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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

2023-06-20  本文已影响0人  午时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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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花

子叶发现疗养院外的槐树开花了。

她将头探出窗外,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景色有些朦胧,但已经能比较清楚地看到窗外近处的槐树了。疗养院的庭院里种着几棵槐树,离子叶房间最近的一棵长得并不笔直,而是在二层楼处开始倾斜,子叶打开窗伸手就能摸到槐树分出的树枝。也许是每天都住在疗养院中,和一众七、八十岁的老年人打交道,她丝毫没有察觉到槐树开花这件事。

景色总是渐变的,香味也是渐浓的,久居其中对这些自然而然的景色也便不会太过在意。

子叶想起了两年前刚被送进疗养院时的场景。当时也是夏天,她刚从车上下来就闻到了馥郁的花香。疗养院建在山上,自然风光十分秀丽,鸟鸣此起彼伏,瞬间就让她迷上了这个地方。

然而似乎只有刚来的那个夏天才会在意这些景色。随着气候转凉,槐花全部凋谢,渐渐地山上只有冷杉维持着最后的一抹绿色。此时她也习惯了疗养院的生活,对于和山下、和家乡一样的松树、杉树景色,她也不再感到欣喜了。之后气候转暖,由冬天进入春天、夏天,然后再次进入秋天、冬天,最后到了现在,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四周景色的变化,日子只是日复一日地不断重复着,毫无任何新鲜感与惊喜感可言。

自己是为什么又会突然注意到窗外的槐花呢?子叶感到十分疑惑。

子叶静静地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发怔。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在她精致的脸上勾勒出动人的红晕。突然她想起了食堂的林姨昨天说过的话。

“夏天到了,槐花也开了,我们不妨采一些槐花来做些时令菜吧。”

当时她正在读书,没有在意林姨的话,现在想来恐怕就是这句话让她不知不觉间又重视起窗外的槐花来。

夏日的鸟儿在孜孜不倦地叫着,令她感到十分聒噪。窗外的阳光也让她感到有些刺眼,她便离开了床边,简单洗漱后换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

她走出房间,扶着楼梯缓缓下到了一楼。她喘了两口气,感到腿上的神经传来阵阵刺痛,于是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稍作休息。她看向大厅,挂钟恰好指向六点半,但大厅里已经坐着几个老人了,此时院子里也有一些老人正在散步或者做操。老年人的睡眠通常比较浅,此时大厅和院子里的这些老人都保持着早起的习惯,坐在靠近门边的藤椅上的张伯给她打了招呼:

“小叶子怎么今天起得这么早?”

“今早的鸟叫太吵了,我实在是睡不安宁。”

“别这么说嘛,你要尝试着去享受鸟叫蝉鸣,这些声音充满了活力,就像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样。不过今早的鸟叫确实有点杂,想必是忽然升温的缘故吧。”

“小叶子”是疗养院的老人给她起的昵称,因为她的名字“子叶”倒过来就是“叶子”。刚来疗养院时不知道哪个老人首先这么叫她,后来所有的老人、疗养院的工作人员甚至她的家人就都这么叫她了。起初她对这样的称呼并不是很适应,甚至觉得委屈,但随着她和其他人渐渐熟络起来,她也习惯了这样的称呼,现在倘若有人叫她“子叶”,她还会感到别扭。

长期住在疗养院的这些老人,多半是经济宽裕的人,他们什么都不用想,每天过着休闲的生活,仿佛对于一切事物都失去了追求。张伯虽然表现出享受鸟叫的样子,但想必也只是装模作样罢了。子叶坐在台阶上,一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像这些老人一样失去了所有追求,忽然觉得有些惊恐。

“你的身体没事吗?明明只要在房间里呼叫护工,就有人去把你背下来。”张伯的头朝向庭院,并不看向子叶,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事,这么一小段路我自己还是可以走的,再远就不行了。今天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生活太一成不变了,所以想体验一下和往常不一样的事物。”

“正好,你林姨说她昨天采了槐花,今天要给你用槐花蒸一些糕点。”

子叶又想起了昨天林姨说过的话。她扭了扭脚踝,感到自己的体力恢复了许多。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记住了槐花的香气,然后再次扶着楼梯站了起来。

“槐花的点心,是不是就像花一样带着香气?”

“我猜是吧,小时候我也很嘴馋,总想吃各种各样的点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想了,听你这期待的口气,弄得我也迫不及待想吃到槐花糕点了。”

张伯这时转过头来,看到子叶艰难地站着,问道:

“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吧?要不要我给你叫护工来?”

“不用了,我能行。”

“那要不我去给你取轮椅吧?或者我扶你去。”

“不了,谢谢张伯。我自己能行,我就这么走着去,只不过走到厨房,没什么问题。我太久没有好好地走过路了,我想好好地走一走。林姨的糕点真叫人期待呀,要是能让爹爹和阿嬷也尝尝就好了。”

子叶站了一会,双手猛地推开楼梯,踉跄了两步,腿上传来的疼痛令她皱了皱眉,但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走到墙壁处,扶着墙走向厨房。

“对了,我忽然记起来一件事,听院长说好像今天你的爸妈要来看你。”

林姨是疗养院的厨师,约莫四十多岁,除了院长,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却也没人关心她的本名。自从子叶进入这个疗养院,林姨就一直是这里的厨师了,她也住在疗养院中,除了采购食材,她也几乎不会涉足外面的世界。

此时的厨房里蒸汽弥漫,林姨的身影在蒸汽中若隐若现,子叶一踏入厨房就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片新的世界。她扶着墙细细嗅着空气中的气味,试图寻找槐花的香气,但能闻到的只有蒸馒头一样的味道。

林姨看到了靠墙而立的子叶,急忙走出厨房搬来一个小板凳。

“我的天哪,你怎么一个人走了过来,赶快坐吧。”

“我没事,久违地走一走感觉还不错。我感觉自己还能站很长时间呢。”

虽然这样说,但子叶还是毫不犹豫地坐了下来,急促地喘息着。

林姨卷起布织的围裙擦了一下额头,子叶这才注意到她没有戴厨师帽。

“今天可真热啊,切切实实地让人感到夏天来了。你今天醒得真早。”

“我是被鸟吵醒的,它们可能也觉得热吧。林姨你是不是说过要做槐花的点心?”

“对啊,锅里现在蒸的就是槐花的发糕,怎么样,闻着很香吧?”

“嗯,特别香。”

子叶说了谎。此时她感觉到厨房里的热气涌向自己,将板凳朝着门边挪了挪。

“院子里的迎春已经谢得差不多了,槐花这就接上了班,等紫丁香也开了,应该会更香吧。夏天太热了,唯一让人开心的就是这些东西了。”

子叶一直没有关注过院子里种了什么花,也因此并不知道有哪些生命在她未曾察觉的地方悄然孕育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向毁灭。

“厨房里太热了,你去外面等着吧,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吃过鲜花做的点心,今天的槐花发糕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我的女儿最喜欢吃我做的点心了,玫瑰、茉莉、桂花这些花都和各类糕点很搭。”

子叶撑着凳子站了起来,走出了厨房。忽然她又把头探了进来,对蒸汽中的林姨说:

“林姨,麻烦你帮我留几块点心,张伯说今天我的爹爹和阿嬷要来。”

“好嘞!”

坐在厨房外,子叶听到林姨在里面独自啜泣,小声嘟囔说:

“希望这战争能早点结束啊。”

距离开饭还有些时间,子叶想去外面看看槐花,请张伯帮自己按了铃,没过多久新来的护工就推着轮椅来到了子叶面前。

这个护工是最近才新来的,约二十岁,十分年轻。子叶猜测她应该是一个大学生,因为她常常在空闲时间阅读书架上的书,也常常给自己讲一些很有趣的故事。子叶很喜欢她,最近正在读这个护工推荐的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

护工朝着子叶伸出了手,她抓住这只柔软的手,在它的帮助下站起来移动到了轮椅上。

“叶子公主想去哪里呢?”

“带我去院子里看看槐花吧。”

“您和槐花有些相似呢。”

“为什么这么说?”

“到底哪里像我具体也说不上来,也许是您和槐花都十分柔弱、纤细,让人忍不住去怜爱,也可能是其他的一些什么理由。对了,槐花的花语是春天的爱,我们呆在北方,槐花是夏天才开,在南方它是春天开的呢,就像是春天的小公主,这点也和您很像。”

“意思是我就像公主一样吗?真是莫名其妙。”

和这个护工聊天,子叶总是非常开心,听到对方夸自己是公主,便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来到槐树下,子叶轻易地闻到了十分浓郁的香气。她努力地抬起头寻找香气的来源,但槐树太高了,她好不容易才透过树叶看到了白色的小小花簇。

“那些白色的小花就是槐花吧,我不太看得清楚,太远了,我看得眼睛都花了。”

“是的。”

“它们开得好少啊。”

“不,其实开得并不少,它们大多都开在上面。”

“好吧,可能确实是这样,今早我被吵醒后透过窗子可以看到槐花,离我很近。它们为什么要开那么高呢?高处有什么吗?”

“它们那么努力地向上生长,我猜可能是上面有更多的阳光或者更好的空气吧。”

“那么鸟儿又是为什么要飞那么高呢?明明只要吃地上的虫子就能活下去,它们活着并不需要那么费劲地向上飞吧?”

“也许是天空中有更开阔的视野吧,与飞翔这件事本身密切相关的是自由。”

护工推着子叶在庭院里逛了一圈,两人跟院子里所有人打了招呼,来到了厨房的窗下。林姨做饭时打开了厨房的窗子,白色的蒸汽不断从厨房中涌出而后飘到空中。子叶想起护工说的话,然后想到这些蒸汽也是自由的吗?

子叶忽然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护工的名字,每次聊天时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用“你”或者“喂”总是不太礼貌。

“一直忘记问了,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嗯……其实您想怎么称呼我都行,我的名字是季花翎。”

“那我就叫你花翎姐吧。”

两年前也是槐花开放的季节,子叶来到了这个疗养院,当时战争才刚刚开始,尚且可以算作局部冲突,如今在这与世隔绝的山上,也不知道战争演化到了什么程度。

林姨打开了蒸锅,一股浓郁的糕点香气冲出了厨房,子叶可以清楚地闻到糕点中槐花的香气。由于今天起得早,此时闻见糕点的味道,子叶的肚子也饿了。

花翎心领神会,跑到厨房窗下,向林姨讨些吃的。林姨探出头来,弹了一下花翎的额头,笑骂道:

“就你贪吃。”

“不是啦,我想拿些东西去给小叶子吃。”

林姨看到了旁边的子叶,从口袋里取出几块冰糖。花翎回到子叶身边,将冰糖递给了子叶。子叶接过冰糖,感觉手上有些粘,可能是冰糖被林姨装在口袋里,厨房太热了导致部分冰糖融化了。子叶往嘴里含了一块,也给了花翎一块,将剩下的冰糖装进了连衣裙的口袋。

本来子叶还想问一下战争的事,这样一搅和也失去了兴致。想到自己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也就不再打算问了。

七点半准时开饭了,花翎将子叶送到了餐厅就离开了。林姨用餐车送来了粥和糕点,和发糕一样,所有的食物都添加了槐花,随着餐车进入餐厅,一股好闻的清香充斥了这个房间。

子叶和张伯、梁伯还有院长坐一张桌。林姨将粥放在子叶面前时不动声色地塞给了她一张纸条,子叶看了看纸条上的内容,上面写着:打包的糕点已放在小叶子的房间。她看完后将纸条塞进了口袋里,对林姨投去了感激的目光,但林姨低着头在餐厅中忙碌,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院长注意到了,问子叶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林姨每天早起给大家准备饭菜,真是辛苦呀。”

“这就是她的工作,她必须要这样做。小叶子你最近这段时间和林姨还有新来的护工似乎来往很密切。”

“嗯,我很喜欢她们。”

“新来的护工没教你什么不好的东西吧?现在的大学生说话没分寸,实在不让人放心。”

子叶摇了摇头。院长“哦”了一声,中断了这个话题,随后自言自语了一句:

“要是疗养院还有其他和你差不多年龄的孩子就好了。”

梁伯刚做完操,在桌前拿手绢擦了一下额头,率先拿起了筷子。

“现在的形势很不太平啊。”

他喝了一口粥,又擦了一下汗。

“但比起想这些事,早上起床做些运动后再吃早饭,感觉胃口也变得好了几分。”

张伯笑话了他的吃相,看了看子叶和院长,众人也相继吃起面前的食物。

林姨做的糕点和粥都很好吃,带着一股淡淡的清甜。子叶记得花翎曾对她说过,林姨做饭喜欢加糖,想必林姨是南方人吧。

张伯一边吃,一边漠不关心地问道:

“说什么形势不好,再怎么样也跟我们这些老人无关吧?”

