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凶风夜起骁果营 重门深锁江都宫
琴声不绝,鱼蔓云虽不通音律,不过也听出这一曲词意,秦淮水、金陵宫、乌衣巷、后庭花,尽是建康旧事,分明是在追思吊唁前朝,于是她禁不住说道:“此处江都城郊,随处可逢那昏君的爪牙,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居然光天化日之下以这曲吴歌为南朝招魂?”说着她便循着乐声走了过去。杨玄瑛禁不住好奇,亦随鱼蔓云一同前往,两人穿过水寨遗墟,正见不远处一名青衣女子抱琴面江而坐。杨玄瑛细细打量着那名女子,只见她朱唇皓齿,靡颜腻理,浓妆艳抹,妖媚万分,这一番容貌打扮,看似个流落风尘之人。
曲终音散,那女子缓缓站起身来,乍见杨、鱼二人不知何时而至,俄然一惊,方露出一脸诧异慌张神色,立刻又镇定下来,冲着她二人莞尔笑道:“奴家只是一时思乡,信口胡乱吟唱了几句,还教二位姑娘见笑了。”鱼蔓云说道:“听姑娘方才这一曲,姑娘莫非是丹阳人士?”那女子说道:“奴家自幼孤苦浪迹,漂泊无家,只是曾在秦淮水畔居过一段时日罢了。”同是天涯沦落之人,难免惺惺相惜,鱼蔓云听罢说道:“只是在这江都城郊,姑娘这一曲诉尽南朝旧事,若是传了出去,恐怕横生祸端。”的确,当年南陈平灭之后,先主文皇帝即下诏将建康城夷为平地,并改置为丹阳郡,看来也是对这六朝故里心存忌讳,而此值天下将倾之时,再思旧都忆前朝,这显然犯了大忌,的确易遭杀身之祸。于是那女子说道:“多谢这位姑娘好言提点,奴家谨记在心。如今天色不早,江畔风寒,奴家这就告辞了。”她说着收起玉筝,辞别杨、鱼二人,正转身欲走,忽然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
蹄声奔腾,少说十数骑,渐行渐近,只须臾功夫,一彪人马已扬尘而至。三人瞧去,只见那些人个个身着黑铁精甲,精神抖擞,踔厉风发,打着骁果旗号,来者竟是隋军骁果卫的人。江浦旷野,一眼尽收,那路隋兵亦同时瞧见了这边三人,为首一名将领即驰马而上,直奔那女子面前,抱拳说道:“琴姑娘原在此处。末将虎贲郎将元礼,奉宇文将军之命,请琴姑娘前去一叙。”鱼蔓云于一旁闻言诧异万分,想那女子莫非就是江都醉云居的头牌花魁琴茹雩,难怪生得如此妖艳娇娆。而杨玄瑛并不识琴茹雩之名,不过她听得元礼道出“宇文将军”几字来,也颇为惊讶,猛然想起宇文博也是骁果卫的人,那元礼口中的“宇文将军”不知是否指的便是他。
元礼冲着琴茹雩而来,且又带着如此一队精锐甲士,看这阵仗也是不由得人不从。可琴茹雩依旧泰然自若,举手掩着口鼻,轻轻咳了两声,又浅蹙螺黛,娇声说道:“奴家近日受了些风寒,抱有小恙,不便应客。还请元将军回复宇文大人,恕奴家今夜不能伺候宇文大人了。”她这一番说话神态,犹若西施捧心,柳娇花媚,夺魄销魂,但元礼却不为所动,仍是一本正经说道:“宇文将军有令,今日务必请得琴姑娘大驾光临,末将也是奉命行事,请姑娘莫要为难末将。”琴茹雩说道:“奴家今日实难从命,若辜负了宇文大人盛情美意,他日定当登门谢罪,元将军请回吧。”元礼面色铁青,把手按着腰间佩剑,冷冷说道:“琴姑娘若再推搪,休怪末将失礼了。”说罢他往左右一使眼神,一干随骑即刻会意,策马围了上来。
剑拔弩张,眼见两人说缰,元礼意欲逞凶动手,鱼蔓云已按耐不住,挺身而出,怒气匆匆斥道:“既然人家不愿,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元礼睨眼打量鱼蔓云半晌,哼了一声喝道:“放肆!何处来的女娃儿,吃了熊心豹胆,宇文将军家的事,竟也敢来插嘴过问!”元礼开口一个“宇文将军”,闭口一个“宇文将军”,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杨玄瑛也同是看不下去,于是便嘲骂道:“哼,这宇文将军如此纵容奴才狗仗人势,看来也未必是什么好货色。”元礼听罢勃然大怒,暴跳喝到:“女娃儿来此撒野,想是活得不耐烦了!”话音未落,他已扬起手来,将马鞭一挥,便向杨玄瑛头顶撘去。
