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训斋语》卷一之1.5

原文

圃翁曰：昌黎《听颖师琴》诗有云：“呢呢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忽然势轩昂，猛士赴战场。”又云：“失势一落千丈强。”欧阳公以为琵琶诗，信然。予细味琴音，如微风入深松，寒泉滴幽涧，静永古澹。其上下十三徽，出入一弦至七弦，皆有次第。大约由缓而急，由大而细，极于和平冲夷为主，安有“呢呢儿女”忽变为“金戈铁马”之声？常建《琴》诗：“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物沉秋阴。能令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黄金。”真可谓字字入妙，得琴之三昧者。味此，则与昌黎之言迥别矣！

古来士大夫学琴，类不能学多操。白香山止《秋思》一曲，范文正公止《履霜》一曲，高人抚弦动操，自有夷旷冲澹之趣，不在多也。古人制琴一曲，调适宫商，但传指法，后人强被以语言文字，失之远矣。甚至俗谱用《大学》及《归去来辞》《赤壁赋》强配七弦，一字予以一音。且有以山歌小曲溷之者，其为唐突古乐甚矣，宜为雅人之所深戒也。

大抵琴音以古澹为宗，非在悦耳。心境微有不清，指下便尔荆棘。清风明月之时，心无机事，旷然天真，时鼓一曲，不躁不懒，则缓急轻重，合宜自然，正音出于腕下，清兴超于物表。放翁诗曰：“琴到无人听处工。”未深领斯妙者，自然闻古乐而欲卧，未足深论也。

译文

圃翁说：韩愈的《听颖师琴》诗里有描述：“琴声轻柔细屑，仿如情侣间亲密耳语，偶尔夹杂倾心相爱的嗔嗲责怪。然后声势转变得昂扬激越，就像勇猛的将士，探戈跃马冲入敌阵。”又说：“琴音骤降，像一下子失去气势一样。”欧阳修认为是《琵琶行》，确实。我细细品味琴音，犹如微风吹进秘密松林，清冽的泉水滴落在幽静的山沟里，那么的静默、深远、古雅、恬淡。七弦琴面上有十三个指示音节的标识，一弦到七弦之间的往来，皆有排列的顺序。大多数由缓到急，由大到细，主要以温和平缓为主，哪有“琴声轻柔如情侣间的耳语”忽然突变为“气势磅礴”的声音？常建的《琴》诗：“江上调着玉琴， 调一次弦就清一次心。泠泠的调完了七根琴弦，周边的森林越发的幽静阴凉。江中的月影更白，幽蓝的江水也越发的深沉。才知道这梧桐木做的古琴，可以配上金饰的琴徽。”（常建）真的是技艺高超，达到了神妙之境，能领悟琴的精要的人。品味至此，就跟韩愈说的大大不同啊！

自古以来，士大夫学琴，学的琴曲类别不能过多。白居易止于一曲《秋思》，范仲淹止于一首《履霜》，高人弹琴扶弦，自带平易旷达、淡泊宏阔的乐趣，不在多种类别。古人制作一首琴曲，调适音律，但凡传教指法的，后人就会用语言文字生搬硬套，使它跟原来的意境相差甚远。更有甚者用俗字谱的《大学》和《归去来辞》《赤壁赋》强配在七弦琴曲上，一个字给予一个音节。况且还有用山歌和小曲混搭的人，他这是大大亵渎了古乐啊，风雅之士应该多加用心注意。

大对数琴音以古典恬淡为根本，而不在于悦耳。心境微微有不清净，抚琴的指尖下就会有梗阻。清风徐徐，明月高照的时候，心里没有机密巧诈的事，豁然通晓，没有做作和虚伪，时下鼓奏一曲，不急躁，就会由缓到急，由轻到重，舒适自然，正确的音律在腕下发出，清雅的兴致就会超于世俗之外。陆游诗说：“弹琴弹到无人听的时候,自得其乐才是最好的状态。”未能深深领悟它奇妙的人，自然听到古乐就想睡觉，未能足够深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