在子叶的记忆中,张伯对于任何事都不会很在意,和任何人的谈话都像是顺势而为。

梁伯露出了担忧的深情,并不直视张伯,目光越过张伯看向了窗外。

“我在报纸上看到战争形势不太好,又有西方的大国介入了这个战争。这样下去,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战争才会结束。现在的经济形势越来越不好了。”

张伯对梁伯的话不以为意。

“你是看了报纸才说的这些话吧。这里的报纸都是几个月前的了,那时候发生的事,持续到现在也应该没什么影响了,说不定战争已经结束了呢。”

“应该没这么简单,上周我和家人通了电话,听说我家那边有家商铺又有工人闹事,这年头老百姓想活下去不容易。”

“我早上好像听到林姨说希望战争早点结束,这不就是说现在战争还在继续吗?”子叶说。

大家的脸色都变了。一向沉默寡言的院长插话:

“需要我们订购一些新的报纸吗?前段时间有报社找到我们,希望我们能订他们的报纸。”

梁伯挥了挥手。

“不必了,我们这些人随便看看就行了,这些报纸也就是平时打发时间消遣才会看看,这些让人伤心的消息看多了很影响心情。”

院长闻言也不再说话了。

“为什么疗养院没有一台电视呢?像我们现在这样吃早饭的时候在电视上播放一会新闻也不错吧?”子叶说。

“电视吗?”张伯露出了怀念的表情。“曾经是有的,在小叶子来这里前。我忘了是谁先提议的,说是电视有点吵,和这里清静的环境不搭调,建议把电视搬走。当时也是夏天,天气很热,像今天一样,大家心情都有些烦躁,电视开在一边确实让人觉得聒噪,这样那样的新闻听着也让人糟心,后来大家就一致同意把电视搬走了,现在就放在杂货间。平时也只有你林姨有时候会去杂货间看一会电视,我们都不让她吵到我们。电视刚搬走时大家都不适应,平日里没人说话,太安静了,或者说一片死寂,也让人浑身不自在。但所幸很快小叶子你就来了,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很喜欢你,反倒觉得把电视搬走也没什么大不了,和你呆在一起聊聊天挺好的。”

“所以林姨吃饭的时候会看电视吗?”

“可能会吧。”

“天气也热起来了,厨房中工作的林姨可真辛苦啊。要不以后让她也不要戴厨师帽了。”

子叶说完这句话,桌上所有人脸色都变得很难看。梁伯瞪大了双眼,用勺划拉着面前的粥,然后找出了一根不长不短的头发。他将筷子拍在桌上,气愤地离席。张伯问他:

“你再不吃饭了?”

“吃饱了!不想吃了。”

院长也脸色铁青,放下碗默默离开了桌子。

菩提山与白雨

吃过了早饭,子叶叫花翎把她推到了庭院中,怔怔地对着大门发呆。

太阳升了起来,毒辣的阳光直射着少女娇嫩的肌肤,子叶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连衣裙也贴在了背上。花翎提议将子夜移动到树荫下,但子叶拒绝了她的好意。

“我呆在这里就好,我要在这里迎接我的爹爹和阿嬷。”

花翎坐在长椅上,借着树荫的遮蔽看书。没过多久,一片巨大的云遮住了太阳,子叶看到邻山的冷杉起伏摇动,仿佛阵阵波浪,随后这阵风抵达了疗养院,吹散了子叶的头发和额上的汗珠,毫无防备的花翎手中的书被风吹得快速翻页。

“夏天的清风可真好啊。”

花翎收起了手中的书,走到子叶身旁。

“花翎姐,我们去院外看看吧,我想看看环山路上有没有来往的车,也顺便看看半山的风景。”

“院长应该不会同意我带你出去的吧?”

“没关系,之后我们一起去向她说明,毕竟是我提出的请求,只要好好说明,她一定不会怪罪的。”

“可是……好吧。”

山很高,站在公路边的护栏旁向下望去便是深渊。城市很远,沿着花翎指的方向,子叶花了很大的功夫才透过重山看到了远处的城。只有一条弯弯扭扭的环山公路沟通着疗养院与远方的城市,而这条路在拐角处戛然消失在了视野中。

那朵云飘过,阳光重新照亮了子叶的脸,却仍然无法照到谷底,子叶看向对面的山,在半山处阳光戛然而止,山峦被分成了亮暗两色。

挺拔直立的冷杉密集地长在群山上,阵风吹过,翠绿的树冠随之摇晃,但风停之后这些树又很快地归于平静,依旧笔直,并不像庭院中的槐树一样弯曲。

“真美啊!”花翎望着对面的山峦说。

“什么?”

“我是说叶子真美啊。”

“你不要捉弄我啦,你是在说杉树吧?”

“我是在说你,不过倒是也有这个意思……这些野外生长的树也很美啊,明明没什么人去照料,就放置它扔在野外,却能长得这样高大挺拔。”

“没有人照料吗?”

“也不完全是,菩提山原来有很多银杏,那些银杏应该都是自然生长的。但现在这座山是一个很大的林场,这些冷杉都是人们种下的,之后都会被砍下加工成木材,听说菩提山的冷杉作为木材是顶级的呢。”

“那些银杏去哪了?被移植到别处了吗?”

“我不知道,这座山上有银杏还是我奶奶告诉我的,在我还未出生时,有段时间盗伐盗猎很严重,银杏的价值这么高,想必就是那段时期全部被非法砍掉的吧。”

“真可怜,那些人太过分了。”

“是啊。”

“这些冷杉呢?”

“再长大些应该会被砍下来做成木材,也许过段时间就会有伐木工来砍树也说不定。”

“会被砍吗?这座山上这么多的树,全部会被砍掉吗?”

“迟早都会的吧,但之后又会种上新的树,这里产出的木材很受欢迎呢。”

“太可怜了,这些树是身不由己的吧?要是长不大就好了。”

“是身不由己呢。”

一朵厚重的云飘了过来再次遮住了太阳,远山又暗了下来。

“在这菩提山上,尚且还能有漫山的苍翠,再往北边去,基本都是土山或者石山了,山上很难种活什么树。”

“更加北方的景色,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小叶子你不是北方人吧,我们这边不会把‘妈妈’叫做‘阿嬷’的。”

“我是在贵州出生的,在我的老家,住着很多的少数民族,久而久之我们当地的口音也有些杂,我家一直是叫‘阿嬷’和‘爹爹’的。但我只在那边呆了五年,还没有上学,就因为爹爹生意的原因搬到了北方。”

“贵州那边很美吧?我以前在电视上看到那边的山水都美极了,许多少数民族也有他们各自的服饰,有机会的话我真想穿穿看啊。”

“那边确实很美,但我身体不好,从小也一直没有怎么去过远处。但我穿过苗族、土族的衣服,那些衣服真的美极了。爹爹还带我去凤凰古城参加过花山节。”

“真羡慕你,我就是在这菩提山下的城市中出生的,也没去过别处,本来还指望着去别的城市上大学的。”

“是刚才我看到的那个城市吗?”

“嗯,我小时候是叫菩提县的,我也忘了从何时起,为了纪念一个叫汤山的歌唱家,城市被改名为汤山县了,真怕过几年菩提山也被改成汤山了。但是我们都还是习惯叫菩提县。这个名字多好听呀,祥和宁静而且富有禅意。”

“是因为依靠着菩提山而得名的吗?”

“也许吧。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是县城修建的第一条公路,叫做菩提路,山谷中有一条河,我们都叫菩提河,虽然我们从这里看不见,但是你仔细听,应该能听到水流的声音。”

一辆轿车驶来,花翎将子叶推到了护栏旁。轿车驶过,子叶闭上眼睛,仔细听着空气中的声音。她听到了远去的行车声,听到了鸟鸣声和风吹过冷杉发出的沙沙声,也听到了十分微弱的水流声,这个声音若有若无、不知从何处传来但是萦绕耳畔。她正要睁开眼睛,却忽然听到山谷中传来低沉的轰鸣,但很快这个声音就消失了,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样。

“我听到河流的声音了,也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就仿佛山发出的声音一样。对了,是山音。”

“时常有人说能听见山谷中的声音呢,可能是远处飞机的声音传到了此处?虽然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但我想应该不是山音。你叫它山声也好,一定不是山音。”

“为什么?”

“因为山音是死亡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离疗养院很远的地方,两人几乎沿着环山公路已经绕了山一圈。

“我们回去吧。”

花翎掉转了轮椅的方向,推着子叶上坡。

“上坡很费力吧?去年穿过的很多衣服我今年已经有些穿不上了,现在我应该很重了。我沿着山路稍微走一会吧。”

“不费劲,山路还是有些陡的,走起来有些吃力,叶子你就坐在轮椅上,我推你上去。”花翎说了句自相矛盾的话。

菩提路上很少有车辆通行,山上也几乎与城市没有什么联系,所以此处十分幽静,很适合疗养院落址。

“叶子你知道吗?小时候我的奶奶跟我说过,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存在着一个和我们一模一样的人。”

“一模一样是指父母也一样吗?你是在说兄弟姐妹吗?”

“不是的,虽说父母也一样,但只是在离我们很远的某个地方有和我们一样的人,一样的长相,一样的想法,但却是不同的人格,他们父母的长相也和我们的相同。虽说长相一样,但是生活却截然不同,如果我们很贫穷,那么对方就很富有;如果我们很健康,那么对方就疾病缠身。”

“花翎姐你遇见过和自己长得一样的人吗?”

“我没有见过,但我想对方一定真实地存在着,因为奶奶说她就见过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如果有这样的人,我真想见见她啊,想必她一定过着无比幸福的生活。叶子你见过吗?你以前在南方生活,说不定对方就住在北方。”

“我也没见过,也有可能是我在来到这里的路上和对方擦肩而过了,我也真想见见和自己一样的人啊,她一定十分健康,可以奔跑,可以用自己的双脚去很远的地方。”

忽然传来沉闷的雷声,在山谷中不断回响。此时天空虽有云朵,但整体还是晴天,并没有厚重的乌云。

“白雨来了,我们快走。”

花翎加快了脚下的速度,子叶心想: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此时她所在的地方,是晴天还是在下雨呢?

