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梅

        旧年代没有谈情说爱，一眼便订了终身。

        转眼又到了六月初，新蝉颤巍巍地呲呀一声，唤来了荷香柳动，唤来了榴花嫣红。梅瑛照常躲在闺房里，小心翼翼地贴在房门上，希望能听得厅堂里的只言半语。她今年已然十八了，小家碧玉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喜欢，但奈何身子骨差，弱不经风的样子，难免让前来求亲的男方长辈有些顾虑。几次说媒，终不见眉目。

        梅瑛心里何尝不知，身子骨差是其次，最要命的是自己没有父亲。她想起父亲还在时，是最疼爱自己的。五岁时，别的女孩儿们都要用一块长长的白布把脚骨勒断，变成小小的三寸金莲。梅瑛见过缠足的阿妈，那日她去找素莲，没到门口就听到素莲彻心彻骨疼痛的哭喊声，梅瑛急忙进到素莲的房间，一看，素莲的小小的脚丫血迹斑斑，当场昏死过去，被阿爸抱了回去。梅瑛一醒，就哭着跟阿爸说，“阿爸，梅瑛不要裹脚！梅瑛不要裹脚！”阿爸心疼地抱着小女儿，“好好好，梅瑛不想裹脚就不裹，阿爸有钱，没人娶梅瑛阿爸就养梅瑛一辈子。”梅瑛扯了扯阿爸好久不刮的胡子，咯咯地笑了。

        梅瑛满以为能永远在父亲的庇护下无拘无束地长大，可是现实永远总在你满心欢喜的时候，又给你致命一击。

        十二岁那年，梅瑛失去了父亲。阿爸是地方陈氏一族族长，不料遭小人诬陷，被判处枪毙。阿爸被枪毙那天，梅瑛还在等着阿爸给她买最新的花布做夏裙，可是一直到天黑，也没见他回来，倒是病弱的母亲哭哭啼啼地回来，一把抱住梅瑛说，“梅瑛，阿爸没有了，以后要好好听话，没有人给我们做主了。”梅瑛又昏死了过去。

        门外没有了动静，梅瑛便坐回床前，像往常一样等着母亲进来。和往常不同的是，母亲没有愁眉苦脸，反而有一丝喜上眉梢的意味。“梅瑛，这次应该成了！那个教书先生很是欢喜你，说你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咧，还保证你嫁过去以后不用做活儿，安心养娃儿就行。你说这么好的姻缘，居然让我们给碰上了，怕不是你阿爸在天有灵，佑着你咧！”梅瑛一听，不知是喜是忧。她自然是希望能像素莲一样，有个依靠，不必过着看人脸色的生活。父亲还在时力排众议，坚持让梅瑛读书识字，《红楼梦》也是看过的，她知道林黛玉的结局是何其悲哀，日后那教书先生若是嫌弃自己，岂不是失了清白又毁了未来？梅瑛当晚失了眠。

      一夜未眠。梅瑛起身打开小小的四格窗，雾气弥漫，世间仿佛还是未醒的模样。然而在那田埂交界处，有个人影若有似无地攒动。待那人走近了，梅瑛用扇子掩面定睛一看，是个标志的少年郎，身材高大，面容爽朗。梅瑛恐怕被人发现，急急地离开窗前。这人似乎在哪儿见过，梅瑛的眉头皱成一团，也没能想起来，索性不想了，随意用钗子盘了一个发髻，起身去河边洗衣了。

        草径上的露珠还未蒸发，湿了梅瑛半截裤腿。这时二婶正急急地迎着梅瑛走来，走到跟前，气都不带喘一下，“梅瑛，二婶给你物色了个老实人家，那郎唤做莫栢南，又高又俊，虽说家里不大富裕，但听乡里邻居们说，模样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好，我托那路凉亭的阿婆问了，人家也在四处求亲哩！”梅瑛心下一惊，不知是忧是喜，叹了口气道，“二婶，我阿妈已经相中了那个西覃的教书先生了，看她满心欢喜，我这做女儿的哪儿有反驳的份儿啊？”说罢，连连摇头，缓缓地往前走去。

        “哎呀——”梅瑛尖叫一声，扑通摔倒在地，装着衣服的木桶也滚到河里边去了，“不好，我的衣服——”。二婶急忙把梅瑛扶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哪个不识趣儿的毛孩子在路上打了个结啊？幸好摔倒的是姑娘家，万一七老八十的阿婆阿爷摔倒了，可怎么担待得起哟！”梅瑛起身站稳了，回想起小时候阿妈不小心把衣裳掉进河里，都是阿爸给捞起来的，望着随河水漂远的衣裳，梅瑛鼻头一酸，小声地抽泣起来。二婶看着梅瑛伤心的模样，心里着急起来，撸起裤脚就想下河去，被梅瑛拦了下来。“二婶，河水可深呢，这衣服多半是捡不回了，至多我做半个月女红买回来便是了，唉，可惜少不了我二伯的教训了，他向来看不惯我…”二人正唏嘘不已时，一个年轻的后生正提着一木桶向她们走来。“这是你们掉进河里的衣裳吧？我刚刚过半桥时正好看见了，就捞了上来。”梅瑛这才发现后生的衣服都湿漉漉的，细细打量一番，这，不就是早上见到的那个人吗？梅瑛的脸上抹上一层红晕，躲在二婶后边不吭声。二婶接过衣裳，对这个后生称赞不已，脸上的褶子笑开了花，继而又问这后生姓甚名谁。

        面对二婶的夸赞后生有些难以为情，自己不过湿了一下衣裳，等太阳出来衣服便干了，并没有如此惊天动地吧。倒是阿妈身后的姑娘，面若桃花，唇白齿红，不知是否已有夫家。这个疑问到底后生也没说出口，只回了一句，“晚辈姓莫名栢南，小事而是，无需惦记”。说罢，拧了拧衣裳的水，沿着另一条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