么愿意把大总统之位让给袁世凯。南京方面革命党的法统袁世凯也能接住了。
5.2、对大清来说，实在是没辙，南方革命党闹起来了，大清要去镇压，能用的兵只能是当年袁世凯训练出来的新兵。而这些军队一般人根本指挥不动，必须袁世凯才行，大清被袁世凯挟持了。
对革命党来说也是没辙，因为南京临时政府实在是没钱，当时中国南部动荡不已，临时政府也没法迅速恢复秩序。所以根本就没有办法通过征税来充实国库，政府的财政只有一条出路，就是向洋人贷款。可是当时临时政府能不能活下去还是未定数，没有人肯贷款，临时政府很可能就撑不下去了。
5.3、清帝退位前，不光是南京方面需要贷款，北京方面的清政府也是没有钱了需要贷款。而贷款这事肯定绕不开英国，它是那个时代全球资本市场的主导者，英国人反过来评估一下到底贷款给谁靠谱？结论是都不靠谱。南京临时政府那帮人，满腔热血但没啥治国经验，把宝押在他们身上，亏本的概率很大。大清的北京政府也不靠谱，因为当下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命运掌握在袁世凯的手里。
5.4、所以英国人仔细分析后，还是袁世凯最靠谱，它一方面能挟持大清，一方面也能跟革命党做交易，他两边都能摆平，又非常能干有治国的经验。如果支持他就能把南京北京两边统一起来，对英国来说，这样既能保住中国庞大的统一市场，又能确保贷款的安全性，这符合英国的国家利益，所以支持袁世凯就是英国人的最佳选择。
5.5、就这样，在清朝政府南京政府英国人三方的合力之下，袁世凯如愿以偿当上了大总统。在英国的主导下，一笔巨大的贷款借给了袁世凯政府，新生的民国得以支撑下去。
6、双重法统重要，但也带来个问题，如果革命党看不惯袁世凯的话，他们可以用《临时约法》这个法统来指责袁世凯，如果袁世凯不服，就会用大清那边获得的法统来进行反驳，两边的共识因此又会破碎。这就导致了袁世凯没统治几年，发生了一连串的新革命，革命党试图推翻袁世凯，重建真正的共和，这就带来了民国初年的政治动荡。
201812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