二人回到疗养院时浑身都已经湿透了,院长打着伞站在门口等着二人,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子叶知道形势不妙,急忙岔开话题,准备之后找院长道歉。

“花翎姐你赶快带我去换衣服吧。”

花翎忌惮地看了院长一眼,院长依然保持沉默,花翎急忙推着轮椅从院长身边经过。离开院长一段距离后花翎听到院长说:

“晚饭后来办公室找我。”

回到了子叶的房间,两人的神情都十分沮丧。花翎帮着子叶脱下了连衣裙,用毛巾仔细擦拭了子叶的身体。换上一件新衣服后,子叶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花翎。

“花翎姐,你先别走,留下来陪一陪我。你也擦一擦身上的水。”

“可是……”

“没关系,用我的毛巾擦就行了。”

“好吧……”

“要是我再长大些,你也能穿我的衣服就好了。”

子叶赤着脚坐在床上,手臂环绕双膝,眼神看向窗外。花翎取下了椅子上的软垫,坐在裸露的木椅上。

“花谢了。”

“什么?”

“我是说窗外的槐花谢了。明明今天早上我才注意到开放的槐花,现在它就被雨打落了,真是太残忍了。”

“是啊,这场雨对你太残忍了。”

“我是说对于那些被打落的花。”

“没关系,明年夏天一定还会重新开花的,无论是迎春、槐花还是紫丁香。”

“但是今年的那些小小生命,还未走完生命的全程,就被这场雨扼杀了。”这句话子叶没有说出口。

凋落的花瓣,要是能向上飞翔,那该多好啊。

雨还在下,二人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雨幕。精致的薄纱材质的连衣裙被挂在衣柜门上,下面放了一个小盆,用来接衣服上滴下的水。

“这样的雨为什么叫白雨呢?”

“我不知道,我们这边一直是这样叫的,也许是下雨的时候天还基本是晴的,很亮,使用才被叫做白雨。南方不这样叫吗?”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我们那边有人会把这种雨叫做太阳雨。”

“听起来意思其实是差不多的。这种雨一般下不久,我曾听同学说过,是空气中的冷暖气流相遇,形成对流效应,进而产生的短时间强降雨。”

“意思是说很快就会停吗?阿嬷和爹爹的行程应该不会受到影响吧。”

“应该不会吧,这场雨应该很快就会停了。”

很快就到了午饭的时间,花翎急忙去房间换了衣服带子叶去到了餐厅。

因为一直在担心父母的行程,子叶这顿饭吃得并不顺心。张伯以为子叶一直在等着父母,开口劝她:

“你先好好吃饭,你的爸妈给院长打过电话了,雨有些大,他们可能今天不来了,你也别一直等着了,他们可能明天就来了。”

听到张伯的话,子叶彻底没有了食欲。但颇具戏剧性地,这场雨果然没有持续很久,众人吃饭时就渐渐停了,总共持续了不过一个多小时。饭后花翎把子叶送到了房间,子叶脱去了鞋坐在床上,缩在墙角,双手紧紧地抱着膝。花翎正要离开,再次被子叶叫住了。花翎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伊豆的舞女》翻了两页。窗外的槐树枝头上挂着晶莹的水滴,但白色的花簇已经不在了。

“爹爹和阿嬷可能不会来了。”

花翎看到子叶哭了。

“这场雨,对你真是太残忍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子叶的父母在下午三点左右来到了疗养院。二人先去拜访了院长,然后才来到子叶的房间。二人一进门就看到了正在看书的花翎,父亲打量了一番花翎,对她说:

“你先出去吧,接下来我们陪着子叶。”

花翎本来想开口说话,但她看了看子叶,又看向子叶的母亲,然后向二人问了声好后离开了房间。

子叶此时坐在床沿,母亲俯下身轻轻抱了子叶一下。

“叶子,我好想你。”

“我也是,我好想阿嬷和爹爹。”

父亲穿着西装坐到床上,宠溺地伸手摸了摸子叶的头发,然后严肃地说:

“院长跟我说了,早上你是不是去马路上了。这多危险啊,要是有车通过,你又没办法及时躲避,你呆在疗养院就好了,这里风景又好,又安全。是刚才那个护工带你出去的吧?真是太不懂事了。”

“不是这样的,是我想出去的,我想要看看外面的景色才请求花翎姐带我出去的。”

“即使如此这也很危险,环山的路又窄又陡……”

“可是我就是想出去看看,也没有离开院子太远,在外面的话山路上有什么车经过我能看到,就能提前知道爹爹和阿嬷到哪了。”

“真抱歉,最近这段时间生意上有些事,一直抽不开身,实在是太忙了。今天本来想早些来的,有些事耽搁了。好不容易到了山脚下,又下起雨来,这么大的雨上山不安全,我们就在山下的宾馆呆了会。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啦,爹爹能来就好。可惜今天下了大雨把槐花都打落了。林姨昨天采了槐花,今天做了槐花的糕点,好吃极了,我叫林姨给爹爹和阿嬷留了些,你们一定要尝尝。”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和你阿嬷一定好好尝尝,叶子这么赞不绝口的美食一定很好吃。槐花落了没关系,只要那些树能长大就好了,长得直也好,长歪了也罢,只要能长大就没什么可惜的,花还会再开的。叶子你也是,在这么美丽的疗养院中一天天长大,哪里都不用去,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好好找一个夫家,对方一定要对你好……”

“爹爹,哪儿跟哪儿啊,这还早呢,我现在还不想要什么丈夫。我只想着什么时候爹爹有空接我去外面玩玩。”

“就是,叶子这孩子还小呢,你这说的什么话。叶子这么懂事可爱的孩子,哪儿能轻易谈婚论嫁。”母亲表现出了不悦的语气。

“是是是,我赔礼道歉。叶子你之前是不是说过想要一件苗族的衣服,我特意托生意上的朋友帮我留意,好不容易找了件精品。凌香,衣服从车上带来了吧?”

“带来了,给叶子的东西怎么会忘记带呢。”

母亲从手提袋中取出了叠好的衣服,准备从衣柜里拿衣架挂起来。

“这个护工真是太不小心了,这么名贵的衣服被雨这么浸湿,还怎么穿啊。这件纱衣也没办法穿了,只能扔了。”

母亲把手伸进连衣裙的口袋内搜索,摸到了融化的冰糖。子叶正要阻止母亲,但母亲已经不耐烦地把冰糖和连衣裙扔进了垃圾桶,走到水池边洗了手。

“这件苗服虽然好看,但是头饰太重了,不要久戴,因为你的耳朵没有打孔,所以我们就没有带来耳饰,这件衣服穿起来有些繁琐,之后你叫护工帮你穿吧。”

“我现在可以穿上试试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最好还是在我们走了之后穿吧,这件衣服没那么好穿,和现在的气温也不搭。”

母亲说完,就将苗服挂进了衣柜。

“凌香,我现在越发觉得当时我们将子叶送到这个疗养院真是个明智的选择,这里这样与世隔绝,风景这么好,又这么和平。”

晚饭时子叶和父母与院长坐了一桌。

“今天二位远程而来,我特意叫厨房准备了清蒸鲈鱼,其他的粗茶淡饭若招待不周,还请二位见谅。”

清蒸鲈鱼是父亲最爱吃的,这一餐子叶和父母都吃得很多。吃完饭后父亲同张伯在大厅谈起生意来,虽然年龄差得很多,但二人的谈话十分融洽。

“时间差不多了,我就先走了。叶子在这里仰仗各位照顾了。”

“谈不上什么照顾,小叶子在这里陪着我们这些老人,对我们而言也算是不错的消遣。”

“我们这些父母,总想着把好的留给孩子,所以我们夫妻两现在把这么多精力花在生意上,多挣些钱,到时候再给叶子找个好夫家,她这一辈子都不会为俗事发愁了。”

“现在外面形势如何?”

“战争又扩大了,但是目前还没波及到我们的生意,我平时给军队捐了不少钱,在部队里也认识人,征兵的事随便花钱找人替我去就行了,所以总体上来说基本不会影响到我们这些商人。”

“这就好……”

“这里可真是和平啊……”

临走前在子叶的房间中,母亲问子叶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用啦,爹爹和阿嬷只要能来我就很高兴了。不过如果方便的话,可以给我带一本摄影集或者画册吗?我想看看现在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还想要一件大些的苗服,给二十岁的女性准备的。”

“好,我会记得的。二十岁的苗服,你是想长大些再穿吧?”

子叶本想告诉母亲是送给花翎的,但怕母亲不愿意,就对她的话表示了同意。

母亲又抱了一下子叶,然后两人就离开了。

两人刚走出房间,子叶忽然记起来还有林姨留的糕点,但她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糕点的踪影,急忙按铃叫花翎来帮自己找。然而赶来的却不是花翎,而是另一个护工,子叶让她帮自己去叫花翎来,但是护工再次回来时却告诉子叶:

“花翎现在留在院长室离不开身。”

“那你赶快来帮我找找,林姨早上给我留了糕点。”

两人手忙脚乱地在房间翻找着,最后还是子叶在靠窗的抽屉里找到了林姨用纸精心包好的一包点心。

“要是花翎在的话,她一定知道林姨会放在什么地方。”子叶心想。

子叶急忙打开窗,父母正要进入车内。

“爹爹,阿嬷,稍等一会,我忘记给你们糕点了!”

父亲看了看手表,说:

“很抱歉,有些迟了,我们该走了,夜路不太好走,下次再尝吧。”

“可是我真的很想让你们尝尝!这些糕点带着花香,非常好吃……”

“真的来不及了,你爹爹还和合作者有约,快要赶不上了,我们先走了,下次会记得给你带礼物来的。”

护工走了,父母的车也走了,这些糕点被放在了窗台上。

夜里又下起了大雨,子叶心想,不知道父母是否安全地回到了家。雨很大,子叶彻夜未眠,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眼泪流了下来。第二天这些糕点被送给了花翎,花翎看着子叶,知道她哭过了。

“这场雨,对你真是太残忍了。”

山音

父母走后的第二天,子叶的腿就开始疼了,前两天疼得几乎让她无法在床上做一些屈伸。日常起居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无论是穿衣洗漱还是解手,几乎所有事都需要在花翎的帮助下进行。

“我都这么大了,这些事还无法自己做,甚至要让花翎姐帮我解手,真让人害臊。”

“没关系,这是我作为护工应该做的,相比于叶子,其他一些老人还要更难伺候呢。”

“真是难为情,我越来越感觉自己就是累赘,一直在给别人增添负担。”

“请不要这么说,叶子你的存在,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慰藉。不只是我,你被很多人宠爱着呢。”

“……”

“说起来,既然腿会这么疼,为什么昨天还要走那么多路呢?”

“我想要用自己的双腿走在大地上,感受坚实的土地,尽管我的身体不允许我这样做,但我既然活着,就需要感受一些痛楚,因为这是我的愿望带来的。我也想要飞上天空,自由是多么美好啊,我也有翅膀就好了。”

山中的气候十分多变,虽是北方,但整个六月下旬几乎每天都被间歇性的阵雨笼罩。疗养院中没有任何的娱乐项目,子叶总是叫来花翎在房间里一起读书,但时间久了,昔日很喜欢的书也变得索然无味。

老人们却并不在乎天气如何,他们三三五五聚在一起打牌、聊天,子叶也曾试图加入他们,但那种毫无营养的生活很快就让她觉得腻了。她无法理解那些老人为何几乎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话题,聊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言碎语或是年轻时的见闻。和老人们聊天时,第一天她还觉得新奇,但第二天她发现老人们似乎完全忘记了前一天说了些什么,又重复起那些话题。

时间似乎进入了永无止境的循环。

子叶变得越来越烦躁,她无法忍受因为下雨而变得粘稠的空气,无法理解老人们嘈杂的谈话。每日里唯一的慰藉就是和花翎在一起的时光,但是每天的快乐随着时间的积累很快被冲淡了。

她开始挂念起山下的父母,想着这样的雨天他们会做些什么,依然会为了经商而四处奔波,还是说因为平日积累了太多的劳累,趁此雨季,正好呆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如果他们的生意无法进行的话,为什么不干脆在当初就呆在疗养院呢?

