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七日》:黎明乐章(三十二 即将结尾)
文/峨儿朵
唯有斑斑气定神闲地在竹林里踱步,虎子厚实的嘴唇一张一翕,跟斑斑唠嗑着什么,温厚低沉又啰啰嗦嗦的声音,盘旋在竹林里,也不管斑斑听得懂听不懂,像个话匣子,倒也倒不完。
“古语已废,白话连天,我名折节,来自濠上,也学着这漫天的白话与你说道说道昨夜的趣事。”斑斑拉长了音调喵喵叫了一声,算是回应。
“要不然还是从五日前,我引了刚现世的活泥到我腹中说起?”虎子折节又眯着眼,谦虚地问道。斑斑短促地叫了一声,似在催它。“还是从我领了长老命令,离了濠上那时说起?”折节侧着头,敦厚和蔼地问它。
斑斑扭着屁股,理也不理,径直往前。
“哎哎,且别恼,我吸了这漫天的白话,难免盈余溢出,待我条理条理;又见识了昨夜这等奇遇,难免不能抑制,待我消融消融。”
斑斑停下脚步,举起脚掌软乎乎的肉垫,挠了挠脸,理了理须,在光线幽暗的竹林,听它絮絮叨叨地说话,“我乃濠上使折节是也,不久前听吾族长老旨意,人间将有七个活泥现世,以七格之身化形,乃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撒谎、纵情七恶之抗者也,修成博约、宽宏、谦卑、勤勉、知足、自律、和爱之身,七恶七善介乎意念之间,持之赤心之内,唯生生之火方可抗七恶之灾,成七善之美。经昨夜之故,吾忖吾族之言:瓷人之命,非生生之气不可使之活,瓷人之躯,非命命交换不可使之固,乃谬矣。生生之火,灵之觉醒,命命交换,赤诚交互。身躯之火,非也,灵觉而动,真也。火乃虚幻,燃之于赤诚之灵,源源不断,亦生生不息矣。”
斑斑慵懒地提起脚掌,继续在竹林里悠悠地走着。
虎子折节追上去,清了清嗓子,用白话问它,“你说,它们修成七善之身了没?”斑斑对天嘶鸣一声,表示自己不知道,天知道。“此番历练必使我长足进步。”
虎子折节再次叹道,“千年转瞬之间,固守千年不若短短七天。还有两日,我便要去了,你会想我吧?”虎子折节再度侧头亲切地问它。
斑斑转过一双灵动的猫眼,竹林缝隙间漏下的光亮柔柔地团在里面,小巧的耳朵动了动,俯下软萌萌的脑袋摩挲它光滑的颈项,自它来木屋,斑斑便与虎子最为亲近,听它要离去,不禁恋恋不舍。
“不若你到我腹中来,我带了你一同去濠上……不成不成,只有瓷人才能去得,你去怕回不来了,忧伤啊,忧伤。”
虎子折节再次恨声长叹。它立起前肢,支起后腿,伸出前掌,一把环住它,如人脚般走着,嘟囔囔地挽着斑斑的脖子往竹林深处走去,“你莫要太想我,这两天你便跟着我,我们再耍两天,再把那修成七善之身的瓷器都骗去我们濠上,好叫生生之气在濠上这乌烟瘴气之地,也燃起冲天火光来哉!来哉!”
虎子折节和山猫斑斑穿过竹林之后,又慢慢腾腾地往山上攀爬,斑斑身形灵活,不受拘束,眨眼之间已不见了,虎子立起身来走路,体型敦厚脚步缓慢,目光微动,带着阳光温厚的折射,映衬着树梢上蔚蓝白皙的天光云影,阳光中嫩芽绿绦的溢彩流光。
温和的暖流自上而下流泻,暖洋洋地流到腹中,内里和周身都仿佛镶嵌在流动着的、泛着澄澈光亮的空气里,虎子折节的思绪从濠上一路飘来,经过盆底村的老窑炉,经过竹词村的小木屋,一直停驻在昨夜,它拼命破开浴火的木门那一刻。
星琦就躺在乌烟热焰包围的地上,双手紧紧地抱着他视若珍宝的泥塑,妮妮溜残破的身躯被他握在手里,他来不及重新雕塑了。
剧烈的咳嗽震动他的全身,在毒焰的围攻中渐渐弱下去,可他紧闭的眼睛,没有看到,他的泥塑们正伸手提脚,张嘴瞠目地冲他呼喊,紧急中,妮妮溜的形态竟然自己修复过来。
眼见火势渐大,虎子拼命咬他的裤脚往外拖,却毫无作用,只能以飞快的踩踏阻止火舌的吞噬,可是毒烟越来越浓烈,使得星琦脸色变得黑紫,奄奄一息。
虎子折节来不及感受绝望和悲恸,只听“砉嘎”一声,屋脊重重往下坠来,眼看就要断裂,虎子折节一跃而起,跳到星琦身上,对着房梁发出长嚎。
发挥作用了!?
