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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诞生》

2018-06-08  本文已影响0人  塔西娅的玫瑰

Part 1

  我早已忘记十四岁时的自己,是怎么个模样了。

  我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我遇上了诗人。

  我从来都知道,我与众不同,因为我比那些女孩都要早熟。

  以至于我分不清,当时十四岁的那个我,到底是原本就如此,还是碰上了诗人之后,一夜长大。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是落魄又邋遢的。

就那样躺坐在街角,胡子拉碴,乱糟糟的头发耷拉在他又尖又长的脑袋上。

  我拐过街角时,没留心墙的背后还藏着这么个潦倒的男人,险些从他伸出的脚上踩过去,吓了一大跳。

  他大概也被我的一惊一乍唬住了,呆愣愣地看着我。

  我这才注意到,他有一对传神的眼睛。这双眼睛的眼白有些浑浊,而且眼圈和眼袋都极重,又由于他这个人太瘦弱,眼皮竟没有多余的肉支撑起来,松松垮垮地搭在他的睫毛上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那样的眼睛传神。明明我的学校里的那些男生,许多都有着比他的要好看得多的眼睛。  

  当他发现我在打量着他,他手上的动作僵硬起来,目光闪躲,甚至稍稍偏过了下巴,还故意敛低了额头让顶上又长又脏的头发散落下来挡住他的脸。

  他迅速缩起了腿,身子贴着墙壁,卷着面包的报纸都被他捏得出几圈褶子。

我读透了他的窘迫,也深切知道,丢失一个面包对于隔壁街区的面包房老板来说,算不得什么损失,而偷来的这个面包,对于他来说,有可能是不幸被抓后鼻青脸肿的一顿毒打,也有可能是冒着风险换来的一条命。

我的早熟令我的悲悯比同龄女孩该有的,来得多上一千倍一万倍。

我把口袋里的钱展平轻轻放在他身边,尽可能地表现出并非施舍的态度。哪怕我其实也不富裕。

他也许连看都不打算看我。同样我也走得干脆利落,唯恐我的青春朝气灼伤此时身陷困苦的他。

我直挺挺着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往家的方向走。

可走出几米外,听到身后捡拾钱的细微声响,我没来由只想痛哭。

Part 2

  后来的好几天,都没见那双眼睛。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也许又在哪个街头露宿,也许偷东西被人抓住了打得奄奄一息在哪个角落动弹不得。

  我在校园里,又特意观察了一下那些俊美的男生们的眼睛。

  我开始明白,那个潦倒男人传神的眼睛,是忧郁又饱经沧桑的。

  再后来,我又在第一次碰见他的街角那里碰见他。

  他的衣服显然没第一次见他时那么脏了,虽然还是那么的破旧不堪。

  我有些意外,想要悄悄地看他几眼。

  无奈我被一众散了学的同学朋友们簇拥着走过街头,而他们是丝毫不会将那流浪汉放在眼里的,他于他们来说,犹如街角的一个被随意丢弃的空罐头,或者哪里飘来的几片落叶,是不值得被当作一个活物来重视的,我心里虽不那么把他想得那样轻贱,却一样的好面子,怕被那群同学看轻了我,拿我取笑,所以,我潇潇洒洒地跟那群活泼的少男少女们玩闹着穿过了马路。

我一面对他视而不见,一面又拼命用余光偷窥着他。

他是认出来了我的。

哪怕隔得远远的,还被一群无知的少年们遮挡了部分视线,我还是能感受得到,那双忧郁的眼睛里,欢快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却又陡然熄灭。