不过一山有四季,也许他们所在的地方此时正艳阳高照,从来没有进入过雨季。

这样平淡重复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这样无法远行、一步也无法迈出房间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也许近两周的阴雨天气在子叶心中积累了太多的郁闷,她感觉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就仿佛被妖魔附体了一样。某天乌云几乎遮蔽了天空,只有开着灯才能看清房间内的事物。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击着窗外的槐树,让子叶的心情十分烦躁。尽管外面还下着雨,但子叶却固执地让花翎带自己去院内散步,在花翎再三拒绝之后,子叶的怒气不受控制地宣泄在了花翎身上:

“被关在这里,和被囚禁起来又有什么区别!”

“现在出去的话,会惹院长生气……”

“你从没真正地关心过我!你和其他的人一样,只是听从院长的命令被迫照顾我罢了,就像照顾宠物一样!”

子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她看到花翎的神情变得悲伤,泪水不住地流下。她想开口道歉,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花翎哭着跑出了她的房间,子叶想去挽留,却没有站起来追上花翎,向她伸出手的勇气。

之后的几天里,子叶再也没有见过花翎。她曾试图将花翎叫到自己的房间,但对方却总是找借口推脱。她越来越惊恐,害怕自己永远地失去花翎,独处的孤独与烦闷,混合着惊恐,几乎要将她淹没了。

进入七月,天空终于放晴了,子叶想叫花翎把自己推出去散步,但又怕对方拒绝自己。她按下房间的铃叫来了一个护工,让对方帮自己去叫花翎。出乎她的意料,这次花翎没有任何推脱,来到了她的房间。

她被花翎背下楼,放在轮椅上,推到了院子里。轮椅在院子里一圈圈地慢慢环绕,但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第四圈绕到大门前时,子叶说:

“在这里停一下,我想看看外面的风景。”

子叶没有提出去院子外面的要求,因为这是不被允许的,她不想让花翎为难。

两人站在门前,门外是外面的世界,视野中的景象被围墙和公路护栏隔断。之前在公路上子叶看到了邻山被阳光分成亮暗两层的样子,此时她只能看到对面被照亮的山顶。

沐浴了夏雨的冷杉显得更加葱茏,挺拔的树木整齐地排列在山上。针叶上还积着雨,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清风吹过,对面的景色就仿佛荡漾的粼粼水波。

“真美啊,雨后的景色,外面的世界。”

“是啊。”

随着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子叶感觉到虽然还有隔阂,但两人之间的矛盾已经逐渐消失了。

子叶记起了小时候父亲带自己去佛寺,大雄宝殿的门朝西南开,下午日落时余晖照在镀了金漆的佛像上,也像这般闪闪发亮。当时和尚们排成一队,为寺庙中的游客诵经。方丈穿着金线缝制的红色袈裟,热情地接待了她们,还带着她们去吃了斋饭。黄昏时有和尚撞钟,钟声悠扬,十分祥和,心中的不安与烦躁全都被钟声洗刷了,就像今日放晴之后,在阴雨天气郁积的焦躁全部消失了一般。离开时方丈送了她一串佛珠,被她盘绕在纤细的胳膊上,当成饰品给别人展示。这串珠子在北迁搬家时被落在了家中,她曾叫父母请人帮忙寻找,但被告知曾经的家已经被毁坏了。

子叶此时才看到,在对面的山上,有一间低矮破败的小木屋,由于和旁边的冷杉是一样的颜色,因此之前她从未注意到,此时下了雨,这间房子才展现出与周围的冷杉截然不同的光泽。

“那间房子是什么人住的吗?”

花翎也看向那间房子,她看到房间中十分昏暗,周围也非常冷清。

“也许曾是伐木工或者是护林员住过的地方吧,现在应该没什么人住了。”

“应该还有人住吧?我看到房子周围都被清空了。”

“那可能之前还有人居住,这几年才被遗弃的。”

一架飞机从低空沿着山谷飞过,发出尖锐的响声。花翎捂住了子叶的耳朵,但子叶依旧感到耳鸣。一股气浪冲击着两人,两人的头发与裙摆都随风飞舞。子叶担忧地看着飞机离开的方向。

“飞机是去哪儿?一般不会经过这里的吧?”

“应该是去战场吧。这里真是祥和。”

因为前段时间持续的降雨,空气还是十分潮湿。现在每天早上醒来,子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然后打开窗户,让阳光和微风不受任何阻碍地进入这个房间。

柜子里的衣服和床铺都受了潮。花翎把子叶的被子抱去院子里晒了,又准备把她衣柜里的衣服全部洗一遍。见到那件精致的苗服,花翎露出了羡慕的神情。

“真好看。”

“花翎姐你也有,我叫阿嬷帮我买一条大些的送给你。”

“这么贵重的礼物……”

“请你务必收下,算作我之前对你发火的赔礼。”

花翎紧握着那件苗服,流下了感动的泪。

因为天空放晴,老人们白天主要都呆在院子里,大厅重新安静了下来。也许是出去散过步的原因,子叶又能重新欣赏起前段时间令她觉得烦躁的那些书。

吃饭时子叶依旧同那些老人们坐在一起,老人们还是会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和辉煌往事,即使到了此时,子叶的观念却没有回复到雨季前,她听着这些话依然觉得烦闷。

吃早饭时,几架飞机从山间呼啸而过,打断了众人的谈话。子叶紧紧地捂着耳朵,但依然觉得邻近飞过的飞机使她头晕目眩。旁边的人跟她说什么也完全听不清,耳朵里只回响着轰鸣声。隐约间她听到身旁有人说了一句话,也可能是她的错觉。

“这几天飞机越来越多了。”

梁伯和梁婆病倒了。

一天吃完早饭后院长把梁伯两人叫了出去,与他们进行了一次谈话,之后两人就病倒了。

在子叶进入疗养院的两年时间里,梁伯与梁婆从来没有说过话,因此她一直以为两人是陌生人。这件事之后她才从张伯口中得知两人是夫妻,梁婆并不姓梁,只是因为嫁到了梁家才被叫做梁婆。两人似乎有一些过节,一直未能和解,所以才相互保持冷战。

从那之后,子叶就再也没在饭桌上见到过两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一个老人肯告诉子叶,和花翎在房间里独处时,花翎说:

“我在照顾张伯的时候听他跟别的老人谈话,好像说梁伯的儿子在街上被流弹击中了,现在住在医院,神志不清。”

“战争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呢?”

“不知道,除非双方付出了足够大的代价,否则战争不会停止吧。”

“我能给梁伯和梁婆做些什么呢?”

“你什么也不用做。”

“但是现在他们生病了,整天呆在床上,应该非常痛苦吧,我想做些什么。”

“我想想你能做什么……要不我教你折千纸鹤吧。”

“千纸鹤是什么?”

“是一种折纸的手工艺品,长得就像飞翔中的鹤一样。折千纸鹤有祈福的作用,应该会帮到他们吧。”

子叶在房间里呆了两天,折了99只千纸鹤。然后叫花翎把自己推到了梁伯的房间。

“梁伯你现在身体怎么样?好些了吗?”

“希望你的儿子能平安无事。”

“梁伯你和梁婆闹了什么矛盾吗?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们早些和好吧,不要再像现在这样彼此冷漠了。”

梁伯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对子叶置若罔闻,一句话也不说。

子叶把轮椅向前推了一段距离,将身旁的布袋递给梁伯,其中有99只千纸鹤。

“梁伯你收下这些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梁伯气急败坏地抓过布袋,从开着的窗户扔了出去,掉进了院子中的水池。

“你这个小丫头又懂什么!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

“抱歉。”

梁伯悲伤暗淡的双眼望向窗外。

“近来我时常听到山里传来的声音,时而低沉,时而尖锐,让人心惊胆战的。半夜我常常被这些声音惊醒。”

“山里的声音……是山音吗?还是山声?”

“什么是山音?”

“我不知道,但……听说是死亡的声音。”

“那么我听到的就是山音了。”

“山音是怎样的声音呢?是这几天飞机飞过时的声音吗?”

“有一部分是吧。”

子叶重新折了99只千纸鹤,送给了梁婆。不同于梁伯的冷漠与暴躁,梁婆收下了这份礼物。但是梁婆的眼神十分悲伤,接过布袋的同时,昏暗的双眼中流下了泪水。

“梁婆别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果能好起来,那该多好啊。这山里多么和平啊,要是我的儿子那边也能这样和平就好了,当初真应该叫他和我们一起来的。”

“战争这么残忍,为什么要战争呢?”

“是啊,为什么要战争呢,我的儿子又为什么要做生意呢?当初要是没让团团走上这条路,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您的儿子一定会醒过来的。”

“他死了。”梁婆最后说的这句话被战机飞过的声音淹没了。

当天晚上又变天了,首先是惊雷响彻天空。花翎急急忙忙去收晾在院子里的子叶的衣服,但她却碰到其他的护工在赶往三楼。

“发生了什么?”

“梁婆死了。”

花翎犹豫了片刻,仍然跑到了楼下,收起了最后一件苗服,然后返回了子叶的房间。

子叶并不在房间里。花翎把所有收来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挂在了衣柜里,把床单和被套都叠好放在下面,然后才去到梁婆的房间。

梁婆的房门上已经有护工贴上了白花,此时几乎疗养院的所有人都聚集在梁婆的房间外,院长和梁伯在房间中,梁婆的遗体被白色的床单盖住,看不见她的面容。

子叶已经坐着轮椅被其他的护工推来了,见到花翎的身影,子叶紧抱住花翎,脸贴着花翎的肚子哭了起来。花翎抚摸着子叶的脑袋,一句话也没有说。

梁伯拖着重病的身体赶来了,此时跪倒在梁婆的床前号啕不止。从子叶进入这个疗养院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梁伯这个脾气暴躁的老人哭。她记起了曾跟两位老人说过的话: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直到梁婆去世,两人也没有重新和好。

盂兰盆节

子叶看到,梁婆的遗体被装进了一方小小的棺木。梁伯穿着粗布织成的丧服,坐在轮椅上目送梁婆被卡车运走。梁伯和院长与各方协商,最终也没有同意将梁婆的遗体葬在菩提山上。

子叶心想:那些高贵的人无论出生时有多么高贵隆重,死后都免不了被关在低矮狭小的木匣子里,埋进土壤深处,再无法见到天日。

梁婆的遗体被送去了县里的殡仪馆,听说他们儿子的遗体也在同一家殡仪馆内。梁婆的遗体被运走的下午,有一辆轿车接走了梁伯,去城里参加葬礼,之后梁婆和儿子的遗体将会被葬在城外的公墓。此时已经进入了八月,再有一周便是中元节。

想必梁婆的魂魄,会在中元节那天,去到另一个世界吧。子叶想到。

近来飞机经过的频率越来越高了,疗养院内的老人们十分不满。院长不得已与政府进行了一番说明,也许是因为疗养院内住的都是有名望的人士,之后的一段时间内飞机经过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很多。

“听说梁婆的棺木是用菩提山的冷杉做的。”花翎告诉子叶。

子叶与花翎站在门口,眼睛盯着对面的山林。也许是为了中元节做准备,山上聚集了很多人,有些人坐在木屋中歇息,那间被遗弃的小木屋重新恢复了生机。

因为险峻的地势和茂密的杉林,伐木车无法开进菩提山深处,因此中元节前所需的木材主要是伐木工人用最原始的方式准备的。

子叶看到有人搭了梯子,爬到高耸的冷杉上,然后隐没在翠绿的树冠中。树上的工人似乎都带着绳子,他们将各自的绳子扔给对方,在杉树间连接成一条条索道。她看到有人沿着索道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动作十分灵活,像猴子一样。

工人们首先锯树枝,拿着电锯把长满枝叶的主枝一根根锯下,翠绿繁茂的冷杉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露出了灰色的树干,之后才被一节一节地锯下树干。

掉在地上的主枝被其他工人拖走,再用锯子去掉树叶和细枝。枝叶杂乱地散落在地上,并没有人处理。去掉枝叶的主枝和按节锯下的树干,又被另一些工人搬走去皮。

“听说去皮后的圆木会被带去菩提河,用河里的沙子打磨。”

“不用砂纸吗?”