屋脊不仅没有断裂,还滴下水来。这让虎子折节心中一惊,乌烟似乎渐渐消散,冰凉的气息从旁侧冲击过来,虎子折节觉得自己似乎也将到尽头,一定是生命最后的幻觉了。可是听泥塑们大叫,又是这么真实。“冰火鸟,快救火!!!”
妮妮溜发出形体的声音对着前方大喊,虎子折节往上一瞧,冰火鸟正张开翅膀,飞在头顶,冰翅膀贴着四面墙壁和天花板掠过,发出节节冰凌,扩散在屋宇内,滚滚烟尘在阵阵滋滋声中赫然褪去,冰火之光驱散了乌黑,一层冰霜覆盖在星琦身上,鲜活的空气自冰凌中释放出来。
时间仿佛凝隔在这一瞬的空间里,星琦逐渐消逝的生命在这奇华异彩的光亮中被拉回来。蓝楼跳下冰火鸟背,拿出一个瓷瓶在星琦的鼻子上晃了晃,星琦猛然吸入一口气,再次剧烈的咳嗽起来,屋外的火光反而更加猛烈,冰凌冻住的房梁裂开丝丝口子。
冰火交织,屋子更加岌岌可危。
“星琦,快醒醒,房子要塌了,快跟我走。”蓝楼冲他的耳朵大喊,又指着一个方向对虎子说,“你快去把这墙撞开,马上!”
虎子折节得令,跳到地上,对着一半灼热一半冰冷的墙头猛撞过去,星琦睁开双眼,抬头一瞧,看到蓝楼正急切的对他喊,“快起来,冲出去。屋脊要塌下来了。”
星琦抱着必死的决心要与泥塑一同焚于烈火,突然叫他离开,令他不知所措。妮妮溜张开嘴巴狠狠咬了星琦一口,星琦吃痛低头一瞧,发现他的泥塑们正挥手顿足,对他说什么。啊,活了。
星琦几乎要吓得撒开手来,可是理智越过他的泥塑们正挥手顿足,对他说什么。啊,活了。星琦几乎要吓得撒开手来,可是理智越过本能稳住了他的心神。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已经完成一命换七命的使命了。
蓝楼在他肩膀上焦急万分地叫起来,“不用你烧死自己了,他们已经得着生命了。而且你妈正在生产,快出去,我带你去看看。”听到妈妈二字,星琦心神一震,再见妮妮溜完整的体型,又觉不可思议。
一声叫人心惊胆颤的冰凌破裂、火焰嗥叫的声音传来,星琦全身一个激灵,抱着泥塑迅速起身,虎子折节恰好撞开一个洞,星琦快速冲了出去。
只一瞬间便听到一声“砉喇”巨响,木屋轰然倒塌。星琦不敢回望,抱着七个泥塑跃入竹林……
这一切看似长久,不过几息之间,屋子另一端,云香呼天抢地地大喊,“我星琦在那屋里,快救火啊,……求求你们了!”火光照亮了村里人比肩继踵地接水的情景。
星琦啊星琦,若你出来时,没有头也不回地冲进竹林,而是先到祖母身边来,是不是又会失去亲自烧制活泥的机会,你虽失去机会,可是你的祖母因此得了安慰,止了哭泣,不至于承受巨大痛苦。亲人之泪如何承受,至亲之痛如何宽解。
可是那时的你又怎么想得到这么多,你只是习惯了顺从,蓝楼给你指了一条让你的活泥能够真正现世的路,你便欣喜无畏地跟着他去了山上,将一切不安、委屈、痛苦、压抑抛至脑后。
黎明乐章
乘着未明的天色,他们到了盆底村的旧窑址,怀着高昂炽热的感情,按着蓝楼指示,将他藏在竹林里的樟木取出来,堆在窑边,借着冰火鸟的光辉照耀清理了窑炉,又仔仔细细地将泥塑们好好地端详了一番,确定它们完好无损,尤其是确定妮妮溜不仅恢复了体态,而且更加生动形象,才将七尊泥塑放入窑炉,由蓝楼指挥着放入木柴。
黎明将至,朝霞温蕴的光辉穿过黑暗,嘹亮的光明中仿佛回荡着新生婴儿的啼哭,星琦举起薪柴,冰火鸟在东方飞舞,光华熠熠地将新生的太阳镶嵌在它画出优美的弧线中,云层皙白的丝绵在光华中泛着莹白圣洁的光芒。