元礼这一鞭子狠辣而下,鞭声呼啸,鞭风劲霸,眼看杨玄瑛无处可躲,俄然间他却乍见金光一道灼眼,但闻铿锵一响刺耳,元礼尚未明白过来,只觉虎口突然一麻,整臂酸软一松,长鞭竟脱手而落。这一击非但未撩到杨玄瑛分毫,还教人打落手中马鞭,元礼愕然失惊,待他再定神一看,只见杨玄瑛亦提着一柄黄金短槊,蔑看着自己冷笑而道:“奴才如此无礼,本姑娘今日就替你家主子好好管教一下你这奴才。”元礼闻言恼羞成怒,拔出腰间佩刀,狞髯张目吼道:“这两人必是反贼,传我将令,格杀勿论!”说罢挥刀一扬,左右随众亦纷纷取出兵刃,如狼似虎,张牙舞爪,便欲扑上来擒杀杨、鱼二人。
这骁果卫乃是当年隋帝杨广为征辽东,募集天下刚悍孔武之士编制而成,不仅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且都是些争强斗狠,嗜血好杀之徒,如今其人多势众,杨玄瑛更是不敢怠慢,将金槊当胸一横,便摆出攻守兼备的架势。事已至此,一番恶战在所难免,鱼蔓云怕杨玄瑛力单吃亏,亦操起手中银枪,全神贯注,准备接招。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正此时忽闻一声喝道:“都给我住手!”一人已应声分开那路隋兵,倒持着一柄方天画戟,乘马缓缓走到当中来。
杨玄瑛与鱼蔓云见那人走近,这一惊非同小可,此人不正是司马德戡,怎想自江南刘元进起义覆灭之后,竟会在此与他重逢。一想到司马德戡为人心狠手辣,且他那手戟法亦令人忌惮三分,杨、鱼二人都是在他手下吃过亏之人,不由地同是捏了一手冷汗,各自心中暗自盘算其与他周旋之法来。不过司马德戡倒未急与二人相认,他只是对元礼说道:“汝等何故在此喧闹?”元礼一见司马德戡,立刻收起张狂,躬身俯首,恪敬而道:“回司马大人,末将奉宇文将军之命来此邀请琴姑娘,恰遇两个反贼,正欲将其擒拿归案。”司马德戡淡淡恩了一声说道:“此地无你之事了,你先带人回去吧。”元礼一脸错愕,急忙说道:“宇文将军有令,命末将务必请来琴姑娘,这......”话音未落,司马德戡已打断他,沉着嗓子说道:“本将知道了,你去吧,此事本将自会替你去宇文将军那里复命。”元礼不敢反驳违命,只得诚惶诚恐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司马大人了。”说着将手一招,不一会即已带着随众悉数退尽。
司马德戡遣退元礼,又回过头来,不冷不热说道:“经年不见,二位大小姐别来无恙。”杨玄瑛对司马德戡无甚好感,依然紧紧握着金槊,持着戒心,冷冷答道:“托司马大人之福,这别去之日,尚安分知足。不知司马大人今日有何见教?”司马德戡皮笑肉不笑说道:“这江都城郊,两位大小姐各自小心,无事莫要强出头。在下今日尚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待来日再寻二位大小姐好生叙叙旧情。”说罢他竟抱拳施了一礼,头也不回地拍马而去。