我既为自己的人格感到羞愧难当,又为错失了他的期待感到痛心。

我想过好多次再见他时对他道歉的场景。

但此后我却再也没能见到他。

Part 3

我十七岁那年。

父亲外出躲债,就再也没回来。

我母亲送掉了一个弟弟,又送掉了一个妹妹。

我早已失学,她逼迫我嫁人。

我甚至看得到未来,我会与这位共同生活十七年的肥胖妇人有着同样的困顿的一生。

才入了秋,我母亲拿到了一小笔钱,我便这样成了别人的妻子。

连邻居们都感慨,我生得一张公爵夫人的脸蛋,却有着一副耐劳苦的身体,还能断文识字,买来是这样的廉价,实在不亏。

而在那个年代,只要能吃饱饭,我才不在乎我是否与一个四十几岁的瘸木匠相配。

如果说,十四岁是我人生埋下的伏笔。

那十八岁,就是我今后命途的转折。

在那一年,我怀孕了。

也在那一年,我终于再见到他。

可笑的是,四年后的我,是以木匠之妻的身份在商铺前与老板讨价还价时偶然得到的他的消息,我甚至不知道,人们口中谈论的他竟会是我十四岁那年碰见的流浪汉。

他在这四年间,竟闯荡出了大本事,他写出了极好的诗,令城里的那些王公贵族社会名流争相传读,他声名在外,如今可算是衣锦还乡,风光无限。

我尚且不知是他,因为我也根本不知他姓甚名谁。

乡下不比城里,它就这么几寸地。

我们在酒馆外相遇。

他食客围绕,意气风发;我妇人打扮,行色匆匆。

距离我跟他的初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四年零六个月。

他分明认出了我。却像是有心报复那年十四岁的我一样,故意对我视而不见。

他的眼神不再忧郁,是骄傲的,神采飞扬的。

如果他也还像十四岁的我一样,用余光偷望着我。

他也一定会发现,我像极他当年,眼中欢快的火苗跳动了一下,然后,陡然熄灭。

Part 4

  半个多月后,他所作的新诗又被广为传颂。

  这次的新诗是很长的篇幅。

  描写了一位娇俏美丽却又叫人捉摸不透的少女。

  他才华横溢,却变得自私又自大。

  他知道我为人妇,这样热烈澎湃的遣词造句,分明是在蛊惑我。

  可我还是去见了他。

  他将我引为座上宾,真诚地感谢我当年的善意。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开口说话。

  也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如此仔细地端详他。

  他的棕色头发梳理精致,也早已将邋遢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的衣服质地考究,款式新潮;他瘦长的脸型,多情的眼眸,就是一个诗人应该要有的样子。

  他问我近况如何。我隐瞒了怀孕的事情,只说嫁给了一个年长我许多的男人,为了我那可怜的自尊,我撒谎说我衣食无忧,闲适自在。

  我知道贫穷和撒谎,这两种都是不被人接受的,但我选择了更让我心安的一个来弥补我们阔别已久所带来的巨大落差。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几乎不可闻地讪笑一声,他说,“那你倒是找了个好靠山。也难怪,你现在还像当年一样漂亮。”

  我也忘了当时又继续撒了怎样的谎。

  我只记得,他那双多情的艺术家眼眸,暗含着怎样一种意味深长的讥讽。他的华贵,他优雅的举止,他不俗的谈吐,他上流社会的做派,甚至装潢富贵的房舍,琳琅的银器,往来的女仆,无一不令我自惭形秽。

  伴随自卑而来的,往往是它的反面: 更为激烈的一种自尊。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是如何走出他的居所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我铿锵有力说出来的那句话,在耳边嗡嗡作响。

  “我就是为了你的钱而来的,我根本不喜欢你。”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这也意味着,我大概再也不是十四岁那个满怀悲悯的小女孩了。