星琦内心深处隐秘的琴弦奏起华美的篇章,白昼的光辉溢满了他高高扬起的笑脸。
他凝神谛视着冰火鸟的火焰翅膀朝他冲过来,他不闪不避,屹然不动,在冰火鸟贴近薪木那一刻,“噌”一声爆亮,薪木着了生命之火,散发出阵阵馨香,星琦的泪水不自觉涌出,为着自己曾经的献身精神,为着广阔无垠的生命光辉,他将火柱放入窑炉。
生命之火自一根木柴燃自另一根木柴,就像温泉将干渴的水源一个个注满,及至荒废半世的古老窑炉重新复燃。黎明的乐章奏响至整个天地,光华自天而地流泻,生命自富饶光耀中睁开眼睛。
“做得很好,星琦。”蓝楼拍着他脸颊赞道。“谢谢!”星琦温和一笑,心中是难以抑制的欣喜。“你的手足已经诞生,你可以去看看了。”“啊,手足?”星琦疑惑不解。
“就是你弟弟妹妹已经生出来了。”蓝楼灿然一笑。
“真的,哪里?”
蓝楼伸手一指低洼处的盆底村,“那里。”
星琦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处,“我妈妈也在那里,对吗?”
“是的!”蓝楼微笑着点点头。
“可是妮妮溜它们……”时刻需要有人守着窑炉。
“我留在这里!”一声清丽的娇叱自身后传来,星琦心中一喜,回头一瞧,果然见碧呦抱着虎子折节气冲冲地跑过来。
“啊,你们这些人,太不讲义气,啊,尤其是你!”碧呦冲过来手指着星琦的额头大喊道,“做这么好玩的事居然不叫我,要不是我遇到这个慢腾腾的笨老虎,岂不是还蒙在鼓里,你这个坏家伙。”
碧呦举起虎子折节对他大喊。
星琦半眯着眼睛,笑着避开,虎子折节像宠物一样,被碧呦夹在腋下,虎子折节的重量不轻,挣扎着要跳下来,碧呦只好用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为了弥补我,这个虎子是我的啦。”
虎子折节苦了脸,一副哀怨的样子,“长老大人,吾折节大使危矣,危矣。”蓝楼大笑。
碧呦一把扯过星琦的胳膊,正经催道,“你快去看你妈吧,我来看着窑炉。”
斑斑在星琦脚下喵喵叫着,咬着他的裤脚,星琦弯腰抱起斑斑亲昵地擦着脸颊。“斑斑知道你妈妈的住址,你随它去吧。”星琦点点头,往朝霞辉光中跑去。
蓝楼目送星琦远去,回头盯着火焰,胸口的裂纹隐隐扩展,生命正一点点从裂纹里流泻出去,曾易的音容笑貌在眼前越发明晰,渐渐变成一个男孩天真快乐的笑脸。
在这晨曦下,在这静谧中,从未有过的疲惫感席卷而来,蓝楼的视线渐渐模糊,但心中却如明净无尘的镜台一般,嘴角的一勾浅笑,如大海水平面上悬着的一枚新月。
冰火鸟消耗太多体力,此刻正收了翅膀,枕在蓝楼的膝盖上,沉沉睡去,蓝楼也闭上眼睛,依偎在冰火鸟身上。
温暖的朝阳照在碧呦身上,折节挣扎着从她身上挣脱出来,迈步往窑炉里看。
窑炉如母腹,烈火似子宫,一场如暴风雨内部一般的裂变正在进行。
过不多久,水与土,火与薪,将会把翠披耸壑、大漠飞沙、漫天绮霞、长风破浪、云凝大野等容颜披在泥塑们身上,同时它们渐渐觉醒的内在,也将参与到身体的裂变中,一同完成着窑炉中浴火重生的时刻。
山下,晨光倾洒,田梗上走着扛着锄头的农夫;田地里三五成群的人们围着打稻机来回忙碌;青菜地里,有农妇弯腰从凼水池里汲水浇灌。一排排竹林和层层叠叠的枫树林,像积攒起来似的,细细密密地铺在竹词村前。
连绵起伏的远山,清雾缭绕,云烟似山水画中的留白,被锁在黛色的笔墨之中,缓缓浮动。
好一个梦幻美好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