司马德戡这一举动反常,令杨玄瑛满腹狐疑,大惑不解,待他一走远,杨玄瑛禁不住说道:“司马德戡来去匆匆,莫非这江都城中有异变发生?”鱼蔓云虽也是如坠云雾,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她见司马德戡未来滋事,倒也乐得舒心说道:“司马德戡也非善类,多半又在筹谋什么阴谋诡计,只需不碍着我等报仇,妹妹不必费心理会他。”杨玄瑛一时猜不透司马德戡心思,也只得将此事暂且搁置。而此刻琴茹雩又上来说道:“多谢二位姑娘替奴家解围,还未请教二位姑娘尊姓大名,也好让奴家来日有机会报还今日之恩。”杨、鱼二人相继报过名字,杨玄瑛又说道:“小妹不过瞧不惯那些奴才趾高气昂,仗势凌人模样,琴姑娘不必言谢。”琴茹雩笑道:“瞧两位姑娘自西而来,想必是去江都城的吧?不过如今两位姑娘得罪了宇文将军家的人,料他们不会轻易罢休,不知两位今后如何打算?”杨玄瑛再听得“宇文将军”之名,忍不住问道:“不知这宇文将军究竟是谁,竟敢如此依仗权势,作威作福。”琴茹雩说道:“不就是那骁果卫统领、右屯卫大将军、许公宇文化及。此人贪得无厌,蛇欲吞象,只是朝野之人忌于他家势大,又握有骁果兵权,皆是敢怒而不敢言。而如今皇上躲在离宫之中,不问朝事,他更是变本加厉,目无王法,欺压百姓,作恶多端。唉,不知老天何时方能开眼,来收拾这等恶人。”
这宇文化及乃是隋帝隋帝宠臣宇文述长子,杨、鱼二人都是知道,而其品行不端,劣迹斑斑也是早有听闻,不过此刻杨玄瑛得知这“宇文将军”并非宇文博,略感失望,却又暗自松了一口气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等人终将自食恶果,琴姑娘不必烦恼。”而鱼蔓云听罢,却担忧了起来,不禁焦急说道:“宇文家的势力不容小觑,如今得罪了他,只怕难在江都立足。”琴茹雩凝思片刻,忽然说道:“二位姑娘若不介意,倒可去奴家醉云居暂住......”醉云居乃是扬州一带出了名的烟花之地,杨玄瑛一个大家闺秀,如何能去那种风月场所,她未听琴茹雩说完,脸上一红,即刻急忙摆手说道:“这可万万使不得,小妹宁愿露宿荒野,也绝不去那些秦楼楚馆。”琴茹雩扑哧一笑说道:“杨姑娘所虑,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江都城内宇文家的耳目众多,只怕两位姑娘在城内刚一投店,便会有有其爪牙前来。而我醉云居过往人等复杂,不易引人注目,奴家为两位姑娘在后院辟一个隐秘清净之处,避开纷扰,应是不难,这也算是奴家报得二位姑娘今日解围之恩吧。”琴茹雩言之真切,但杨玄瑛着实难以作答,仍是垂头沉吟不语。而鱼蔓云较杨玄瑛年长成熟一些,并无这么多少女心思,况且只要能报得父仇,如何迁就她都是心甘情愿,于是听到此处,她便点头说道:“如此也好,可省了我等不少心思。”说着她又一拉杨玄瑛裙袖道:“只是住在醉云居后院,又不上前厅,杨妹子何必如此介怀。”这一番劝,也说得杨玄瑛无可奈何,终于还是勉强默应下来,极不情愿地随着琴茹雩、鱼蔓云二人一同前往江都醉云居。
再说司马德戡独自离去,神情严肃,形色匆匆,一路快马加鞭,直抵江都城下,他却未依约入城去寻宇文化及,反而折转马首,去奔东城骁果卫军营。及至日落天黑,司马德戡方入骁果军营,他刚穿过辕门,一股肃杀凶氛扑面而来,令人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而校场当中高高悬着十数颗血淋淋的头颅,犹散出阵阵腥腐之气,弥漫四野,直袭得人脊骨生凉。那几颗首级中有两人认得,乃是骁果军中校尉,只是不知犯了何事被枭首号令于此,司马德戡见状正纳闷之时,迎面跑来一人,乃是直阁将军裴虔通。
裴虔通慌慌张张,环顾左右无人,方与司马德戡打了一个招呼,上来于他低声说道:“太好了,司马大人终于回来了。”司马德戡沉沉地恩了一声说道:“你连夜遣密使来丹阳唤我急归,却又含糊其辞,究竟所谓何事?”说着他又一指校场当中,继续问道:“那些人又是何故枭首?”裴虔通说道:“兹事体大,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司马大人移步卑职帐下,再做详谈。”司马德戡听罢虽点头应之,可他瞧着裴虔通这般担惊受怕模样,还是禁不住皱起眉头,暗骂一声:“窝囊废!”
