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超《红楼小讲》——第二十九讲 史太君定婚
1.贾母听张道士提出的这位小姐的“三大方面”,即相貌、性情、门户三个要点之后,答复了一段话,其词云:
……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这段话,重要无比,可惜读者论者大多不加注意,轻轻看过,视为泛常之闲话了。
若问重要何在?请听讲者一陈鄙见。
总不可忘记,在雪芹的笔下,莫当他肯在任何无谓之处而多费一点儿墨汁。这是不会的。他给人物安排的话语,都有其作用,有其伏脉,有其“针对性”。贾母的这一番发话,更是如此。老太太有她的满腹的心事,话是说给人听的。在这个场面中,话虽则是当众说给张道士听的——其实却是说给自己全家人听,而最主要的是说给王夫人听。
此话怎讲?原来,王夫人与贾母各有自己的心事和盘算。自从薛家来后,因是皇商,家势豪富,有一个宝钗,人品上等,王夫人就把自己这个外甥女看中是宝玉的佳配。她盘算的是,现在借来当家的是娘家的内侄女王熙凤,将来宝玉娶了宝钗,又是王家的“嫡派”,亲妹妹的女儿。这是封建大家庭常见的“母党”的势力关系。而老太太则与此不同,她想的是,自己最疼的女儿先已去世,遗下弱女黛玉,孤苦伶仃,从小与宝玉一起长大,二人最相和美,岂不是天作之合。但那时老人家是要讲身份的,她自己不能出诸口,说是要给自己的孙子娶自己的外孙女,——她一心等待王夫人张口,宝玉的亲娘,一提此议,作为祖母的一点头,那真是一切圆满无比了。然而,王夫人就就是不开此口。她们婆媳两个,明里和同,暗中矛盾。今日趁张道士一发此言,立即明白表示:你们打算聘薛家的姑娘,头一条是根基富贵,人人巴结阔家有钱的,我偏说绝对不计门户高低穷富,穷家的只要女儿本人好,一切妆奁陪嫁不计,情愿一力办理承担。——你看,这只因荣府上下人人势利,捧薛抑林,说黛玉无家无业,难以为配,老太太才特意作此“声明”,以压众论。事情的微妙,须待细心体会。
2.张道士只顾如此一提,以为这不打紧,哪料想宝玉一闻提亲二字,便不肯再见张道士,而黛玉也因此勾引起许多难言的烦恼,以致两人闹起一场巨大的风波,几乎不可开交。
这场风波的严重性从一件事上就可十分清楚了,这就是书中贾母从来还不见她为宝黛二人的怄气口角而哭过,这一次却急得流下了泪,并且说出一段惊心动魄的话来。你听——
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话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
这一席话,真是字字有千钧鼎重,句句似电掣雷轰,无怪那宝玉黛玉闻知之下,各自在屋里像“参禅”一样地细参老太太那番话的每一个字的真源正义。看官们着眼:老祖母的满腹之心事,既定之主张,至此才算和盘托出。她天天为此而操心,所为何来?她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七个大字已经定了宝黛关系的全局,何用置疑?何容篡改?
3.我说:且慢且慢,稍安勿躁,听在下交代。含露者,是写黛玉两目常似湿润,如含有仙露明珠——亦即雪芹在另处说她是“泪光点点”同一用意。罥烟、含露,对仗精切无匹!这是雪芹费了大心血而创造的足以传写黛玉神态的高级艺术语言。若作什么“含情目”,不但失去对仗,简直是太俗气了!雪芹岂能出此败笔乎?
我很知道光是这样摆道理是不易说服所有的人的,还得找有力佐证。
佐证哪里去寻?老天不负苦心人。一九八四年十二月,我到苏联去访寻列宁格勒所藏旧钞本《石头记》,翻到此处,只见一笔极好的小行书字,钞写清楚,其文曰: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于是乎,“含露目”获得了佐证。我不禁大喜!
不但此也。上引“似喜非喜”云云,我本是蓄疑已久;细审“甲戌”原钞,已被妄人用浓墨弄得一塌糊涂。心中深为抱恨,但无办法解决。不想这次赴苏访《红》,这个疑问迎刃而解了!这才是雪芹原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