“好像是老人们的传统,他们认为取用长在菩提山上的木材,在菩提河边打磨是对大自然展示敬畏。”

因为没有飞机经过的声音,此时的山林十分寂静,子叶可以清楚地听到电锯转动的声音。一个工人在树间摇荡时,不慎掉了下去,子叶吓得惊叫了一声,但那个工人被腰间的绳子缠住,缓缓降到了地面。

树上的工人发现了子叶和花翎,远远地冲着她们喊道:

“两位女士,你们好呀!今天真是好天气。你们也在做过节的准备吗?”

工人们纷纷投来视线,子叶似乎感受到了那些工人灼热的目光,害羞地将脸埋在了花翎身后。

汤山县最主要的一条干路,从鼓楼处一分为二,往南叫菩提路,一直通到菩提山上,往北叫普渡路,开车沿这条路行驶二、三十公里,能看到道路两侧的植被逐渐变得贫乏,也就是进入了不毛之地。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是汤山县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每年这一天城内的各大商户都会捐钱给政府举办活动,钱的多少并没有硬性的规定,但规模越大的商户也往往捐的越多。政府会用民间募捐得到的钱置办祭祀材料,聘请德高望重的道士,在中元节做法事。汤山县的中元活动,与中国其他地方的习俗是很不同的,因此每年都会吸引许多外地的游客来看热闹,久而久之,活动的规模也变得越大了。

中元节的游行祭祀分两路,分别沿普渡路和菩提路,每一路都由道士走在最前面开路,一边挥舞法器,一边念诵咒语。紧跟在道士后面的是八个年轻力壮的男性赤裸上身抬的轿子,轿子是本年菩提山上取的冷杉木做的。往普渡路走的轿子里供奉着谷神后稷,往菩提路走的轿子里则是城隍。再往后是身穿白衣的三十六名少男少女,他们手里拿着一摞纸钱,每走一段路就拿几张洒向天空。这个活动被当地人称为中元祀,而外地人则考虑到菩提的佛教含义,往往称为盂兰盆祀。

家家户户每年这一天都要祭祀先祖,在普渡路和菩提路上分别烧纸。每家的烧纸总要留下几张,出城后在野外焚烧,寓意着接济无家可归的迷途魂魄。

然而最吸引游客的,其实是在中元节晚上放河灯。中元前后汤山几乎每一个商铺都有河灯出售,游客们花十五元就能买到一个木制的河灯,纸糊的灯壁上往往有着商人们自己写上去的诗词或者经文,有人还会在自己买的河灯里另附纸条写下想要纪念的人的姓名。晚上九时许,本地的百姓和游客们将河灯放在菩提河中,随水漂流,进入菩提山深处。这条河进入菩提山后会流向何处,当地人并不关心,只有老一辈人相信,这条河一直通往彼岸。

花翎曾被选为穿白衣的少女,跟在队伍中撒纸钱。

“我再也不去了,这种事没有任何意义嘛!先祖们都死了,干嘛还要让我们这么辛苦地干活祭祀!”当年幼的花翎从祭祀队伍中回来时,她曾这么说。

之后的几年,花翎也确实没有参加过中元祀,直到两年前战争刚刚爆发,举办中元祀时竟找不到三十六名少年,不得已只能找花翎这样的青年。这一次主办方派了许多人去花翎家,千万恳求花翎加入祭祀队伍。这一次花翎没有推脱,加入了中元祀的队伍。那一年也没有从外地请来德高望重的道士,带领祭祀队伍的是汤山县本地的老人,他们装扮成道士,为中元祀预演了很多遍流程。

这次花翎依旧觉得十分辛苦,路程走到后半段,花翎已经没什么力气把纸钱高高洒向天空了。但她那次却并不觉得麻烦,听队伍前面的老人颤抖着声音喊出道士的咒语,她觉得自己悲伤地要哭了。

之后的一年,因为战争的原因,政府没有募捐到足够的钱,也没有找齐愿意参加活动的人,中元祀的活动就被迫取消了。

今年恰巧闰七月,严格说来有两个中元节,政府决定重启中元祀,祭奠在战争中死去的生命。一些民间组织本来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准备倾其所有资助政府举办活动,但没想到通告下来后,很快就募集到远超举办两次活动所需的金额和人数,因此政府决定在一年内举办两次中元祀。

大一号的苗服被送到了。似乎是因为生意上出了些问题,父母并没有上山来看望子叶,苗服是托人送到疗养院的。

梁伯参加完葬礼回到了疗养院。院长和一众护工正在做中元节的准备,林姨也在准备供奉用的茶饭。梁伯一回来就与院长等人发生了争执。

“盂兰盆节一定要七月十四过!”

“我们当地一直都是七月十五日过的,汤山县的中元祀也是这一天。”

“不行,必须是七月十四!”

“我们实在无法只满足您一人的请求,疗养院还有别的地方来的人。只有广西是十四日过的,我们不可能让其他地方的客人放弃传统。”

“你们怎么这么残忍?老婆子死的时候你们不愿意把她埋在山里,怕坏了风水,现在我想在盂兰盆节引渡她的鬼魂,你们居然也不允许,难道让别人成为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你们才能满意吗?”

“可是……”

“倘若你们不愿意改时间,那么我也没必要再活下去了,就让我也成为孤魂野鬼吧!”

虽然引来了许多不满,但最终好歹是让所有人都同意将时间改到七月十四了。

农历七月十四日当天,吃过午饭时来了一辆卡车,送来了提前预订好的河灯和花灯。

“今年怎么改了时间?虽是提前就预订好的,但我们都是七月十四才往河灯上题字,突然改时间可真是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我们本来都想退了这个单子,但你们也算是老顾客了,实在不好推脱。我们跑遍了全城,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些做好的河灯。”

院长同司机道了谢,请他去餐厅喝茶。

“为何要准备这些花灯?”

“我们有广西的客人,那边过节要跳天灯。”

此时花翎正在子叶的房间里,为她穿苗服。

“为什么要在今天穿这件衣服?不会很热吗?”

“今天是提前过中元节吧?这样一个重要的节日,人们却要穿着悲伤的衣服,这不是很不合理吗?那些回家的魂灵,看到人们穿着朴素,可能会以为我们过得并不好,反而为他们增添烦恼,也无法安心地去到彼岸。这个节日其实没有什么穿着的要求,所以我就想,穿着最好看的衣服,热闹地过个节,告诉那些牵挂着我们的鬼魂,我们过得很好,这不好吗?只不过半天,虽然会感到热,但还是能忍受的。”

花翎费了很大的功夫,好不容易才将那件精美的苗服穿在子叶的身上。看着眼前的人儿,花翎惊呆了,只有如此精致优雅的人才能配得上这一身衣服。

“好看吗?”

“好看极了。”

受到花翎的称赞,子叶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你去衣柜里把最下面那件衣服拿出来吧。”

花翎打开子叶的衣柜,在最下面拿出了另一件精美的苗服,比子叶穿着的那件要大一些。

“好看吗?这是我拜托阿嬷帮你准备的。”

“我不能要,这么贵重的衣服……”

子叶从花翎手中接过衣服,展开,对着花翎比划了一番。

“这件衣服尺寸差不多刚好,花翎姐你穿上一定很好看。请不要推脱了,之前我们不是说好送你一件苗服吗?这件你穿着一定很合身。你可能还得麻烦别人帮你穿,可惜这件衣服没有头冠……”

花翎向衣服伸出手,但她看了一眼仿佛仙子一般的子叶,把手缩了回去。

“不,小姐,这件衣服我真的不能收,太贵重了。”

子叶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你叫我什么?”

“抱歉,但是……”

花翎忽然感到,一直以来被子叶喜爱,似乎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她心烦意乱,眼神慌乱地四处张望,不敢与子叶对视,一溜烟地逃离了子叶的房间。

晚饭时梁伯依然没有现身,护工把茶饭送到了他的房间。老人们都对子叶穿着的苗服赞不绝口。婆婆们纷纷围在子叶的身旁。

“小叶子穿着的衣服真漂亮,是哪里的服饰啊?”

“苗族的衣服吗?和你真是般配。”

“头上戴的这个装饰是银的吗?让我瞧瞧……这身衣服感觉我也能穿呢。”

穿着厚重的衣服,被婆婆们围在中间,子叶感觉自己要喘不过气了,汗浸湿了后背。但听到婆婆们的夸赞,子叶十分高兴,越发喜欢这身衣服了。

活动是晚上八点左右开始的。虽然白天时就有一些祭祀的活动,比如说院子里这几天搭了一个用砖围起来的小坑,白天老人们纷纷去坑里烧纸,或者在大厅里摆一些佛像,供上林姨准备好的点心和贡品,但热闹的活动都集中在晚上。

雇来的工人和护工们在白天把花灯摆成特定的灯阵,晚上时全部点亮,仿佛落下的繁星。子叶和老人们都收到了木制的河灯,可以在自己认为合适的时候放到水池中。护工们进入灯阵中,各自选定站位后拿起花灯,工人们身穿白衣黑裤,将盛放蜡烛的碟子顶在头上,一旁有人击鼓,工人们随着鼓点在灯阵中跳来跳去。

人们围绕在跳天灯的阵列周围,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人们也跟随鼓点击掌喝彩。虽然觉得燥热,头脑也有些昏沉,但子叶也坐在轮椅上击掌欢呼。

“噢……噢……”

仪式进行了很久,梁伯坐在轮椅上才被护工推到了院子里。作为唯一的广西人,强烈要求众人改了时间,自己却最后才出现,因此他一出现就引来了一片嘘声。

他也并没有加入到众人欢庆的氛围中,而是径直朝着子叶移动。

“在这么庄严的日子,你穿成这样成何体统!这么悲伤的节日,这么悲伤的活动,你居然穿得这么喜庆,难道说别人的死让你很高兴吗?”

梁伯突如其来的谩骂让子叶不知所措,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紧紧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脸颊因为情绪激动而显得潮红。

一旁的老人们看不下去了,纷纷站出来为子叶打抱不平。

“你跟一个孩子闹什么气,不该先反省一下你自己吗?强制着我们改了时间,自己却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梁伯瞪大眼睛怒视着插嘴的人。

“道歉,我道什么歉,老婆子死了,你们还这么欢庆,不知道现在过的是什么节吗?你们这些人就没一点同情心吗?一群没有良心的东西,这样的活动不办也罢!”

