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怅三人行之赞美与诅咒》035(长篇小说)
无奈篇***习惯孤独(之三)
两年后,熊伟“满师”了,成了一名有手艺的“白铁技工”。
“柳荫白铁生产组”的主要产品是蒸笼,也附带生产烟囱和管道。
如今的熊伟可不得了,无论是大蒸格,还是小蒸笼,无论是圆烟囱,还是方管道,都难不倒他,做出来的,不光是正品,而且是精品,除此之外,还学会了修铝壶补铁锅。
就为了学这一身手艺,这两年他是吃苦受累,没清闲过一天。
带熊伟的师傅姓“牛”,五十多岁,是个白铁方面的“老把式”。
“老把式”往往是“老思想”,也讲究个“老传统”,“牛师傅”把解放前他师傅带他那一套 ,全用在了现在的熊伟身上。
解放前,对上那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对下那是“一日为徒,终生为奴”。
如今“新社会”,虽然不能这么干了,但像“牛师傅”这样,把未“满师”的徒弟,当免费的“长工”使唤的,仍然不在少数。
从“拜师”第一天起,师傅叫徒弟干啥,徒弟就必须无条件的干啥(当然,不包括杀人放火,干犯法的事)。
劳动时,捡脏话、重活、累活抢着干,这是必须的、起码的,一旦能上手独立操作 ,师徒两个人的定额,几乎由徒弟一个人来完成,只有过筋过脉的关键部位的精细活儿,师傅才会留一手自己来干,等到非教不可时,才极不情愿的传授于徒弟。
休息时,端茶倒水、敬烟点火、打扇送凉 、按摩捶背,那也是必不可少的,自己不抽烟、不喝茶的熊伟,就得省吃俭用的挪出钱来,买上好烟、好茶,给师傅备着,偶尔师傅高兴了,还有喝上两口小酒,这顿酒菜,当然也得徒弟“孝敬”。
下班后,熊伟也是先跟着回师傅家,看着什么家务做什么家务,等到师傅一家人陆续回来齐了,眼瞧着要开饭了,便知趣的告辞走人。
节假日,师傅早就帮徒弟安排满了,不是到老婆娘家上房捡瓦,就是去乡下二舅家下地收菜,实在没有其他可干的,也有一家老少换下的一大盆子的脏衣服,大到床单,厚到棉袄,除了他们家女人的内衣裤,都得由熊伟全部浆洗干净。
两年时间,七百多天,不是个短日子,几乎每天都把熊伟累得贼死,回到自己家时 ,已经快要散架一样,只好胡乱弄点吃的 ,倒上床,就呼呼大睡到天亮。
这样也不错,既让熊伟在各方面从一个学生转型成一个工人,又让熊伟养成了一天不干活儿就浑身不舒服的“好习惯”。
其实,白铁作业并不是什么“高精尖”的高科技,无非是哪个锤子到处敲敲打打,其中唯一有点技术含量的就是“下料”。
“下料”的要点在于,把立体的产品形态,解构还原成平面图形,并从原料(白铁皮)上裁减下来。
“下料”的难点在于,最大限度的充分的利用仅有的原料,使剩下的边角余料,越少越好,尽可能的保证不会浪费。
“牛师傅”是个“半文盲”,只会写包括自己名字在内的百十来个常用字,数学方面也只会加减乘除,不知道“立体几何”、“勾股定律”这些东西为何物。
“牛师傅”干活,包括“下料”,都全靠几十年积累起来的经验,凭的是直观感觉和约莫的估计。
熊伟毕竟是个有文化的初中毕业、高一肄业的新时代工人,很多技术上的东西,一看就会,一点就通。
两年下来,不仅把师傅的手艺学完,更“青出于蓝胜于蓝”,于是在“生产组”里开始挑起了“大梁”。
就在他想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之际,“生产组”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变化的客观原因是,随着科技的发展,白铁产品逐渐过时,市场达到极度饱和,因而销路不畅,亏损严重,“生产组”已经走到了危险的边缘,面临倒闭的危机。
变化的“主观”原因是,有人要出来“承包”这个“生产组”。
这个人,就是前返城“知青”、原“生产组”供销人员、现承包发起者——侯继林。
侯继林,外号“猴机灵”,现年二十六岁,比熊伟大八岁,比熊伟早进“生产组”两年 。
四年前,侯继林刚进“生产组”的时候,既不好好学手艺,也不老实干活儿,而是喜欢四处游荡吹吹牛、八方乱窜扯扯淡。
“合作社”当时的“领导”,见其头脑灵活、能说会道,反正也不愿干活,干脆让他脱产,干起了专职的供销人员。
其实,还有一个人人尽知,却不便言明的原因——
侯继林有一个“上层关系”——他二姑父,是原“区革委会副主任”、现“区委常务副书记”。
蒸笼、烟囱、管道卖不出去,作为“供销人员”的侯继林,非但无过,视同有功,在眼看“生产组”就要垮掉之际,还要上调到“合作社”任职。