裴虔通将司马德戡引入帐内,于帐前帐后仔细查探了一番,又唤了一个亲信立于帐外望风,方才安下心来。可他说话仍不敢大声,依旧压着嗓子说道:“校场那几颗首级,乃是前夜斩杀的叛逃之人。”司马德戡嗤之以鼻,哼了一声说道:“临阵逃脱,论罪当诛。只是斩杀了几个叛贼,何需惊惶如此。”裴虔通叹了一口气说道:“大人有所不知,自大人去丹阳督造建康城以来,军中叛逃之人与日剧增。虽每日皆有人被拖回来枭首示众,可叛逃之事屡禁不止。直至前些日有人振臂一呼,竟有百余人应之,公然杀出军营而去,幸有鹰扬郎将孟秉与卑职及时率人剿杀,方平灭乱军。如今校场上悬着的那几颗首级,正是其中始作俑者。”司马德戡怒道:“这等贼子,理当杀一儆百,勿需怜之。”裴虔通说道:“大人此言差矣。这骁果军士,皆是关中人士,久客羁旅,思乡心切,又不见圣上归意,并谋逃去也是情理之中。如今人人思归,已至军心动荡,这一味诛杀,恐怕非但不能警示众人,反倒是惹得军士惶惶不安,如此下去,久之必然生变,故此才连夜请司马大人回来主持大局,商议对策啊。”
仅仅几个军士叛逃,倒也是不足为惧,不过若此事处理不当,掀起轩然大波,引得军中哗变,的确非同小可,司马德戡闻言脸色一沉,也禁不住心中忐忑起来。裴虔通见状,似乎看破了司马德戡心思,又凑上前来说道:“军中耦语不断,人皆图思变节,卑职本欲上奏之,可陛下性忌,恶闻兵走,只怕我等先事见诛。可知而不报,一旦东窗事发,我等亦共遭灭族之祸。唉,这进退间都是死路一条,卑职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隋帝残暴有目共睹,而此事又是生死攸关,司马德戡难免紧张起来,于是说道:“宇文将军可知此事?”裴虔通唉声叹气说道:“实不相瞒,将那些叛乱贼魁正法,正是宇文将军的意思。卑职本想赦免那些从犯,以安军心,可宇文将军有令,不容姑息,卑职也是无所适从啊。”司马德戡听罢,垂首凝思起来,也不再言语,帐中即陷入一片死寂。
许久,帐外击柝巡夜的更声打破沉静,司马德戡方回过神来,原来不知觉间已是二更时分,他适才一番冥思苦想仍无良策以对,只得说道:“事关重大,本将明日先去求见一下宇文将军,顺便探探军中其他将士口风,然后再做打算吧。”裴虔通说道:“如此也好,有司马大人在此,卑职如释重负。”司马德戡又说道:“对了,广陵渡那边陈棱的江淮水军近日可有动向?”裴虔通说道:“陈棱只是在寨中日日操演水军,并无可疑之处。”司马德戡点头说道:“陈棱与我等素来不和,若是知道我军中有变,必会从中作梗,还需谨慎提防。你即刻于寨中戒严,未得我令不得擅自进出军寨,违者军法从事。”裴虔通说道:“卑职记下了,这就去办。”二人说道此处,方才各自散去。
与此同时,杨玄瑛、鱼蔓云二人已易装入城,并随琴茹雩一道回了醉云居。琴茹雩将她二人引至醉云居后苑,又绕过一个大湖,及至个人迹罕至的高大假山之后,便于二人说道:“如今天下大乱,兵祸迭起,这战火随时会烧来江都城内,故此奴家着人在此辟了一个密室,以作危难之时避祸之用。”说罢她走近一块怪石,伸出双手抱住那怪石用力一扭,只听咯吱一声,那假山后面竟露出个门来。清楼之地暗藏这等机关,杨玄瑛见了不禁心中起疑,正待相问,琴茹雩又笑着说道:“二位姑娘且放心,匿身此处,必不会有人来扰。请二位姑娘随奴家进来。”说着琴茹雩已先走入门中,鱼蔓云笑着道了一声谢,亦接踵而入,杨玄瑛见状,也只得小心翼翼地随在后头走去。
