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盐酸米诺环的火车
开往盐酸米诺环的火车响了。他搂着我,我望着他,我们一无所有,无辜的浪迹在枯草原中。
他说,该走了,火车已经鸣笛。我就笑,你要走吗?他说,我们不能不走。于是我笑得更厉害了,捂着肚子,全身都在发抖,去哪儿?去盐酸米诺环,你的理想国?
他的眼球柔软透彻,它轻轻颤着,似乎马上就会流溢。去盐酸米或环,他缓缓地说,因为我们没有选择。我忽然注意到他的脸颊上长着细小的白色绒毛,像蒲公英。我想要嘲讽他,就轻佻得开口:我们总可以活下去,就这么活下去。
留下,我们可以留下!他忽然热切地看着我说,就这么活下去。
于是我们都没再出声。他拥着我,我靠着他,我们看着开往盐酸米诺环的火车在眼前缓缓驶去。那时天地间的光线忽然暗淡了,火车的烟灰在地上留下烧焦的痕迹。他的脸上忽然留下了大滴大滴晶莹的泪水,他们慢慢下落,慢得我可以看见它蒸发的气流,顺着灼热的空气一点点上升。剩下一半滑了下去,他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于是我安慰宝宝似的拍拍他,用舌头替他舔掉这堆湿淋淋的落雨。
昨夜他还是周老板,我还是杜佩佩,他还踩着锃亮的皮鞋,我还垂着晃来晃去的大大耳坠。我们才刚相识。那时他坐在长桌子的这头,我坐在长桌子的那头。火车开动了,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世界就是一副巨大的画作?他故作神秘,凑到我耳边说:我们都是画中人,那谁画了我们呢?我接口道:那又是谁画了画了我们的他们?我们相视大笑,那时他的卧蚕突起,似乎一言一语都带着隐晦,带着深意似的。
他说我们可以出去散散步,我摇头答应,说走就走。在静谧的小路,他看这头,我看那头,我们闲闲指点着无关的夜景,似乎时间还足以让萤火虫扇动一千次翅膀。我们都有些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那里。我们都知道,那是一个’光’的国度,那里没有任何痛苦。每个清晨,阳光和雨水都会准时洒下,作物会疯狂生长,窜的比人头还高!粗壮的绿茎上挂着沉甸甸的玉米,每个人都可以随手摘来吃。在盐酸米诺环的傍晚,鸽子们的翅膀会遮盖整个天空,被大理石雕刻环绕的美酒喷泉会流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映出霓虹灯蓝红交错的光电。在盐酸米诺环,一物品有光却没有影,人们有笑却没有泪,人们会彼此欣赏却永远无法相爱,更不必挣扎于夜的沉痛。
你小心点儿,别错过今晚的火车!我笑着说。当然了,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好不容易才挤上开往盐酸米诺环的火车。
去往盐酸米诺环的火车,如果错过登车,就会消失,因为它穿越的可是衔接黑暗与光明的灰色区间,这里一切都混沌而朦胧。一旦登上火车,就必须一直乘坐至尽头,因为它所穿越的长长轨道没有文明,也没有活物。我们在迷雾中行走。刚刚我们踏过的小径,都是雾气划出的形与色。火车一旦离去,雾就会蒸发,回到虚无。正是在层层虚假的雾气中,我们忽然真实的相爱了。
我们惊觉,时日无多。
你我是否真的要走?那里可是我们的理想之国!他温柔地笑了,没有你的世界又怎么会是理想之国?我叹了口气,默然,只要淡忘,我们就可以永远快乐。
直到昨夜,我和他才第一次真正理解盐酸米诺环的真谛。我们明白,那是一个图画的城市,在哪里我们只能看见事物的表层,所以我们见了腐烂的枝根叶脉之后,看到湮灭之后,会立马遗忘,蒸发黑暗,然后我们会继续快乐地存活下去,无知地喘息下去,我不会再记得他他他他他也不会再记得我因为我他一体的存在只不过是一份不正当。他本牵着她的手,我本习惯了肆意流亡,本赤脚走了太久太久,可终于得穿上鞋了。在盐酸米诺环,人们要抖掉一切重量,洗去身体里死亡的细胞和污垢。我们的毛孔每一刻都会被更新;我们的皮肤不断被菠萝;脑细胞循环着;血液净化了;不该生长的毛发脱落了;我们将洁白的上升!我们猎奇的触角被烧焦了!剥落了—那时我们都会成为完美的人。我们都将脱下西跑,穿上朴素的长袍,打上领带,用标准化,露出三分之一牙齿的微笑面对来来去去的人。昆虫,微生物,浮萍,青苔和树荫下蠕动的蜗牛都将溶解成白色泡沫。
在盐酸米诺环,他不会记得我,我不会记得他,因为抛弃灵魂是返回盐酸米诺环的唯一道路。
你怎么哭了?我很想问他,但是我没有出声。从此以后,我们只有,只有孤寂得在孤寂的世界里彼此靠拢,在这个被世界抛弃的无名之所,在蒸腾的热气中感受彼此的寒冷。不再说话,用天上的星星做我们的幕布。我们要一直相伴相依,彼此携手,直到同雾气一同蒸发虚空。
只剩下他和我了。瞧!白枳花怎么落了?这夏日里的落雪,遮天盖地地下着,难道还妄想遮盖这千苍百孔的草地么?
开往盐酸米诺环的火车已经走了。
我们再也无法到达光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