顺便说一句,随着“生产组”纷纷晋升为“集体所有制工厂”之后,“合作社”的功能也分化转移到了“就业指导所”和“行业协会”等部门当中去了,而原“合作社“的工作人员,也相继进入了一些相关部门,转变成为了“街道办事处”的国家公务员。
令所有人都惊讶得“掉眼镜”的是,侯继林不去“当官”做公务员,反而要继续留在将垮掉的“生产组”里,不过是要“承包”。
当然,这个“猴机灵”的家伙,不会来“硬”的,只会想方设法的占国家和集体的便宜 ,“狮子大开口”的“软承包”。
他向上级主管部门——很快也会撤销的“合作社”,提出了三大要求——
一、 无息贷款一万元人民币,作为启动资金,以便引进全新的生产项目——钢门窗。
二、 将现有的“柳荫白铁生产组”升级为“南河钢门窗加工厂”,由他担任“厂长”,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上缴利税,盈奖亏罚 。
三、 将四十岁以上的员工,调往“合作社” 的其他“生产组”安置,只留下“青年突击队”,便于开展新项目。
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办事。
更何况,对“合作社”来说,本来就要垮掉的“生产组”,既然有人要,更有上级“领导”打招呼,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也算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其实,公正的说,侯继林虽然私心很重,但他的确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人,不仅救活了将垮的“生产组”,而且只用了几年时间,就发展成为了年产值上百万的“大厂” 。
当然,到最终,他还是因为一己私欲,彻底搞垮了这个“集体所有制企业”,然而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当年承包之时,他表现得最明显的“私心” ,就是清除四十岁以上的老工人。
因为,这些人都是他的师傅辈儿,作为“厂长”的他,不便于管理和驱使。
这样一来,包括熊伟的“牛师傅”在内的“老革命”,都被“扫地出门”了。
一把年纪的“牛师傅”,到了专业不对口的“新单位”,不仅失去了骄傲的资本,而且连工资也降了一大截。
熊伟当时很想为这些老师傅打抱不平,怎奈他只是“普工”一名,人微言轻,除了深表同情,再别无办法。
他哪里会想到,多年以后,同样的事情也会落在他自己头上,而且比自己的师傅更“惨”!
但在当年,他熊伟是受到了“新官上任”的侯厂长的“重用”了的。
“南河钢门窗加工厂”一建成,熊伟就被安排在了“最重要”的岗位上,那就是“下料” 。
其实,钢门窗的生产也不复杂,只有五个步骤,即“下料——焊接——打磨——上漆——拼装”。
之所以说“下料”最重要,是因为一旦料下错了,所生产出来的,就是不符合规格的次品,甚至是废品。
而且,“下料”也是五个工段之中,劳动量最大的一个。
一来,十几米长的钢材原料,每一根都是上百斤重,必须要搬上搬下,往来于“切割机”之间。
二来,很多原料都由于长途运输碰撞的原因,而变得弯曲变形,必须要用大木锤,一根一根的校正,一锤一锤的敲伸正直。
饶是这样的重体力活儿,熊伟也干得十分起劲儿,并且是一个人顶两个人用,却从未多拿厂里的一分钱。
侯厂长正是看中了这个“傻小子”恳干、爱干、不计回报的任劳任怨。
侯厂长没有想到的是,也正是这个“傻小子”,在不经意间,当了一回自己的“情敌” 。
一切“情场恩怨”,都得从“厂花”赵倩姑娘说起。
与当时热播的一部港产电视连续剧,《大侠霍元甲》里的女主角“赵倩男”相比,赵倩虽然在名字上少了一个字,但在长相上却一点也不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现实中更鲜活更真切。
他们老赵家,有“五朵金花,一枚硕果”之称,意思就是,生了五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
五个女儿,分别以“美、丽、清、秀、倩”为名,儿子叫“健康”;个个都人如其名,姑娘都像花儿一样漂亮,其中又以幺女赵倩为最;而最小的儿子,更“健康”得像坨肉丸子。
