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
村落的神奇,在于它让许多寻求庇护之所的人们聚集在一起,虽然彼此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出于礼貌和人情,也喊上两声“大叔”“大爷”的,经过几个世代的通婚,有些不是亲戚的成了亲戚,于是称呼也改变,到了最后,却不知谁是有亲戚的,谁是出于礼貌而叫的。在这些称谓中,有一位“大娘”是我不想叫的。
既不想叫,下文又不得不提到,我姑且称她为于大娘。这位五短身材,面容和蔼的老太太在几十年之前嫁给了一位姓于的大爷,成了于大娘,在村子里安家落户,打我记事起,他们家就有一个规模不小的鸡房,里面不分昼夜地传出鸡粪味和“咯咯”的叫声,路过的人不胜其扰,鸡房的主人却凭借着里面辛勤生蛋的母鸡发家致富,所以小时候,我以为于大娘家是村子里的首富。
他们家有一辆中等体型的拖拉机,威风凛凛地立在过道上,我们几个小伙伴呼朋唤友地去探索这庞然大物的奥秘,本想着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便想法设法地爬到了车厢上,铁板的车厢底立马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好像警车的轰鸣,告诉主人我们的入侵。
心惊之下,我们第一反应就是离开,但上山容易下山难,刚才手脚并用地爬上来,好奇心掩盖了恐惧,并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居高临下,看着下面跟我差不多高的轮胎和轮胎下熟悉又陌生的黄土,顿时有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但里面的人已经听到动静出来了,肥胖的身躯却健步如飞,两三步来到过道里,盯着我们几个不请自来的“小毛贼”,脸色一凛,吼了一句:“干啥哪?”
这一吼,剩下的小伙伴也顾不得什么了,小手撑着车厢边缘就跳了下去,一个两个,最后只剩下我自己,眼看着小伙伴抛下我离开,那孤立无援的感觉立马把我包围,眼前的人故意把一张和蔼的脸板起来,以此威慑,两种恐惧夹击之下,我没出息地哭了,哭得肝肠寸断,鼻涕横流。
最后还是于大爷把我抱下去的,从此我对这位于大娘有了一个最初的印象——凶。
于大娘的大女儿,我们都喊她丫姐,是个非常喜欢小动物的人,因此她家中养了一条健硕的黑狗,但不知怎的,那只狗突然死掉了,我去的时候只看见丫姐抱着狗的尸体嚎啕,旁边于大娘不住地教训她,声音比丫姐的哭声还大,一只手在丫姐的脑门上点来点去的,似乎她的眼泪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
我站在人堆中看着丫姐哭,自己也想哭,却不敢,只因为丫姐哭了却被指责,我想着我要是哭的话肯定也会被指责,那一句一句的骂声后浪推前浪,表情比发现我站在拖拉机上的时候要恐怖百倍,最后我灰溜溜地退出人群,彻底给那个凶巴巴的大娘贴上了标签,根深蒂固。
此后我出门就像行走江湖一般小心翼翼,见路上没有那个五短身材的胖影子,才松口气,然后以极快的速度跑过去,屏气跑过嗡嗡叫的鸡房,又快跑两步,一直到前面的一片玉米地,恢复正常速度,像是完成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我躲她像躲童话故事里的老巫婆,我想着这人既然会做出那种可怖的表情,会说出那种令人胆寒的指责,会用手指在别人头顶点来点去,其他地方一定也是坏的。
可总是躲躲闪闪,也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那天我特意挑选了另一条路预备出门,却迎面撞见于大娘,正拿着铁锹一下一下地往路中央填土,每动一下,肥肉就颤抖一下,看样子无比滑稽,我心中却满是惊恐,但她的目光已经向我投过来了,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大娘”,她“哎”了一声,我又说“大娘在铺路吗?”“嗯,我这算是助人为乐吧。”她似乎是求夸奖似的对我调侃,我点头,赶忙离开了。
事实上那条路是村子通向马路的一条小土路,统共不到二十米,在一次修路的时候,村子里的大人们把挖下来的沥青铺在土路上,却因为技术不过关铺得有棱有角,还不如从前,每次爸爸骑自行车路过的时候,我都担心轮胎会被戳破,这样的路面如果能有人整治再好不过了,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人会是我已经定义为“坏人”的于大娘。