梁伯气急败坏,拿起地上摆放的河灯朝跳天灯的人群扔去。活动被迫中止,梁伯气愤地返回了房间。

子叶不知道如何是好,推着轮椅来到水池边,借着周围的灯光看向自己的倒影。她看到池中的自己穿着华丽的服饰,脸上却全是悲伤的神情。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打散了水中的倒影。

“原来我穿着这件衣服居然这样不堪吗?既然如此以后我再也不穿这件衣服了。”子叶心想,“这样的中元节,我再也不想过了。”

不顾及众人的挽留,子叶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河灯被她留在了原地。

一直持续到十点多活动才全部结束,花翎来到了子叶的房间,见子叶面朝墙壁孤独地躺在床上,衣服已经被换了下来扔在椅子上。花翎看到这一幕十分心痛,却不敢上前去安慰她,只能捡起椅子上的衣服收进衣柜里。子叶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不知为何,她与花翎之间存在了一道无形的隔阂。

“河灯不放了吗?”

“不放了。”

次日,农历七月十五日,通常意义上的中元节如期而至,信佛的人常常称为盂兰盆节。城里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气氛,城里的人们在举办怎样的活动,菩提山上的人们并不知道。

“如果我在城里的话,应该会被叫去参加祭祀队伍吧。”

子叶第一次这么强烈地从花翎的话中感觉到她对外面生活的怀念。池子里的河灯和昨晚活动留下的废品,全都被工人们带走了,对于山上的人们,这只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尽管昨晚发生了那样不愉快的事,但梁伯却完全恢复了过来,从当初因为听到儿子的消息而生病卧床以来,第一次来到了餐厅同众人一起用餐。他变得比先前健谈了许多,早上开始每碰到一个人,他就推着轮椅上去搭话,但见识到了梁伯昨晚的丑态,众人见了他都避而远之,不愿同他说话。吃饭时他也找不到伙伴,只能独自坐一桌。子叶看到这样的梁伯,觉得他很孤独,想上前同他说话,但又怕对方依旧像昨晚一样记恨着自己,便也不敢去了。

在这个真正的中元节,山上的人们什么也没有做就到了晚上。子叶本来听花翎的介绍,非常想见识城里的中元祀活动,但呆在院子里,即使站在大门前,也什么都看不到。

吃过晚饭,子叶依旧觉得不甘,叫花翎把自己推到了院子里,坐在门口目不斜视地盯着远处的城市。一直看了将近两个多小时,子叶突然看到远处城市中的灯光熄灭了。随着灯光的熄灭,子叶看到,远处黑暗的城市中出现了某个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点,之后点点微光从那个源头流出,沿着一条弯弯扭扭的线路缓慢延伸,最终流入了菩提山,消失在了视野中。子叶紧盯着那条微亮的线路,过了许久才恍然大悟。

“这是菩提县中人们放的河灯!”

子叶突然觉得十分感动,她感觉那星星点点的微光中蕴藏着人们的希望和思念,这些寄托着生者美好感情的微光绵延不绝,一直流到了她的心间。

“那些游荡的魂灵一定能看到黑暗中漂流的微光吧。”

子叶哭了,她忽然察觉到了中元节对于城内人们的重要意义。

“花翎姐,我想过中元节了。”

“嗯,怎么过?”

“请你现在帮我穿上那件苗服,我也要放河灯。”

在中元节的夜晚,疗养院的人们已经举办活动过了一天,子叶重新穿上了那件华丽的衣服。她和花翎用硬纸折了许多千纸鹤,然后将它们放进了水池中。

“所有逝去的生命,你们不用再游荡了,请你们收下生者的思念,随着河灯安详地去往彼岸,一路走好。”

折翼鸟

中元节过后没几天,就到了立秋。北方的秋天,不似南方的秋天一般还带着夏日酷热的余威,往往是过了立秋,经历过几场秋风,气候就转凉了。花翎将子叶的夏装一件件叠好,收进了柜子里。

子叶颇爱郁达夫笔下的一段话: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自从读到这段话,子叶就一直向往着秋槐的“落蕊”,但她看向窗外的枝头,却看不见任何槐花的身影,想必是前些天的雨,把那些槐花都打落了吧。

“槐花是在秋天凋谢吗?”

花翎停下了手中的活,看向窗外,和子叶一样搜寻了一番槐花的身影。

“应该不是吧,窗外什么花也没有。”

“那么所谓秋槐的‘落蕊’是什么?”

“也许你在书上看到秋槐的描写,和我们这里的槐花并不是同一种花吧,也有可能是还开着其他的花,那些作者弄混了吧。”

“如果没有那几场雨,是不是菩提山上的槐花也能开到现在呢?”

“如果来年天气好的话,也许可以注意一下。”

“槐树会落叶吧?”

“应该会吧,我对落叶没有什么印象了,但我记得冬天时院子里的树都是光秃秃的,对面山上的冷杉却维持着深绿色。”

“秋天,为什么会让人觉得落寞呢?”

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只鸟。

子叶在早上醒来,洗漱完,刚要打开窗户,就有一只鸟像子弹一样蓦地从外面俯冲进来,在子叶的桌子上翻滚几周,掉在了椅子上。

子叶被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回过神来。直到花翎进入房间,子叶才找回了魂。

花翎看到桌子上的鸟毛,皱着眉抓起地上的鸟,就要从窗外扔出去。

“等一下,这只鸟好像不太对劲。”

子叶阻止了花翎,叫花翎拎起那只鸟,用手打开鸟的翅膀。两人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那只鸟的翅膀上有一个弹孔。

“这只鸟好像是从城市的方向飞过来的,是在那边被流弹击中了吗?”

“不一定是流弹,菩提县应该还没遭受到战火的波及,可能是士兵们干的吧。他们常常这样做,因为没什么事干,就会把天上的鸟当成靶子练习射击。”

“怎么这样……真是太残忍了。”

“是啊,幸好你打开了窗让它飞了进来,否则它可能就撞死在玻璃上了。也许这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吧,它的生命注定了会被你拯救。”

子叶有了新的宠物。院长等人都不愿意饲养这只鸟,最终辗转了一番,这只鸟又回到了子叶手里。为了约束它的行动,花翎用前些天剩下的河灯的材料改装了一个鸟笼。

也许是因为鸟笼的原料是菩提山里的冷杉树,当那只折翼鸟第一次见到这个鸟笼时,忽然安分了下来,甚至凑上前去检查那个笼子。但是当它被放进笼子里后,却表现出了剧烈的抗拒情绪。它在笼子里上蹿下跳,甚至打翻了笼子。它用受伤的翅膀猛烈地撞击笼子,鸟毛也掉了许多。子叶看它这样抗拒,想要将它放出来,却被花翎阻止了。

“把它放在笼子里,虽然现在会抗拒,但是习惯了就好。”

那只鸟在笼子里闹腾了很久,直到筋疲力尽才安定下来。

“该给这只鸟起一个名字了。”花翎提议道。

“叫什么好呢?”

“这是你救回来的鸟,也是你在养,名字理应由你来起。”

“不妨就叫它芙兰吧。”

“fly……飞翔吗?”

子叶非常喜欢她的新宠物,经常把鸟笼带到大厅,老人们对于这个新来的生命也感到新奇。李婆问道:

“这只鸟叫什么?”

“芙兰。”

“听起来像是洋人的名字。这是什么鸟?”

子叶仔细盯着笼子看了许久,觉得它长得像麻雀。

“应该是麻雀吧?”

“不,肯定不是麻雀。一定是其他什么更稀少的鸟,麻雀没有这么讨喜。看它的气质就不是麻雀,也许是什么长得像麻雀的鸟,比如说灰头鸫或者石雀。”

子叶望着折翼鸟,问道:

“你是什么鸟,是麻雀吗?”

但这只鸟看也不看子叶。张伯在一旁插话了:

“哪有那么复杂,这只鸟不就是麻雀嘛。没什么稀罕的。”

李婆不乐意了。

“你为什么说这只鸟是麻雀?”

“我有个朋友是花鸟批发商人,什么鸟都卖,他曾清楚地向我描述过各种鸟,这只鸟和他描述的那些鸟多多少少都有些不一样,仔细一想这不就是麻雀吗?”

众人觉得无趣,都散了。

“你平时喂它什么?”

“我跟林姨要馒头渣喂给它。”

“如果你还想养下去的话,叫院长和林姨买些鸟食吧,让它吃好些。不过它也不过是一只麻雀,你养一段时间,觉得麻烦的话找个地方丢了就行,我叫那个朋友给你物色一只好看些的鸟。”

“不麻烦,我要一直养着,是我把它救了起来,就要对它负责,起码要把它的伤养好。”

母亲打来电话了。子叶住在疗养院的两年时间里很多次想要给父母打电话,却担心打扰两人工作,两人也从未给子叶打过电话,这还是子叶第一次接到母亲的电话。

“小叶子你过得怎么样?”

“我过得很好,阿嬷和爹爹工作还顺利吗?”

“不太顺利,现在也还有些急事,我无法和你聊很久,就是跟你说一声,你想要的摄影集我已经找好了,过几天就托人给你带过去,我们就不过去看你了。你父亲的生意出了问题,很多商业份额都流失了,征兵令又发给我们了,现在我们都忙得焦头烂额的,之后有空一定去看你。”

一股悲伤的情绪涌上子叶的心头,她忍着眼泪,脑海中飞速思考着该跟母亲说些什么。

“请阿嬷和爹爹一定要好好保重,注意自己的身体,我在这边很好。你们也不要让自己太忙碌了,一定要好好休息。”

“好,就先这样吧,我挂了,你就期待着摄影集吧。”

“……”

子叶还想说些什么,对面已经挂了电话,听母亲的语气,子叶也听出了对方声音中的焦急,也许此时正有什么难题横亘在两人面前,子叶心中不安起来,却只能默默为两人祈祷。

花翎走进子叶的房间,发现子叶趴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一旁笼子里的折翼鸟也和子叶一样,将喙伸出笼子外,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花翎察觉到子叶可能有什么烦心事,但看到这一幕仍然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

“抱歉,但是,你和芙兰真的好像,就像你们的灵魂同时出了窍一样,人和鸟都一直盯着窗外。有什么烦心事吗?”

“有一些。”

“可以告诉我吗?”

“也许只是我的妄想,可能是从没有发生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只能说我担心父母那边可能出了些什么事。”

“要去外面走走吗?”

两人走到了院子里,像往常一样,子叶又叫花翎在大门前停下了脚步。对面的山上依然是密集的冷杉,但此时冷杉的树冠却变成了深绿色,比起茂盛的生机,更让人感到萧瑟。

“你总是在这里朝外面张望呢。”

直到听到花翎的话,子叶才意识到自己迷恋上了这个地方,不知从何时起就喜欢在这里眺望外面的风景。也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和折翼的芙兰居然有一种莫名的相似。

也许这折翼的鸟儿就是另一个我。她想到。

她依然相信着世界某处存在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个体,但此刻她也觉得这个鸟和她具有相同的思想。

秋渐渐深了,槐树的叶片全部转成了亮丽的金色,和对面的冷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秋风越来越凛冽,吹上枝头就带走了金黄的叶子,吹到人身上就带来了刺骨的寒意。虽然穿着春秋季的衣服,理论上能温暖地度过暮秋前的这段时光,但秋风吹过,却让人从心底和脊背上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

芙兰身上的伤也渐渐好了,表面上无法看出任何伤口存在过的痕迹。之前为了避免伤口与身体其他部位摩擦,芙兰总是扬着那个翅膀。也许是受伤的时间太久,即使现在伤已经痊愈了,芙兰依然会习惯性地扬起翅膀。

它渐渐习惯了笼子里的生活,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即使伤害自己也想要奋力挣脱笼子的束缚。现在它不再会为自己被关在笼子里感到不适,子叶和花翎每天都会清理笼子里的粪便和食物残渣,它也似乎在笼子里过得越来越顺心。唯一没有好转的就是它依然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的景色,相比起刚被救下时,它现在更加专注地看着外面,往往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子叶虽然不知道它小小的脑子里在想着什么,但能够感受到它的眼睛里隐藏着的悲伤。

“真是奇怪,明明只要呆在我的房间里就能接收治疗,我也会给它最好的饭菜,不必每一餐都自己辛辛苦苦去寻觅,不用担心被其他更强大的鸟儿杀死,也不用担心从天空坠落地面,它为什么每天都想着从窗户逃离呢?”