假山之内,赫然开阔,别有洞天。这一路走过,只见数十盏长明灯照亮洞内,华池清澈,流泉琮琤,奇葩争艳,瑶卉芬芳,其间更有几幢水榭琼台,皆是沉檀香木搭成,精雕细琢,装得甚是考究,直看的杨、鱼二人暗暗称奇,赞叹不已。琴茹雩却是边走边说道:“奴家自幼喜好洁净,避祸之所不经此打理,也实在住不下去,二位姑娘莫要见怪。”话虽如此,可醉云居一个风尘女子,若真只为躲避战乱,又何必精心打造如此华丽处所,杨玄瑛听到此处,更是迷惑不解。
洞府尽头是个水帘,这边瞧不到水帘后面,只觉得有阵阵清爽凉风透射进来,此处想必是作洞府内外通风之用。杨玄瑛这才想起,适才绕湖而走时所见的这座假山,正面挂着一个两三丈宽大瀑布,看来通风口正是隐于瀑布之后,这设计洞府之人,也算想得非常周到。正此时琴茹雩又指着左首一座木屋说道:“那屋内备有食粮床铺,二位姑娘可在那里休息,而这泉水清冽,亦可直接饮用。如今时辰不早,二位姑娘就早些歇息吧,奴家先行告退了。”她说着与杨、鱼二人施了一礼,便自顾离去。
杨玄瑛心中疑团重重,待琴茹雩走出洞府,又在洞中转走起来,细细查探,忽见水潭对岸临水丛花簇中摆了三座鎏金小阁造像,楼雕瑰玮,巧夺天工,堪称稀世之作。这洞府装饰华美,搁上几个精巧的仿真造景本也不足为奇,可那三座楼阁扁上分镌“临春”、结绮”、“望仙”,几个蝇头细字却让杨玄瑛暗自吃惊。当年南朝后主陈叔宝在临光殿前筑高阁三座,以藏张、孔二妃,据说那三阁正是以此为名,如今再想琴茹雩独居长江水畔,弹唱吴歌吊唁前朝,莫非她真与陈室有关?杨玄瑛方想到此处,却乍被鱼蔓云打断思绪,只听其说道:“千牛左右卫李孝本、李孝质二人乃是先父旧部,受过先父恩惠,我打算明日去寻他二人打探一下宫内情形。”杨玄瑛恩了一声却说道:“小妹瞧这琴姑娘并不简单,如此来献殷勤,必有所图,鱼姑娘尚得谨慎小心。”鱼蔓云环顾洞府一周,点头说道:“经杨妹子一说,那琴茹雩却实有些可疑。不过我看她似乎并无恶意,且料她一个风尘女子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暂由她去吧。”琴茹雩的身份虽令人生疑,不过她言语之间并不做作,诚意满满,杨玄瑛听罢也就不再去想此事,转而说道:“离宫在江都城西,明日小妹就往那里探探宫城防务如何。”鱼蔓云说道:“好,那你我就分头行事,明晚再聚此地,商议潜入离宫之策。”
这离宫位于江都城西北角,依山傍水,乃是大业元年杨广登基之后,扩建改修旧扬州总管府邸而成,亦是当年杨广巡江都下榻之处。这日一早,杨玄瑛换了一身粗布衣服,藏身在离宫南正门外远处,遥遥望去,只见宫阙有高墙屏蔽,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墙高三丈有余,即便无人值守,凭自己的轻功也难以徒手攀上,看来越墙而入绝无可能。杨玄瑛又瞧了半日,宫门始终紧闭,无人进出,而城楼上业已换过两轮哨卫,依旧毫无破绽可寻,她略有些气馁,看来欲潜入离宫,唯有设法寻得内应一途,想到此处,她也只得怏怏作罢。
此时天色尚早,闲来无事,杨玄瑛又沿着高墙往北绕去离宫之后。这离宫之大,匪夷所思,及至日落天黑,杨玄瑛方走尽西墙,抵西北角楼之前,她正欲折回醉云居,却隐约见北面城垣有一段焦黑,当中墙体竟塌了一半。断垣尚有丈高,一般人依旧无法跃上,不过这点高度却是难不倒杨玄瑛,眼见此处偏僻,四下无人,杨玄瑛心中暗喜,忽地蹿到断垣下面,取出流云槊,腾身一跃,半空中又使槊一扎墙面,再顺势借力翻身一起,便已攀了上去,稳稳立在那半截墙上。
杨玄瑛于墙上向内望去,眼前赫然一个大坑,坑周皆是断梁枯木,残壁焦土。据闻年前天生异象,有流星如瓮夜坠江都,引燃离宫,焚毁房屋十数间,此事闹得扬州一带人心惶惶,杨玄瑛在豫州亦有耳闻,看情形此正是坠星之处。异象显隋亡恶兆,大快人心,且杨广甚爱江都离宫,但这西北一隅遭流星击毁,至今半年有余都未得重修,多半也是他早已心灰意冷,亦无心力再收拾这般残局,想到此处,杨玄瑛冷笑一声,又纵身越下墙头,蹑足潜踪,迳自深入宫内而去。
