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那心弦颤栗的时候
记得那天,姨侄女为一个名叫懒虫的哈巴狗被马路上的一辆车子轧死了嚎啕大哭。看着她心疼得不得了的悲恸神情,我不禁心弦为之颤栗不已。
我不由地想起小时候,那时我还不在这个彩云之南的边陲城市,那时我还在我的家乡苏北平原的一个小村里。
一年冬天的一天晚上,我家的一个名叫花喜的柴狗,被我村子河南的一帮小伙子打成重伤。他们本来想把花喜打死,去做一顿大餐。结果我大哥带着他的发小,奋不顾身地把花喜从他们的乱棒下抢了回来。
那帮人看见我大哥拼命地扑到花喜身上,呵护着花喜,他们吓得把棒子全部丟掉了。他们人数虽多,但也被我大哥英勇救花喜的形象震慑住了,他们落荒而逃,边跑边喊,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把花喜当亲人的人。
我大哥跟他的几个发小把花喜抬回家,我大哥见花喜奄奄一息的样子,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我大哥的发小们也鼻子发酸,他们不忍见我大哥这样悲恸欲绝的样儿,劝了我大哥几句,他们就纷纷悄悄地回家了。
只有我大哥仍在那里嚎啕大哭。我那时跟我大哥一块住在村河东的青砖青瓦的老宅里,我家其余的人都住在村河西新盖的茅屋里。
老宅由于被村子里一个叫郏常喜的老大爷,强行在它的前边三尺远的地方,给他侄子建成一个瓦封山的鸽子窝墙的房子,采光已经不多,阳光也照不到屋里,终日像住在阴山背后,我家就搬到河西新盖的茅屋里。我们白天都在河西生活,晚上就由我和大哥住在村河东老宅里。我们晚上守护着这座土改的胜利果实——那个老宅是土改时分给我家的。
我那时见大哥痛哭,也不由地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我大哥见我这样,他反倒不哭了,他还劝我不要哭,但他眼含晶莹的泪花,在昏黄的煤油灯灯光中,我看得很分明。后来我大哥用稻草灰垫在花喜的身下。
都说猫有九条命,狗却只有土命一条。由于她躺在老宅明间心里的地上,花喜到早晨天亮时就苏醒过来了。我早已在晚上哭着哭着就睡了,一直睡到天亮自然醒,我看见我大哥一夜没睡。他抱着已醒过来的花喜,笑了,但他的眼睛里仍然饱含着晶莹的泪花。在好不容易冲破老宅黑暗光线的熹微晨光中,我看得很清晰。
而那天我看着姨侄女拥抱着她的小宠物哈巴狗,我想她的年龄跟我大哥那时一样,也才只十多岁的少女。她跟他的感情都是那样脆弱,不是,她跟他都是那样天真无邪,极重感情。哪怕是自己养的一条狗,在牠们遭到打击乃至于离开人间后,她跟他都是一时无法接受,他们的心是那样赤诚无比。看到他们这样,我的心弦怎能不极度颤栗呢?
我不由地想到我那时在家乡时,我跟邻村一个少女订了婚。她也是那样胸无城府,心灵至美,纯洁无瑕,赤诚无比。
那时我初次到她家,她丝毫不忸怩,也许是她过于年轻吧,她居然主动邀我跟她和她的几个兄弟打扑克。她还跟我做一家子,每当赢了时,她会旁若无人地说:“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她那时长着像红红的苹果的脸蛋,有些娇羞,但她看我时是那样脉脉含情。她那时头发乌黑乌黑的,也许是情人眼中出西施吧,我看她的脸时觉得好漂亮,用秀色可餐来形容,丝毫不夸张。她上身穿着枣红色灯芯绒褂子,下着一条栗壳色裤子,身材苗条,婀娜多姿。我看她的时候,心弦不由地一弹,我觉得她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我到今天也不会忘记。
我还记得,我看她有时一看到我,她就速度地低下头,但却掩藏不住我发现她看我时害羞的自然流露,因为她的脸红透了,像红布一样红,跟她的枣红色灯芯绒上衣交相辉映。
我到今天还记得,我当时看她这样时,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李清照的一句词:“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我还记得我深情地看着她,我在心中默默念出了徐志摩的一首诗: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
沙扬娜拉!
后来有一天,我跟她和她的几个弟弟一块去往她们村前三里路远的港南村,我们去看露天电影。看露天电影不用买门票,人多挤不上前不要紧,就在银幕后面看吧,照样看得很清晰,只不过看到的都是相反的方向而已,那场景照样使我们宛若身临其境,那人物形象照样让我们觉得栩栩如生。
那时放露天电影前都要放几个加映片子,无非是一些时事要闻。我们当中就有人不耐烦了,有些人就到场边小货摊上去买零食吃。
她本来站在我跟前的,这时也笑着对我说:“你晚饭没吃饱吧,我去买几个桃酥饼给你吃!”她不等我回答,就去买了。看着她手中捧着桃酥饼,我想这可能是她小时候的压岁钱一直攒到现在的吧,或者是她成为少女时辛勤编织麦秸辫赚来的钱。
她见我一直盯着她看,有些不好意思,她不着痕迹地先是给她几个弟弟分几块饼,然后把很多桃酥饼给了我。我接过来后,忙装着不显山不露水地说:“看电影吧!”
电影已经开始了,她俏皮地对我吐吐舌头,然后就紧挨着我坐在地上垫着的稻草包着的砖头上。我们开始看电影。
那时的电影大多放映的是八个京剧样板戏,彩色的,很好看。但翻来复去地看,就觉得不怎么样了,因为里边的台词我们都能背得滚瓜烂熟。
这样一来,放映电影的人就常常放些《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等等片子,为的是要有回头率,不至于冷场。其实他们高估了观众的欣赏水平,低估了观众看电影的热情,那时人们对八个样板戏很崇拜,即便有九头牛来拉他们不让看,他们也会看的,有那些人即使下雨也要打着伞看为证。
有时他们放映电影的也会放映些进口影片,如阿尔巴尼亚的《地下游击队》,苏联的《列宁在1918》,朝鲜的《南江村的妇女》《卖花姑娘》等等。当时有一个顺口溜可以记录下当时看进口影片的盛况:“阿尔巴尼亚的电影打打闹闹,苏联的电影搂搂抱抱,朝鲜的电影哭哭笑笑。”
人们在说到苏联的电影中瓦西里搂抱着他妻子时,还会学着里边的瓦西里说:“面包会有的,煤炭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说看朝鲜的电影哭哭笑笑,一点儿也不为过,朝鲜的电影是大喜大悲,令人如坐过山车一样。譬如,《卖花姑娘》就是这样,不过欢喜的时候少,悲悲切切的时候多。
我跟她和她的几个弟弟就正在看朝鲜的彩色故事片《卖花姑娘》,看到动情处,我发现她哭得稀里哗啦的,她毫不知羞地一头扎到我怀里。我含着泪拍着她的背,劝她不要哭,她却哭着说:“人家心里难受嘛!”
听了她娇嗔地说的话,我不禁心弦为之一颤。啊,那个时候虽然被电影感动得不要不要的,但我心里却觉得好幸福。我像海子说的那样: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齐帆齐写作特训营第6期第(28)篇2515字,累计42151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