子叶心想:也许在它看来,并不是我拯救了它的生命,而是它自己求生的意志拯救了它,它努力逃离危险的地方,飞到了这个郊外。即使它那样奋力逃离了危险,却依然被我囚禁。在它的眼中,可能我只是囚禁它的人,囚禁了它的自由,囚禁了它生存的意义,每一天在试图让它忘却鸟的身份。

子叶感到非常悲伤,她努力地救助芙兰,尽力让它过得舒适,却无法给它真正想要的。她也不愿放走芙兰,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她无法割舍对于芙兰的感情,她无法说服自己坚强地放它离开。

“我的内心真是太丑陋了。”

半幅画

母亲托人带来的礼物送到了,和电话里曾说过的不一样,是一本画册。这本画册并不是新的,封面已经破损,各页也多多少少都有折痕,想必在被子叶拿到前还经过了许多辗转。

随画册带到的还有一封信:

近来天气转凉,叶子你过得好吗?我所在的城市接连下了几天的雨,秋风中已带有了冬的寒意。我已知会了院长多加注意,但你仍要保重身体,根据气候变化及时增添衣物。

许是因为烦心事太多,近来总觉得诸事不顺,每被风吹就觉得头痛。前几天竟因劳累过度而在商会晕倒,所幸当时有熟人在,把我送去了医院,静养两天后已经痊愈。

战争进一步扩大了,但各地已经展开了反攻的进程,想必至多再过一年应当可以胜利收师。先前我和你阿爹从未如此切实地体会到战争的沉重意义,反将此作为商机囤积了许多财富。随着如今战争扩大,这样的财富也无法继续获得了,半年来我们的商业路线被查封征收了许多,家财损失过半。现在想来,当初我们若没有参与进这场战争,而是和你一同去到郊外,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一周前再次补充兵源,你阿爹又收到了征兵令。我们本欲照常花钱找人顶替,但在城内各处打听了一圈,有多个青年的家庭,年轻人基本都上了战场,剩下的那些人,他们的爹娘也不愿让孩子们去遭受战争的苦难,竟没有一户愿意顶替。你的阿爹已经进入了军队,想来现在已经去到了东部。你的阿爹离家的时候,带走了许多财物,各处打点一番,想必不至于去到前线,应该能在军队里谋一个清闲的职位。我也在和军队里的熟人积极联系,希望能将你的阿爹带回来。

你的阿爹是三周前去的,现在我也从生意中脱身,虽然废了一番功夫,但一切总算是有了眉目。近些日子我同你阿爹通了信,他在部队过得还好。我和你阿爹一切还算顺利,你在菩提山上勿忧。待你阿爹回来,我们再上山去。

由于通信线路中断,无法通过电话与你取得联系,只能通过信件的方式,沟通颇为不便。但提笔写信时,才发觉很多话其实在电话中无法表达清除,这才明白文字是有力量的。

摄影集本来已经找好,正欲托人带去,但竟在一系列变故中遗失了,所幸有熟人恰好得到一套画册,出自美术学院的院长之手,蒙他慷慨赠予,我托人给你带去,也算是了却你的心愿。

我们一切都好,请务必注意照顾好自己。阿嬷爱你。

读完这封信,子叶感到胸中有异物梗阻,令她喘不过气。花翎把她送到了院长室,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在她焦急的等待中呼叫声变成了占线声。

她回到了房间,颤抖着拿起笔,沉思了许久,纵使心中有无尽的思绪,也不知该从何动笔。她想了很多话,但写到纸上都觉得不妥,无奈只能划去。

“久疏问候,阿嬷的身体现在如何?”

“希望爹爹平安无事,我在远方也会为爹爹祈祷。”

“比起钱财,请阿嬷一定保重自己的身体。”

……

一个下午过去,房间中的垃圾桶里堆满了揉在一起的纸团。夕阳透过树梢斜照进房间,在桌子上留下一道道炽热的光影,芙兰的眼睛并不畏惧强光,直勾勾地盯着太阳。

“我要是能飞就好了。”

最后子叶交给院长寄出去的信只有短短几行。

画册我已收到,十分喜爱,感谢阿嬷费心。请阿嬷不必为我担心,我在菩提山上过得很好,近来每一餐都吃得十分顺心,甚至感觉自己长高了些。随着年龄增长,我感到身体也在慢慢恢复,现在已经能走一些较近的地方了,待身体变得更加健康,我就能回到阿嬷和爹爹的身边了。团聚之期将近,请阿嬷务必珍重自己的身体,想必爹爹也会期待团聚吧。

那个画册,虽是出自名家之手,但并无太多新意。每一幅画都在技巧上臻于大成,无论是构图还是用色,几乎都挑不出任何毛病。画册中有奇伟的黄山、汹涌的黄河、婀娜的西湖、蜿蜒的长城……每一幅画都让人感到身临其境,仿佛照片一样,但绚丽的色彩又告知读者这其实是一幅画。

这个画册并没有出版,而是像相册一样将每幅画放在夹层中,子叶每一次翻阅画册都觉得自己像是在游历中国。但虽然作者技艺精湛,却始终无法给子叶留下丝毫遐想,反而越看这些画越察觉不到真实感,只能带来空虚和惆怅。

收到母亲的来信后,子叶每天晚上都会折一只千纸鹤为父母祈福,因为放在池子里会被护工或雇工清理掉,因此只能暂时放在书桌上,但直到千纸鹤几乎摆满了书桌,也还是没有等到母亲的回信。

为了给桌面节省空间,子叶一张张取出画册中的画,对折后放进了抽屉里,这时她才发现画册的封面夹层里还隐藏着作者的几幅画。

不同于展示出来的画,这些画应该是作者早期的练习作品,技巧还十分稚嫩,构图和用色上有许多不妥之处,甚至部分画还是未完成的草稿,想必是作者不愿意抛弃,但又羞于展示给别人,所以才夹在封面里。看到这些画,子叶反而觉得惊奇,这些画虽然不是非常完美,但却不受任何章法约束,十分自由,给人无比瑰丽的遐想,那些不完美的地方也反而显得奇特,让作品更加触动人心。

其中一张草稿深深地感动了子叶。这幅画可能是想从鸟的视角出发,因此整体上是一个发生了畸变的俯瞰图。作者只画了背景,画面中还有大量空白没有填充。背景中最显眼的是一条河流,远处有苍翠的群山,河流一直向画面深处流淌,流入群山之中。

子叶想到了菩提山和菩提河。但画面中只有这些,子叶猜测空白的地方应该填充什么。确定无疑的是如果空白的地方是菩提县是十分恰当的,但城市中是什么?是川流不息、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还是身穿白衣参加中元祀的队伍,还是因为战争出现的断壁残垣与生离死别?

子叶看着那幅画出了神,她突然明白了为何芙兰一直望向窗外的世界。

“这就是鸟儿的视角吗?向下俯瞰世界的风景真是奇特。能够自由地飞翔真是太美妙了,我这样丑陋的人禁锢了它的自由,真是太残忍了。”

子叶请花翎看了那幅画,但花翎却并没有产生丝毫感动。花翎感觉这幅画是残缺的,充满了空虚。子叶又把这幅画拿给所有老人看,他们也都不喜欢这幅画。

张伯对子叶说:

“你如果喜欢俯瞰风景的话,我认识几个飞行员,等你再长大些,体力充足了,腿上的毛病也治好了,我就跟你爸妈说一声,叫我认识的人带你上天。”

子叶知道张伯只是随口一说,到了明天就会忘记今天的话。而且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迎来这么一天,因为腿上的神经疾病是无法治愈的,腿部的肌肉也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进一步萎缩。最关键的是,飞机是一种冰冷的机械,她不愿意坐上杀人的机器去俯瞰悲剧。

她想:“我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前往远方,如果有双翼的话,我就能凭着自己的双翼翱翔了,自己控制飞行的方向、控制飞行的高度,时刻可以向下俯视外面真实的世界。”

当她将这个想法告诉花翎时,听到她这样说:

“哪里都去不了吗?不是这样的,只是我们是不是会选择天空,每个人都能飞翔的。你可以看着画册幻想自己翱翔的模样,根本就不用离开这个地方,你就能飞去世界各地。”

子叶依旧会每天折一只千纸鹤,桌子摆不下之后,新折的千纸鹤都被她收进了柜子里。再后来她把纸裁成四份再折,这样又能节省不少空间。

母亲一直没有来信。在漫长的等待中,树叶变得金黄,凋落在地上,霜雪覆盖了光秃的枝干,没过脚踝的积雪随后化成了泥泞,树上重新长出了嫩绿的新芽,看上去那样脆弱、那样稚嫩、那样惹人怜爱。杨树和柳树的絮随风飞舞,似洁白的羽毛。

子叶想起了苏轼的一句词: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满天的柳絮和杨絮,朝着天空飞翔吧,不受任何炮火的阻拦,落在任何荒芜的土地上,然后长成新的大树,不能因风雨弯腰,要挺拔直立地生长,就像菩提山的冷杉一样。”

絮纷飘飞的时节母亲终于来信了。

你爹爹前段时间已经回家了,我们去检查了身体,一切都平安无恙。现在一切都重新步入了正轨,战争也快要结束了。本来打算去看看你,但我和你爹爹被一些小事缠住,脱不开身。不知道什么时候通话线路才能修好,真想听一听你的声音。到了夏天你就十二岁了,也到了上中学的年纪,我给你准备了许多优秀的经典教材,你一定要根据自己的兴趣学到很多很多知识,让自己成为一个有文化、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中学的女孩穿水手服是日本那边学校的传统,但战争前我们这里年轻的女孩都喜欢穿这样的衣服,是当时最潮流的款式,甚至被女孩子们起了个名字“JK”,我也给你准备了这样的衣服,希望你喜欢……

母亲寄来的教材足足一箱,三个护工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这个箱子搬上来。子叶打开箱子,最上面放着一张书单,内容涵盖了自然科学、社会人文、历史地理等几乎所有领域。

再次收到母亲的来信,子叶高兴极了,她立刻写好了回信,表明了对两人的祝福和父亲归来的喜悦。写完信后她委托林姨找了个大箱子,将千纸鹤装满了箱子,随回信一同交给了院长。

“花翎姐没有说错,我折的千纸鹤发挥作用了!爹爹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看到这些千纸鹤,阿嬷也会喜欢的吧。”

收到了母亲的来信,子叶高兴极了,第二天很早就醒了,叫花翎推着她去院子里散步。坐在藤椅上的张伯听到子叶哼着轻松的小曲,问她:

“小叶子起得真早啊。今天怎么这么高兴?是因为春天来了要开花吗?”

