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司绦又喝酒了,之前是拈着小杯,轻启芳唇,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而现在,她一口贝齿轻而易举地撬开瓶盖,在涟漪四起下,大口大口地泼洒在口中,肆无忌惮地洗礼着全身。她的嘴唇涂抹得红如骄阳,像个嗜血成性的小妖精,身上湿漉漉地贴着一条单薄的白睡裙,又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
“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我愤愤地说。
她像只比目鱼一样缓慢地挪了挪眼睑,双瞳剪水,轻佻地看了我一眼,继续闷头痛饮。
我眼中闪起火光,不管不顾地从她怀里夺过所有酒瓶,她一声不吭,不争抢也不愤怒。
她不再喝酒,开始在深夜一个人踱来踱去,大地被她踩得嘹亮,“哒哒哒哒......”,她像只孤傲的独角兽。
她的脚步声令我难以入睡,我忍无可忍,把房间门狠狠摔在墙上,把没收的酒瓶一股脑儿砸在她面前,想喝就喝,我妥协了。
她怔在一旁,任酒瓶滚落在地毯上,任它们“丁零当啷”,她一头凌乱的青丝垂在胸前,垂在两肩,垂在后背精巧的蝴蝶骨上,像瀑布一样遮盖住她裸露的肌肤。瓶瓶罐罐光泽交替,她站在一旁像个落魄的天使。
回到房间,我有些诚惶,觉得自己把刀还给了一个想自杀的人;我有些诚惶,我似乎看到她眼中未泯灭的伤。
我知道的,她又像上次一样,拥有了一切,又一下子一无所有。
我常说司绦是个天使,她拥有精致可爱的面容,她拥有足够挥霍一生的优越物质,她狂骄而纯粹,她仿佛活在云端。
但她并不是天使,她早已摘掉光环,剥下羽翼,历炼地狱之火,怀胎恶魔之子,堕入人间,成为母亲。那年她十七岁,从此生命被烫下烙印。
她或许曾是天使,只是不再拥有天堂。
而郑蹊什么都没留给她,地址、联系方式......什么都没留下,他只剩下一个拥抱,就转身匆匆逃走。司绦说,她当时抱着他,像抱着一团幻想。
那段日子,司绦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身上桎梏着如藤蔓般的医疗器械,干涸的唇瓣一开一翕,声音喑哑地谩骂着陶蹊。
直到一则国际航班失事的新闻浮上报纸,直到郑蹊连命都没留给她。
当时司绦捧着报纸,没有哭也没有拍手叫好,只是平静地收回所有谩骂。
郑蹊说过,这是司绦的报应。司绦承认,她伤害过郑蹊,她扔过他送的玫瑰花,甩过他巴掌,她消耗过他的温存,践踏过他的高尚,但她真的爱他。
司绦说,郑蹊是她第一次喝酒的理由,是她享受宿醉的借口,是她袒胸露乳地祭献。所以,她斩钉截铁地发誓自己永不生情。
我叫司妮,我和司绦分享了同一个姓氏,尽管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尽管我们的人生截然不同,可她仍然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朋友。
我出生在教育世家,差点一生都与学业挂钩,但还好我足够有趣,从家人为我铺好的人生中挣脱出来,死乞白赖地开了家酒吧,尽管差点被饿死。
司绦是我的贵人,如果没有她的魅力与她的投资,我的酒吧绝不会这样风生水起。她是个红极一时的DJ,在这座城市小有名气,曾在我的酒吧驻唱,渐渐也变成了酒吧的股东之一。
司绦说,她是如此享受那种霓光烂漫的夜夜,如此享受光影交替下的欢呼雀跃。
台上,她可以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观瞻着台下的觥筹交错,台下人的挣扎沉浮,在明明灭灭的黑暗中,她的鞋跟踏着的节拍比怒马疾奔更动荡,她裙裾上的星屑比妖娆的霓虹更熠熠生辉,台下所有看客为她臣服,她是黑夜的女王,黑夜的天使。