不久之后,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不知谁从哪里捡回来一个弃婴,兜兜转转地就到了于大娘的手里,从此于大娘多了一个女儿,村民们在这个孩子面前,绝口不提她被捡来的事实,一转眼已经好几年过去。
于大娘似乎对这个孩子十分宠溺,有求必应的程度,几乎超过了两个亲生女儿,有一次我去于大娘家里,丫姐正拿着笤帚扫地,可能跟这个妹妹闹了点矛盾,便一边扫一边嘟囔,怎么捡了这么个玩意。于大娘马上顶了回去,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
那时候我年纪稍大,听出来这矛盾背后的原因,虽觉得于大娘因为养女而训责亲生女儿的行为十分不妥,却也只是看着,年龄越大,胆子反而越小,有些情绪连表现在脸上的勇气都没有了,这后来我便很少去于大娘家,因为直觉告诉我那不是个好地方,至于为什么不好,我也不知道,只是每次想起来的时候,脑海中总会浮现黑狗死时于大娘指责丫姐的画面,和那天两个人的对话。从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中,我得知那个孩子天生有疾,于大爷为她求医治病,恐怕为了这个,那巨大鸡房中的母鸡又要马不停蹄地生蛋了。
一年又一年,每一次新年都是一个节点,我每次例行公事地去拜年,却未曾想到有一天会再次跟于大娘针锋相对。随着那个孩子的长大,我厌恶的对象又多了一个,无论是溺爱的后果也好,还是我天生不善交朋友,总是我们两个合不来了,于是在邻居家里遇见她的时候,我学着电视上的样子,十分炫酷地说了一句“扫兴”,不一会于大娘就浩浩荡荡地过来寻仇了,当初发生在丫姐身上的指责,翻倍地发生在了我身上。
那是我人生当中一次重大的阴影,此后三年,我从未涉足那鸡叫声不绝于耳的院落,而我和那个孩子以及于大娘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后来我弟弟又重蹈覆辙,矛盾加深,我发誓这位于大娘是个坏人,把她拉进了我和弟弟的黑名单。
小时候觉得大人是个很神圣的词语,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但当于大娘跟我们发生矛盾之后用肥胖的身躯挪到我家跟我年近古稀的姥姥告状时,那种大人形象彻底崩塌了,原来大人遇到困难,不过是去求助更大的大人而已。
一旦对她有了偏见,似乎我每次听到的关于于大娘的消息都是负面的,至今我听到一个词才明白,这种现象叫晕轮效应,大意是看人的时候容易受第一印象影响而容易以偏概全。
我听说于大娘手脚不干净,经常偷别人码在地里的柴火,做人也不厚道,那孩子的抚养费一直骗一位亲戚来出,答应孩子长大以后给他养老,却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对自己的女儿苛刻无比,以至于两人对骂,什么肮脏下流的词语都脱口而出,而那个孩子,彼时已经成长为少女,却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待遇。
再大些,我对于村子里的八卦就不感兴趣了,因为我从村子里出去,看到了更大更广阔的世界,才发现曾经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稍稍被风一吹就没了,而一个人,也不能单单用一个“好”字或“坏”字来形容。
后来于大爷去世,于大娘改嫁,带了那个孩子,两个女儿纷纷嫁人,一切又是另一番模样。丫姐得了原来的房子进行了一番改造,曾经喧闹的鸡房不见了踪影,院子里却多了两条通身雪白的大狗,二姐不在村子里,也很少见面。
两个姐姐一直未怀孕,我听朋友说于大娘曾经怀疑过这是报应,可她也没干什么缺德事啊,我是信因果报应的,只是一个人如果既做了好事,又做了坏事,是应该功过相抵呢,还是各自清算呢?于大娘为人苛刻,是村子里人的共识,嘴下不积德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她应该是做了恶事,但与救一条生命来说,这恶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想来这掌管因果报应的老天,也是累得很。
现在的于大娘因病拄拐,走路再不如以前那般虎虎生风,说话也和蔼了许多,我想着时光原谅一个人的方式,就是用各种磨难磨平他的棱角,淡化他在世人心中穷凶极恶的形象,以忘却的方式原谅,此为命运的神奇,但命运还有一神奇之处,叫做轮回,从那孩子的为人处世当中,我已经看到了于大娘当年的一点影子,也不知道若干年之后,她会不会也成为哪个孩子心目中的哪位大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