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呲(ci,一声)花的
奥地利精神病学家阿德勒说“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我想我是那个幸福的人,每每想起童年,想起童年生活的村庄,和村庄里的人和事,内心涌动的都是亲切和温暖。这亲切,这温暖,足以抚慰风尘中不安的灵魂。就像今晚,元宵佳节,小区里孩子们围着烟花欢呼雀跃,这不由让我想起小时候年年在老家我们崔家祖坟上放烟花的盛况来。
花的是我们老家的方言,就是烟花的意思。每年到了正月十三四,卖花的的人就来了。卖花的的自行车刚扎稳,村里人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他年年来,村人年年买,都是老熟人了。所谓花的,都是现做的:用一个牛皮纸样的圆筒,先装上泥土打底,底打实后,按照十块八块不一样的价格装上弹药,放上药捻子,再用土封好口。一个土花的就做好了。十块八块不是小数目,村人们大多凑热闹来的,很少买。他们等着十六那天看我们崔家祖坟上放的花的。
我们村只有两个姓氏,姚家和崔家。姚家占了村里的三分之二还要多,他们人多,家家都是弟兄好几个,所谓五虎六狼。他们的势力很大,从老辈起他们就不把崔家人放眼里,总是欺负崔家。而我们崔家一来人丁不那么兴旺,二来崔家祖上以读书人居多,精神上清高不屑。比如我的曾祖父,就是村里的私塾先生,他们兄弟三人,给儿子们取名都是“心正”“心仁”“心义”之类。受祖辈的影响,崔家人上学都很用功,那时村里流行一句话“姓崔的个个在学校把着头”。崔家人似乎都憋着一口气,靠自己努力走出小村子。所以祖祖辈辈传下来,到父亲这一辈,我的堂叔伯们到城里工作的已经很多了。那时候我们没出过门,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东明县城就是我们心目中外面的大世界。姚家人慢慢意识到崔家在村里的影响,他们开始尊重崔家人,甚至开始仰视。就像每年的正月十六,他们自己不舍得花钱买烟花,他们就等着看崔家祖坟上呲的各种烟花。
我们老家不过十五过十六。十五那天晚上只散灯,不呲花。家家户户在各个房间门口点上红色的小蜡烛,据说是要照亮老爷老奶回那个世界的路。老爷老奶的魂灵在初一那天就被请回家接受后人的祭拜,歆享完人间的香火,十五那天就要回去了。后人们点起灯恭送他们。十六那天晚上,后人们就要到老爷老奶的坟头上呲花的,也是春节最后一次大型的集体的祭拜祖先活动。
十六那天,城里的叔伯们就开着摩托车,后面载着满满的烟花,早早回到了老家。村里人也都早早吃了饭,刷了锅,收拾利索,从村子的各个方向赶往北地崔家祖坟。那场面不亚于赶集的热闹。小孩子们更是兴奋,饭刚吃了两口,听见街上的嬉闹声立刻扔下碗撒丫子就跑出去,加入孩子大军。人们一边往北地走一边互相招呼着“快走啊,崔家祖坟一会就呲花的了”。崔家祖坟周围很快就围起了人墙。人墙足够大的时候,崔家子孙上场了。我的父辈们那时都很年轻,年富力强,虎虎生威。他们庄严地取出花的,郑重地放在老爷老奶的坟头上,拿起打火机点燃药捻,花的立刻就爆发出来了。老家人叫它梨花弹,多么形象的叫法,那些个花火就像一朵朵盛开的梨花,瞬间开放着喷向天空,这一朵凋落了,下一朵立刻接上。花的越呲越高,甚至越过了旁边参天的大树。花火也越来越大,中间还夹杂着五颜六色的小呲花,哗啦哗啦,噼里啪啦,很是壮观。父辈们的脸被花火映照得通红,一种家族的自豪感蔓延。我站在人群中,听着周围人的啧啧称赞和无比的羡慕声,心里自豪极了,作为崔家人的自豪。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在班里把好头,像叔伯们那样考上学,走出村子,给崔家人争光。
多少年过去了,我的父辈们都老了,病了,他们跟着儿女散落在不同的城市,再也不回去呲花的了。但我的堂兄弟们接过了接力棒,他们每年过年回老家两个小叔叔(和我都是同龄人,榜叔比我还小)家聚会,每年正月十六给祖坟呲花。我想他们在呲花的时候也和父辈们一样充满了家族的自豪感了吧。
“快去看吧,崔家祖坟一会就要呲花的了啊”耳畔又传来村人呼朋引伴的招呼声,多么熟悉多么令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