赵家和熊家,是一院之隔的邻居,赵倩比熊伟大一岁,熊伟比赵健康大一岁,他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熊家父亲动手术那会儿,差钱,还是跟赵家父母借的,两家的关系一直不错。
赵家能把上百的钱借给熊家,并不是因为自家有多富裕,只是赵倩陆续出嫁的几个姐姐,都把自己的私房钱,存在父母这儿 ,才得以集中在一起,被挪用来帮人应急 。
赵倩初中一毕业,就被父母送进了“生产组”,反正姑娘家迟早要嫁人的,早一点挣钱,能帮家里减轻一点负担。
比侯继林晚一年进“生产组”的赵倩,当时还是个没有发育成熟的小丫头片子,即便小美人胚子脸盘子在靓,也没有过多的引起人们的关注。
再一年,熊伟也来了,他们两个人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在单位上聊得最起走得最近。
一晃又是两年,赵倩出落得像一朵盛开的水仙花,淡雅中总飘出一股,少女独有的醉人的芬芳;熊伟也长成了一米七几的大小伙子,因为常年的体力劳动,一身的腱子肉,更显得十分的男人味。
女孩子总是情窦先开。
赵倩渐渐的对熊伟,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想接近她,靠近他,关心他,爱护他——不知道算不算是“爱”,就算是“爱” ,也是“润物细无声”的,并没有火山爆发般的强烈。
今天给熊伟带个肉包子,明天给熊伟塞两个茶叶蛋,后天给熊伟分半份红烧肉;对于赵倩的这类行为,熊伟内心充满了感激 ,却从来没有非分之想,只当成了一份天赐的“姐弟之情”,因为熊伟从小就叫她“倩姐”,而不曾“感悟”到是女孩子在“示爱”。
这一切,要怪就要怪其父熊耀祖——
一方面,熊耀祖因为身体的伤残而终身未娶,所有也忘了对儿子熊伟,在男女情事上言传身教的启蒙,造成了“致命”的空白 。
另一方面,熊耀祖的去世,让熊伟一直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伤当中,即便已经过了两三年,也仍旧难以自拔,从而无暇他顾 。
并且,熊伟在单位上,是出了名的“一根筋”的老实人——头两年,跟师傅学手艺,就一头扎进去,忘了东西南北;这二年,新厂子筹建和开工,他又以厂为家的忙活开了,比厂长都还起劲儿。
而此时此刻的厂长,却在“一心两用”——这边,把厂子搞好,自己就能多挣钱;那边,开始追求“厂花”赵倩,欲“抱得美人归”——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从而达成事业与爱情双丰收的愿景。
与“不解风情”的熊伟相比,侯继林完全是另一个极端,他对赵倩的追求攻势,采取了“双管齐下”的战略战术方针——
其中“一管”,是针对赵倩本人的,以小东小西、小恩小惠的“物质攻势”,外加“厚脸皮”的死缠烂打。
女孩子内心都有一点虚荣,都喜欢有人追求,何况对方还是厂长,更不好当面的拒绝,赵倩就这样模棱两可的半推半就的“享受”着侯继林的这一份追求。
最为关键的“一管”,是针对赵倩父母的,以雄厚的财力和实用的权力,进行“赤裸裸”的诱惑。
那个年代的年轻人结婚,最奢侈最豪华不过“三机两转带咔嚓”,外加“三十六条腿” 。
“三机”是指电视机、收录机、缝纫机。
“两转” 是指洗衣机,且是双缸的。
“咔嚓”是指照相机发出的声音。
“三十六条腿”即双人床、大衣柜、大方桌加四把椅子,还有两个沙发(单人的),共“九大件”家具,每件四条腿,合计三十六条腿。
而这一切,侯厂长都备齐了。
更为难得的是,侯厂长答应,一跟赵倩结婚,就安排“小舅子”赵健康进厂里上班,喜欢往外跑就当“供销科长”,不喜欢动就当“仓库主任”,工资待遇仅次于自己,跟副厂长一个级别。
对于正为儿子找不到好工作而发愁的赵倩父母来说,这无疑是“雪中送炭”带“锦上添花”!
最后,侯厂长还祭出了“杀手锏”——
明年开春,区上就会奖励,他这个把单位扭亏为盈的优秀青年企业家,一套住宅!
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更是全市第一批通天然气的新式楼房。
到时候可以把二老一起接过来住,就再也不会因为烧“蜂窝煤”的烟尘而令老人的咳喘犯病了。
从“文革”的“越穷越光荣”,到“改革开放搞活”后的“一切向钱看”,中国人的“价值观” ,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既是时代使然,也是历史使然,也就怪不得老百姓变得市侩与庸俗,因为他们真的“穷怕了” !