可她终究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所以在她最备受瞩目的时候,她选择归隐豪宅,嚼起薯片,读起我这个三流作家无人问津的文字,她笑我,说我是个被英语耽误了的诗人。
我无奈,只好另觅新人,取而代之司绦的DJ是个鲜明的男孩,名叫柳卿。
他和司绦一样富裕,过着永远不必担心明日的生活。
他衣着光鲜,却不会让人望而却步,他的眼睛清澈而忧郁,像盛着一碗糖水,他会在白天挤在潮湿粘腻的人群中懵懵懂懂地坐地下铁,也会在深夜整座城市沉睡的时候驾着左恩法拉利风驰电掣地疾疾飞掠。
一晚,柳卿在酒吧的台上不胜桀骜地舞动,司绦在台下裹在一件帽衫儿里,戴着鸭舌帽和墨镜混在喧嚣的人群中,突然,她悠悠抬起皓腕,仙人指路般指向台上。
“他叫什么?”她轻声问,霓光洒在她脸上,隔着墨镜,我看到她眼中破晓的微光。
柳卿。我说。
司绦和柳卿在一起了,是为良缘,是为佳话,这其中经历了什么无人过问,因为他们的相爱仿佛理所应当,就像凹字和凸字的结合一样天衣无缝。
后来,司绦告诉我,她与柳卿很早之前就有一面之缘。
那天,她“劫”走了柳卿已经打到手的出租车,那天,满城风絮,杨柳依依,那天,柳卿的眼睛弯成一道,嘴角轻挑,摆摆手,放她走了。
自他们在一起后,司绦的生命像是被重新打开,她开始整理她那头漫不经心了很久的如海藻般浓密的头发,她开始在出门前埋在衣橱里的朵朵裙裾中难以抉择,她开始添置新色号的口红,开始对着镜子摆弄自己的眉眼。
“司妮,我今天特意买了双可以在派对上穿的鞋子。”她优雅地跺了跺鞋跟,对我说。
她约见除我以外的朋友,参加曾经被她推辞掉无数次的,她口中毫无意义的派对,她终于不再是孤芳自赏。
她回归酒吧,在夜晚重续着她的光鲜亮丽,在工作结束后,像所有深夜工作者一样和朋友们一起烫火锅,和朋友们一起吃变态辣翅,然后充斥在啤酒冰凉的气泡下大口大口地呼吸。
白天,就算闲来无事,她也不再咀嚼我平淡的文字消磨时光,而是和朋友们争抢着云霄飞车的第一排,然后一起惊声尖叫。
在派对上,她会亲手开一瓶香槟,调皮地将气泡溅在朋友们身上,不会有人责怪她,每个人都乐在其中。
当然,司绦这些朋友中,必不可少的就是柳卿,他们俩像两块黏在一起的牛皮糖,像连体婴儿一样难舍难分,甚至拿着两把叉子吃同一碗火鸡面。
柳卿养了一只仙气十足的意大利无毛猫,司绦喜欢得不行,于是柳卿就说这是他们的女儿。
我很欣慰,因为映在我眼中的是一个活灵活现的动人少女,而不再是一个做工精美但永远只有一个表情的悲伤娃娃。我感到司绦活了过来,感到她的心脏盈溢着腥甜的热血。
深夜,整座城市都陷入沉睡,司绦站在柳卿的越野车里,将头透出天窗,享受着熏风的吹面不寒,仰头和星星们眉来眼去,如释放自我般发自内心地欢呼。
司绦说,柳卿给她和郑蹊截然不同的感觉,柳卿可以在她的失眠夜中一直守到天明,而郑蹊只会说“你吵醒我了”。柳卿给她一种平易的安全感,所以她可以在他面前放肆地卸下所有紧绷的甲壳。
司绦还说,她天蝎座敏锐的直觉告诉她,柳卿不是一团幻象,他将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此,永远不会消失。
我看着这样的司绦,我真希望她能永远这样下去。
我以为她能永远这样下去。
那晚,酒吧清冷异常,司绦和柳卿都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又黏在一起去了哪里,酒吧一下子从一个五光十色的迪场变成一个偶尔会有寥寥几人光临的宁静小酒馆。
那晚,这座城市的一角闪动着火光,消防车、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混为一潭,响彻天际。
看客像酒吧台下的观众一样,将司绦众星捧月般环在中间,司绦像只受惊的小母猫一样瑟缩在一旁,浑然全失了每晚狂骄的样子,旁边一辆失控的玛莎拉蒂卡在一棵老树上歇斯底里的挣扎。
柳卿呢?我的目光疾疾飞掠过人群,飞掠过一张张只会说风凉的冷血嘴脸,试图找到柳卿那双温润善良的眼睛,这时我看到司绦身后的深渊,深渊下隐隐泛着火光。