杨玄瑛循着暗处,躲着宫中巡卫约莫走了一柱香时分,又是一道高墙拦住去路。漆夜中望不尽这道高墙两端,但见墙上亦设有哨岗,并有军士值守,看来此墙后方为宫廷内城。杨玄瑛暗中自嘲,隋帝居于此离宫之中,又怎可能如此轻易容人翻墙而入,确实也是自己将此事想得过于简单了。
天色已近二更时分,未免鱼蔓云担心,杨玄瑛打算还是先回醉云居再说。她正欲原路返回,忽听背后有人斥道:“大胆奴才,鬼鬼祟祟地在此作甚!”杨玄瑛闻言暗惊,不想自己一时疏忽,竟暴露了行踪,她立刻伸手去摸腰间的流云槊,正准备应敌,又听后面那人骂道:“换这一身衣服,成何体统,还不赶紧随我回宫去,若是让总管察觉,我也保不了你!”杨玄瑛心中纳闷,却又不敢轻举妄动,低着头微微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内侍正掌着灯笼立在她身后。
那内侍见杨玄瑛无动于衷,又催促骂道:“还不快走。你一人逃跑折了性命倒也罢了,可莫要累了我等陪你连坐!”杨玄瑛听到此处,略摸出一点头绪,敢情是那内侍认错了人,将自己误识为意欲乔装逃跑的宫女,这可不正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于是,她不动声色,将错就错,摆出一副诚惶诚恐模样,战战兢兢说道:“奴婢知错了,还请公公恕罪。”那内侍显得有些不耐烦,把手一挥,哼了一声说道:“说什么废话,赶紧随我回去!”说罢他一转身便往内城方向走去。
杨玄瑛随着那内侍沿着墙垣,直至内城宫门之前,守门校尉迎面上来,阴阳怪气地冲着那内侍笑道:“赵公公可找到走失的人了?”那内侍陪笑说道:“托圣上之福,总算找到了,这不正带她回宫去呢。”那校尉皱着眉头说道:“圣上可有禁令,擅自出入内城的宫人理当问斩,可赵公公却总是如此为难卑职......”那内侍掏出两大锭银子,塞入那校尉怀中,献媚说道:“张将军高抬贵手,奴才怎会亏待将军。”那校尉见状,收起银子,方心满意足说道:“卑职并非这个意思,只是如今宫外乱的凶,赵公公还得看好那些下人,莫要再生事端啊。”说着他将手一招,即示意城上军士打开宫门。那内侍谢过校尉,又回头于杨玄瑛怒气冲冲说道:“这两日为汝等也赔了不少银子,若是再密谋逃跑,定要打断你双腿。”杨玄瑛依旧低着头,一面诺诺称是,一面即随着那内侍入宫而去。
方入内城宫门,一派富丽堂皇之景骤然映入眼帘,只见那离宫中阔殿高阁参差林立,琼楼瑶宇袤延不绝,再细看那些楼阙,画栋飞甍,丹楹刻桷,皆是鎏金砌玉,精装丽饰,一派珠光宝气,灿烂辉煌,直瞧得人叹为观止。这离宫穷土木之奇,极人工之巧,已令杨玄瑛目乱睛迷,晕头转向,她也曾见过东西二京中的皇城行宫,但其华美较此离宫亦是望尘莫及。不过杨玄瑛赞叹之余,又不禁心生厌憎,想杨广如此穷奢极侈,挥霍无度,也合该他做个末世衰主,亡国之君,如若不然,又有天理何在。
可恰杨玄瑛愤愤不平之时,忽闻背后哐当一声巨响,惊破夜寂,令她忍不住回头望去,正见两扇黄铜大门刚刚合上,即有六名魁梧军士上去,一同费力抬起根厚沉铁楗,便往那门上一闩,已将宫门紧紧闭死。既然如今宫中戒严,令禁宫人出入,此门一锁,若无圣命,如何还出得了宫去,一想及此,杨玄瑛俄然愣怔,怎想只顾混水摸鱼潜入离宫,竟忘了为自己留取一条退路,这正是:
门锁重垣宫深处,一入禁阙无归路。
孤身陷落龙潭中,欲罢不能成骑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