“张伯别笑话我了。阿嬷昨天来信了,还给我寄了很多礼物,当然开心啦。”

“是吗……好久没见他们夫妇俩了。”

“我也很想他们,通讯能早些恢复就好了。”

“通讯不是早就恢复了吗?”

“什么?”

“去年冬天的时候就恢复了啊。”

子叶想,应该是张伯记忆又出现了错乱吧。

张伯的话始终令她耿耿于怀,吃过早饭后她想去院长室验证张伯的话,但花翎却在干活。她没有耍性子叫花翎带她去,自己推着轮椅来到了院长室。

她伸手敲了门,并没有人应答,她推了一下门,门直接打开了。房间里并没有人,灯却开着。她来到院长的办公桌前,拿起固定电话的听筒拨出了母亲的电话。

“嘟……嘟……当前通话线路忙,请您之后再拨……”

响了两声铃后传来了忙音。子叶松了一口气,看来是张伯记错了。

她放下听筒,却在无意间瞟到院长拉开的抽屉里放着一叠信,最上面的一封信恰好来自母亲。子叶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没有人在,偷偷摸摸地打开了那封信。

……

我的先生已经失去音信很久了,有朋友跟我说探听到了先生的死讯,但消息来源应当不实。我托了许多关系,一直在尝试寻找他,前段时间听某人说见到了一个很像我先生的身影坐在轮椅上被军车接走。真希望能在我生前找到他的踪迹,即使他变得残疾也罢,只要能活着就好,让我再见他一面就很知足了。

我的结核病情又加重了,已经错过了治疗期,现在咳嗽日渐加重,咳中带血,想必我也命不久矣。我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写了五十封信,希望能寄存在您那里,请您根据不同的节点交给叶子,不要告诉她我们的近况。外面的世界太残酷了,请您看好叶子,哪里都不要让她去。叶子疗养的费用会有人定期去院内结算,如果我们去世了,请您在叶子成年后再告诉她,我和先生对您致以最真挚的感谢。

子叶感到精神恍惚,随时都可能晕倒,她张大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她放下这封信,看到除了第二封信来自于医院,其他的信寄件人全是母亲。她一封封打开这些信,越看越觉得心碎,却只能无语哽咽。

战争终于结束了,我和你爹爹要去欧洲谈一笔生意,很抱歉又不能去看你了,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会去到法国的巴黎铁塔,你也对那里向往已久吧?我们回来时一定会给你带礼物,来自欧洲的伴手礼希望你喜欢……

又到槐花成熟的时候了,去年你说想让我和爹爹尝尝槐花糕点,当时有急事,没能尝到实在是让人遗憾。今年本来已经规划好要去看你,和你一起尝尝时令点心,但你爹爹的身体突然出了些问题,虽然没什么大碍,但需要住院疗养一段时间,很抱歉这次又没法去看你了。我们在城里好不容易找到了做槐花糕点的店铺,果然就像你说的一样,点心味道好极了,他们店里还做桂花点心,味道也极好,我托人给你带去,希望你喜欢……

……

她翻到了最后一封信。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和你爹爹想必已经不在人世了。家里的财产由你舅舅保管,你可以随时继承这笔财富。你也可以去舅舅家生活,有什么想做的事都可以找舅舅商量,他会代我们好好照顾你的。我和你爹爹曾经想给你找个好丈夫,但你那时似乎并不情愿,我们就作罢了,如果你喜欢上了哪个男性,可以让舅舅审视一番,对方一定要是很优秀的青年才能配得上你。我好想再摸摸你的头,真的好想看到你穿上最美的衣服,好想看着你走进婚姻的殿堂,好想再看看你的脸……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开心地幸福地生活下去,阿嬷和爹爹永远爱你。

子叶默默收好了这些被泪打湿的信,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院长室。她看向窗外,觉得清晨的天空也被染上了悲伤的色彩。

她忽然看到了一个纸飞机,这个纸飞机是从城市的方向飞来的,可能是恰好遇到了一阵上升的风,所以才能飞到山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失魂落魄地从轮椅上站起来。看着窗外的纸飞机,她向前迈出双腿,试图追上它。她跌跌撞撞地赤脚在楼道中奔跑,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那架纸飞机。在走廊尽头处,她摔在地上,只能目送纸飞机离她越来越远。

“请等一等我,不要飞那么快,我要追不上了!”

她瘫在地上无助地哭泣。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竭斯底里地喊出这句话,但那架飞机离她越来越远,最终离开了她的视线。

她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她乘上了那架纸飞机,凭风而行,越飞越高,她向下看去,看到了自己所在的疗养院,也看到了菩提山。那架飞机在菩提山上空盘旋了几圈,然后剧烈地俯冲。她感受着风吹过自己的脸庞,身体从未像此时这样轻盈。

她在纸飞机上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但腿上却没有丝毫疼痛,她感到自己的双腿充满了力量。她用脚尖轻轻地点了一下纸飞机,然后她们就分离了。她就这样飘浮在空中,丝毫感受不到任何重力。她发觉自己能够飞翔,就这样飘浮着,能自己控制高度,也能自己控制前进的方向。

她先飞到了山谷中,看到了一条清澈的河流,隐藏在山石之间,隐藏在人间深处,这就是菩提河。她看到菩提河蜿蜒流动着,生生不息,从菩提县的方向流过来,然后一直向远方流去,最终消失在天际深处。中元祀时人们放下的河灯都在菩提河环绕菩提山时打一个弯,在这里短暂停留,接受菩提山上万物的洗礼,之后随菩提河流向彼岸。

她飞到高处,看到了菩提山的全貌,这是一片巍峨的群山,像屏障一样庇护着菩提县。漫山遍野都种植着冷杉,这些冷杉直立挺拔地向着天空生长,展示出顽强不屈的生命力。她感到自己看到了那幅画中的景色。

她飞到了菩提县,在某个医院外看到母亲躺在病床上。母亲的面容十分憔悴,身体也十分消瘦,病号服像袍子一样包裹住母亲瘦小的身体。母亲的眼睛透过窗外望向远方,像极了自己和芙兰望向外面的模样,等候着鸟儿带来丈夫的音讯,而她的面前,摆满了刚刚写好的信。

她飞出菩提县,去到了战场上,她看到昔日繁华的城市如今变成一片废墟,硝烟笼罩着天空,仿佛一片无尽的阴云。人们在废墟中哭喊、祈祷,无论哪里都充满了生离死别,人们无助绝望的声音响彻苍穹。

最后她飞出了大陆,来到了海洋上。她看到自己被海鸟包围其中,自由地飞翔。这里的天空一片清澈,海面上风平浪静,没有硝烟,也没有悲伤。她随着鸟儿们高高地飞翔,不受任何约束,不受任何阻碍,充分享受着自由的喜悦。

她醒了过来,此时已经是黄昏了。她在走廊里哭了太久,最后昏睡过去,被护工转移到了床上。

大哭了一场,此时她已经十分虚弱了。她来到了走廊上,院长恰巧经过。她上前来关切地问道:

“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在走廊里哭?”

子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看向窗外。外面并没有什么纸飞机,也没有飞翔的鸟。

“我可以出去看看吗?我想见见阿嬷。”

“不,你不能出疗养院,这也是你母亲的要求。你需要什么随时跟我们提,我们会尽量满足你的。”

子叶回想起了那个梦。

即使那样的景色是虚假的,见识过了俯瞰大地的风景,我该怎样才能毫无愧色的活着大地上。如果无法飞翔,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只有片刻也好,我好想体验飘浮在空中的感觉。

子叶望向窗外的天空,双眼模糊了。她打开囚禁了芙兰数月的鸟笼,推开窗子,轻摇了几下笼子。芙兰感受到笼子的振动,跳出了鸟笼。

“这就是麻雀啊,最平凡的麻雀,我只见过麻雀是跳着走路的。”

芙兰发现了打开的窗户,急忙跳到窗子上,扑棱了几下翅膀,转头看了子叶一样,振翅飞走了。

“对不起,因为我个人的私心,一直将你关在这小小的笼子里,禁锢了你的自由,想必你不会原谅我吧。现在请你高高地飞翔,不受任何人约束,不惧任何的风雨,自由地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子叶在硬纸上写下了最后一段话,并将其折成千纸鹤。

我多么向往自由啊,在世界的某处,一定存在着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吧,也许她的生活很幸福,也许充满着不幸,但她有着健康的双腿,她可以远行,也许她还有翅膀,可以飞翔。我想要亲眼见证疗养院外真实的世界,想要自己留在天空俯瞰这个美丽的世界,而不是被关在与世无争的地方度过一生,过着像梦一样感受不到生命的重量的生活。不要为我的远行而感到悲伤,我只是选择了飞翔,像鸟儿一样。

她忍着神经上传来的剧痛,从书桌前站了起来,拿上千纸鹤扶着墙下了楼。她去到厨房,将千纸鹤交给林姨,让她晚上时交给花翎。

“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她呢?”

“我怕再见到她就走不了了。”

“你要去哪里?”林姨对子叶说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我不会出疗养院的,我只是想看看一直以来想看的景色。”

林姨依旧感到非常疑惑,但子叶也不肯再多说什么了。

她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跌坐在床上,冷汗浸湿了她的衣服。她感到腿部已经几乎失去了知觉,只有揪心的疼痛在摧残着她的意志。

世界和父母给予了我生命,却没有给予我飞翔的能力。我多么渴望一双能够翱翔的翅膀,和溪流一起远航,追逐广袤无垠的天空,亲眼见证一切的美丽,见证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向往着天空而活在当下,这才是我生命的意义。我的一生不该在鸟笼里度过,我是自由的。我想要去笼子外面看看,即使我看到的全都是悲伤的事情,无论是随风逝去的生命还是背井离乡的花瓣,我都想要用自己的双眼去见证。

虽然身上还有汗,但她依旧褪去了所有衣服,换上了白色的单衬衫和裙子,这是她最轻盈的一套衣服,尽管这身衣服并不适合春天。

她再次站了起来,但麻木的腿已经几乎不听使唤了。她拿房间中的晾衣杆支撑着身体走到门外,进入了走廊尽头背阳面的消防通道。

通道里积满了灰尘,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打扫过了,楼梯的铁质扶手也生了锈。她上到了楼顶,推开尘封已久的门,来到了天台上。

她一直被禁止来到这里,首次踏上这片毫无人迹的地方,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虽然汗流个不停,腿也一直在哆嗦,但她的目光却陷入了两座山峰之间的夕阳。她从未亲眼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色,即使是那本画册中的精品绘画也没有眼前的景色令人震撼。她扶着栏杆,听到了水流声,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向往已久却素未谋面的菩提河竟然就在疗养院的背面。远处的城市在这里能够看得更加清晰,此时城市中已经飘起了细细的烟,她相信,这不是硝烟,而是炊烟。虽然面前是万丈深渊,但她却觉得无比欣喜。

“菩提山中菩提河,这美丽的景色,这美丽的世间,请让我铭记在记忆深处吧。”

“刚刚是不是有一个像人一样的白色的东西飘了过去?”一个护工看到了子叶的身影。

“人形的白色物体?是天使吗?”花翎也朝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但什么也没有看见。

“如果是天使的话,战争是不是就要结束了?”

子叶飘浮在空中,感受风从下向上吹过自己的脸颊。近三年来她第一次来到了疗养院的外面,她看到了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城市,也看到了被染成绚丽色彩的天空。

外面的天空,竟如此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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