赵倩的父母亦不例外,他们可以把自己也不多的钱,借给熊家应急,却不会愿意把女儿嫁给熊伟,受一辈子的穷。
于是,由赵倩的父母主动出面,“海陆空”全方位的做起了女儿的“思想工作”。
赵妈妈并没有过多的吹嘘侯厂长的“好”,只是客观的实事求是的例举了熊伟的“不好”——
第一项,“来历不明,空前绝后”。
“来历不明”是指其被收养,而不知亲身父母及相关情况。
“空前绝后”是指上无父母长辈,下无兄弟姐妹,今后万一出个什么意外,都找不到亲戚帮衬。
第二项,“人太老实”。
谁都知道,这二年生,当“老实人”只有吃亏受气,推而广之,嫁“老实人”只有跟着吃亏受气。
第三项,也是最关键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家里太穷”。
其它的不说,单说住宅,用赵妈妈的原话 ,熊家所拥有的是“一间不是人住的房子” !
关于熊伟这间“不是人住的房子”,就得追溯到很多年以前了。
如今熊伟家所在的院子,就是以前熊耀祖接受“劳动改造”的“砂石站。
而所谓的“家”,其实是“砂石站”的一个“工棚”——四周是红砖砌的“幺二墙”,顶上盖着“石棉瓦”,净高不到两米,与正常的三米三高的普通平房相比,显得特别低矮,感觉十分压抑。
最糟糕的是,墙体四面都一样高,其中两面,与“人”字型的坡屋顶之间,形成两个三角形的透空,致使冬天灌冷风、夏天飘进雨。
毫不夸张的说,这个房子是,外面下小雨 ,里面就下零星小雨;外面下中雨,里面就下小雨;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下中雨;外面下瓢泼大雨,里面的人就得跑到外面躲雨,因为怕雨太大,把房子冲垮了!
你还别说,一九八一年成都那场大洪水来临之时,还真出现了这样的情景。
彼时,一连下了十几天的雨,让院子一旁的南河水,眼看着就漫过河堤了。
熊家父子不敢待在“家”里,索性把“铁壳船”(“砂石站”撤消后遗留下来的弃物),一头一尾,用缆绳绑在两个铁桩上,使其不会被大水冲走,再用防水塑料布包好家里的“细软”,全放到船仓里,作为“临时避难所”。
闲来无事,熊耀祖带着熊伟,站在船上,用带钩的长蒿杆,打捞从上游冲下来的有用的东西。
赶巧了,远远的看见,有个人抱着块木板 ,顺流而下,在河里挣扎。
父子俩急忙施救,又是伸蒿杆,又是抛缆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落水者,拉上了船。
一打听,才知道,落水者姓“齐”,是上游河边的单位“桥工队”(即“桥梁工程队”,后改为“省路桥建设集团”)的一名工程师,因观察水势时,失足落水。
出水的“齐工”,一再感谢熊家父子的“救命之恩”,说是,一旦被冲到“万里桥”下那个“回水凼”,就连骨头都见不起来一根了。
父子俩却很不好意思,谦逊的说,只是举手之劳,哪有见死不救的?!
“齐工”千恩万谢的告辞了。
洪水没几天也退了。
又过了一阵儿,“房管局”的人来了。
他们是来检查,被洪水损坏的“危房”的。
当他们看见,熊家父子已经用“三合土”加固了“工棚”,便丈量了尺寸,询问了房子的,并做了相关记录。
半个月后,“房管局”的人送来了一个“本本儿”,壳子上印着“公房租用登记证”(俗称“公房折子”),里面每一张纸,都印着一年十二个月的十二个空格,填一个格子,代表交了一个月租金。
虽然,从此住“工棚”也要交钱了,但是,熊家父子总算在“政府部门”的“许可”下,“合法”入住了!
这样一间,不是房子的“房子”,自然在别人眼中,变成了“不是人住的房子”。
如今,原本属于熊伟的“爱情”,被“外因”的厂长“猴机灵”和“内因”的“不是人住的房子”联手,扼杀在了“摇篮里“!
看着美丽善良的赵倩,嫁给了侯厂长,熊伟一边是真心的祝福“倩姐”幸福快乐,一边是“莫名其妙”的失落与伤感。
除了固有的失去父亲的孤独,现在又多了一份失去“倩姐”(其实是爱人)的孤独。
面对双重的无尽的孤独,熊伟十分无奈,只能去面对,只得去忍受。
每到夜深人静之时,每到孤枕难眠之际,熊伟就对自己说:忍吧,忍一忍就好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哪里知道,这一忍,就把青春忍没了! !
他何曾想到,这一忍,他这一生就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