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

回族有一种风俗，叫“做油香”。这是人去世之后，他的亲人缅怀他的一种形式。吃饭之前要吃几个油香，沾点白砂糖，吃饭以后，剩下的油香四个一份，散给院子里的家家户户。在家的亲手递给他，告诉他说：今天给某某做纪念，做了油香给您尝尝。不在家的便挂在他们门上，左邻右舍替我们传达。

爷爷的百岁纪念那天，我拿着一袋油香给院子里的婶婶，她接过，说，这么快啊，要是他还在，已经一百岁了。她说话时的神情和我的记忆中的她一样。

绕院子一周，遇到一个小时候我总觉得她嗓门很大的奶奶，习惯了在和她打招呼前先介绍自己，这次，她用轻柔的声音回应我，“xxx回来了啊～”她轻唤着我的另一个名字，只有这片土地知道的名字。随后，她转身，将脚下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作响，犹如水面上掀起波浪。

……

我记得也是这样的一个秋日的上午，我跟在村里几个孩子后面奔跑，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迎风起舞的青草。是村庄长大了吧，今天，我走在乡间小路上，感觉到脚下的土地不再那么年轻，身子也不再那么自由轻盈。只听到院子里的婶婶对我说：长这么大啦，我看到你时你还只有油菜花那么高哩。

是的，我和村庄一起长大变高了。

小时候的村庄是和小时候的我一样稚嫩的，过去了很多年，这里的人依旧在这里，他们还是穿着我记忆中的衣裤，他们和我打招呼时，脸上的皱纹积满了阳光和泥土，他们对着我笑时，我看到他们嘴里空洞的牙齿所剩无几，他们偶尔也会流泪，他们拭去眼泪时如同抖落身上的雨水。他们还是从不喊累……

“遥远的河流流过学校里的我，流过家乡和家乡的人，流过许许多多其他的城市，又倒流回时间的长河里。”我从这里出来，又回到了这里。当我以自己的速度长大成熟的时候，原来他也在以自己的节奏长大成熟。

这里有自来水有路灯了，这里的人不再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了，这不再是我记忆中落后愚昧的地方了，我记起这里是我思想的启蒙，我在这里看到文明 获得文明，我在这里抬头可以看到漫天的繁星，不会被城市的灯火遮住眼睛。

吃完油香正准备吃饭，我的三叔问今天我为什么没来吃饭，他说这话时，我在他前面正襟危坐，之后小叔也站在餐桌旁，边吃饭边问：小玲玲今天去哪里了哦？怎么还不来吃饭！一旁的兄弟姐妹们哗然。

不知道是怎么，明明我就站在他们眼前，他们还左顾右盼着念叨我。就如一个人手里拿着手机的人，向其他人询问自己手机的去处，那般有戏剧性。

于是叔叔自嘲，我不像小孩子，成大姑娘了，这是长大；他脑子不记事了，眼睛不吃油（明亮）了，这叫变老。

……

长大 成熟 变老……原来我们真的不是生活在土地上，而是生活在时间里。田野、村庄、河流、房屋是我们置身时间之中的伙伴。时间将我们推移向前或者向后，并且改变着我们的模样。

我已经随着村庄长大了，将随着村庄变成熟，也将，随着村庄老去吧。我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