苍白的病房里,司绦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病号服,十七岁她穿过一次,现在已经漫漫七年,她又一次穿上了。七年了,她浑身的细胞都被革新了,而一切也仿佛随之回到了原点。
回想起那晚的一切,她精致的脸孔痛苦地拧成一团。那晚,她的玛莎拉蒂像只猛牛似的不顾一切地冲向鲜红的悬崖峭壁;柳卿驾着一辆崭新的保时捷穷追不舍,将她的玛莎拉蒂狠命地撞在树上想要避免悲剧的上演,可自己却伴着车轮与地面如鬼魅的叫声般尖锐的摩擦声,滑下深渊,一瞬间火光四射……
就是这样,司绦亲眼目睹了那辆金灿灿的保时捷是如何绝望地坠入深渊,又如何一瞬间闪着痛苦的火光;她眼睁睁看着柳卿从保时捷的座椅上抽离,腾空飞了起来,他微张着嘴,似乎面对此刻的死亡有些怀疑。
司绦说,那一刻,她觉得柳卿是如此的遥远,仿佛一生都不可触碰。
柳卿走了,比郑蹊更猝不及防,他们还没来得及道别。她天蝎座敏锐的直觉第一次失算了。
司绦出院后,像没了灵魂似的六神无主,她再次变回了那个两眼空洞只剩悲伤的娃娃。
草木皆美,人不是。中药很苦,她也是。
如果她没把未修缮完毕的玛莎拉蒂从4S店里强行取走,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她说。
她还没收过柳卿的花,他们还没来得及一起环游世界。她说。
他的保时捷才刚买不久,他只开了那一次。她说。
他这么年轻,凭什么让他去死。她说。
她像电影中的女主角一样湿淋淋地站在莲蓬头下,仿佛在承受某种惩罚。
柳卿。她口干舌燥地含着这个苦涩的名字。这个天使,她像野兽一样的歇斯底里,她像人类一样的掉下眼泪。
柳卿。她又一次酩酊人间的理由。
我想,这一次,她是真的不会再爱了。
司绦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别人,她正“叮铃桄榔”打包着行李,豪宅的大门挂上了沉重的锁,积累着岁月,她想,她再也不会踏进这座城市半步了。
司绦走了,旁边堆积如山的行李箱滚动着浑厚的气息,孤单的航班在灰白的天际留下笔直的划痕。
柳卿的猫在我怀里努力伸长脖子,张望着司绦渐行渐远的倩影,嘤嘤地叫着,像个认错了妈的孩子。
司绦没有参加柳卿的葬礼,她想,她实在没有资格承担这份悲哀,她也没有余力承担这份悲哀。
我的酒吧打烊了很久才敢开业,即便如此,我也没再聘用新的DJ。
周遭的瞬息万变令我惶恐和恍惚,蓦然回首,我仍然能看到司绦在舞台上骄纵的心性,司绦像块年糕一样黏在柳卿身上,司绦把香槟撬开溅在我身上的气泡......我使劲眨了眨眼,这一切又消失不见。
酒吧变得安静起来,我终于可以安静地坐在吧台看书和记录身边那些乏善可陈的故事了,顺便窥听一下那些零零星星的散客自以为小声的谈笑。
“柳卿和司绦好久没有出现了,他们去哪了?”
“听说他们一起周游世界去了,他们都是特别的人。”说话的女孩的眼中闪着亮晶晶的艳羡。
“哪呀,柳卿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不要司绦了。”另一个女孩轻蔑地说。
这样说也不错。我心想。
“可有人说......柳卿死了……”这个女孩压低了声音。
没有人再接话,空气安静地毛骨悚然,这些年轻的女孩齐刷刷地望向我。
“柳卿他......”
他的确死了。我心想。
我抬头望向天空,云的这端,一个教堂,白色的葬花纷纷扬扬,牧师低沉地念着悼词,来来往往的人群穿着体统的黑色正装,有些女士手里拈着丝帕拭泪,柳卿被放大的黑白头像坚强地微笑着,他正从这个寒冷的世界离开,去往另一个更寒冷的世界。
云的那端,另一个教堂,玫瑰花瓣和彩色的气球纷纷扬扬,礼堂的钟声敲响,牧师的脸上挤满笑容,他问司绦:“你愿意成为他的妻子吗?”;司绦穿着蕾丝繁复的白纱,像个圣洁的天使,她正踮着脚尖,亲吻着她如精灵般俊美的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