  可是我终究得了胜利。

  他还是喜欢着我。

  我成为了他的情人。

Part 5

  我同所有识字的怀春少女们一样,深深折服于他的才华。

  而这样有才的一个三十岁男人疯狂地迷恋我,也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

  一个优秀的男人,给了女人以爱情,同时又赠予她金钱,赠予她虚荣。

  哪怕叫她为他变成魔鬼,她也会当作是慷慨就义。

  我跟诗人私奔了。肚子里还装着我跟那瘸木匠的孩子。

  我也不是全然无情,瘸木匠在我极度贫困时免我受冻挨饿,我仍旧感念他,只是这种感念不足以支撑我留在他身边的信念,更不足以令我爱上他。

  诗人允诺待我将孩子生下来,便差人将孩子给瘸木匠送去。

  我们迁居在另一处城镇。

  他在一个又一个日夜里为我写下脍炙人口的名篇。

  诗人说我是他永远的缪斯,是上帝爱怜他身世孤苦而恩赐的无上珍宝。

  我知道我跟诗人终将要死去,但是我们的爱情,却能倚赖着这些作品,亘古流传。

  我以为这样就是得到了永恒。

  而一切的不幸,是由我真正的了解他开始,便接踵而来。

  如今我回想往事时,我仍会感慨,理想中的永恒的爱,是包裹在一层又一层秘密之中的。

  诗人的天职,就是尽情施展他的天才,在此之外,他是个任性的又需要照顾的小孩子。

  我深居简出,照料着诗人的饮食起居,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将这新城镇逛一逛。

  等我察觉到他的跟那么多我不认识的女人们的信件来往,我才知道,原来诗人的风流艳史,是跟他的诗一样声名斐然的。

  而这些女人们,无一不比我地位显赫,她们或是些孀居的贵妇,或是些著名的交际花,或是些仰慕他的贵族小姐。

  我也得以窥知,他的功成名就,跟这些有钱的愚蠢女人们有着莫大的隐晦联系。

  我和那些女人们,说到底,也没什么不一样。

  她们用金钱和权势供养着这位伟大的诗人。

  我用我整条命供养他。

Part 6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隐瞒我这样一个满城皆知的消息。

  这是他的遮羞布,这是他的痛脚。

  也许他那时真心喜欢过我,不愿让我知道他的难堪。

  可摆脱了贫穷的我,骨子里的那股子骄傲也日渐显露。

  我讥刺他是个写诗取悦寂寞贵妇的高级男妓。

  他反讽我是个贪图钱财的不要脸的婊子。

  我们互不理睬。

  他索性不再隐瞒我,公然与那些有钱的老女人们来往。

  我临盆前的那股焦虑,使得我大闹了一场。

  最后谁也没落得个好结果。

  那个趾高气扬的寡妇被我当众狠抽了几耳光,恼羞成怒又颜面尽失。

  诗人一向艳福不浅,众人艳羡,这次的争风吃醋,却一时间成了城中的笑柄。

  我被他拉到家中,又踢又打。他疯了一样,拽着我的头发,将我的脑袋摁在墙上撞,我声嘶力竭地尖叫,拼命挣脱他要逃到门外。他挡在门前,那双曾经打动我心扉的多情眼眸,此时注视着我挺硕的肚子,浑浊的眼白与阴恻恻的浅棕色眼珠相互映衬,那样凛冽的目光,看得我心寒,我吓得两腿发抖,后退两步,下意识紧紧护住我的肚子。他看我害怕了,冷笑起来,朝着我的肚子凶猛踹去,我一下被他踹翻在地,下身坠痛,两腿间汩汩流血,他却还在向我走近,我勉强挣扎起来,挪动屁股往墙后贴。

  他举起书桌前的椅子,反复锤砸我的身体,我也看不清他到底是盛怒之下脑子充血,还是我这样的哀嚎求饶令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他再也不用那些缠绵悱恻,情意款款的辞藻形容我,此时的我,是他口中的最下贱最惹人嫌,是他怒极而骂的所有污秽肮脏的字眼,他朝我脸上吐口水,满脸都是憎恶的表情。

  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仰望着高高在上的他,突然不再觉得害怕,只是感到绝望。

  他的暴戾并没有因为我的呼吸渐微而偃旗息鼓,他愈发狂躁。我双眼一翻,墙面上沾着的大片的血渍倒着现在我眼前,壮烈得像极了傍晚的红霞,我开始迷糊起来,一时觉得自己像是在云游天外,一时又觉得自己像是一叶在顺水而流的孤舟。

Part 7

  我以为我会就此长辞于世。

  但我没有。

  我在床上躺了大半年。

  诗人痛哭流涕,守在我的床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亲吻我,恭敬地吻遍我全身,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拥抱我,爱怜地抚触我伤口,小心翼翼得仿佛我是那易碎的琉璃灯盏。

  他没有求我原谅,他也知道我绝不会原谅他。

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去憎恨这个坏脾气的大孩子。

  所以我们默契地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我的心早在十四岁一夜长大。

  我的身体,却在这几年间,才缓缓演绎成女人的姿态。

诗人说,初时以为捡回的是粒铃兰种子,谁知竟养出了红玫瑰。

我故意引诱他。因为我喜欢看他那垂涎欲滴的可笑吃相。

他没办法不爱我,因为他爱不爱我,全然由不得他的思想做主。

  诗人又说,我这样的肉体,哪怕有着再丑陋的灵魂,也是值得热爱的。

  我们疯狂做爱,哪里还管它什么白天与黑夜。

他恨不得将自己一把火烧了,把坟冢都立在我身下。

  诗人还说,不知该铸造怎样奢华的一座宫殿笼牢,才能把我永远囚住。

  他枕在我雪白的胸脯上,把玩着我的耳垂,笑着骂我是个庸俗的荡妇。

  这是来自成年人的激烈的爱,他教会了我。

  我从没像现在这样开心过。

  我的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二十三岁……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九年。

  彼时我二十八,他四十一。

Part 8

  在诗人四十四岁的那个夏季,他再次对我拳脚相加。

  他对他的日渐衰老无能为力,也对我有增无减的魅力无能为力。

  他嫉妒又疑心。

  他锁起所有的箱屉,时常清点他的财物,我多看一眼,都被他厉声呵斥。

  他更加的闭门塞户,生怕我被谁勾带走,我一不在家,他急得四下找寻。

  他的确是老了,不再像十年前那样妙语连珠,才思敏捷;从前追捧他的那些贵妇小姐们,嫁的嫁,老的老,死的死,没了这些人的助力,又有新人的不断更迭,他的诗再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他时常将我打得遍体鳞伤,而后抱着我,哭得比我还要伤心。

Part 9

  他四十六岁时,我离开了他,毫无预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十四岁的我会多看一个落魄的流浪汉一眼。

  我只是一觉醒来,看着在我身旁酣睡的他,觉得十分陌生。

  我静静凝视着他,透过他沧桑的面孔去回忆他当年的模样。

  我是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一个人?

  我回到了家乡。

  那里已没人记得起我。

  我找到了曾经居住过的瘸木匠的家。

  他是个小老头了。也许这些年的生活不易,才令他看起来更显苍老。

  时隔多年再见面,他竟认不出我,待认出后,又是一阵错愕。

  原来他买下我的那笔小钱已是毕生积蓄,我同诗人私奔后,他无钱再娶。

  而我又没有把他的孩子给平安生下来。

  他并没责怪我什么,只是告诉我他时日不多,并央我为他料理身后事。

  我应允,并留下来照顾他。

  诗人散尽钱财,多方打听,知道我回到家乡。

  他频繁来信,乞求我回去。

  我每一封都认真看,却从不打算回信。

  他说他这一生爱我至深,根本没有办法离开我。

  他还说,他没有我,他无法活下去。

  这些信件没有打动我,却意外打动了识字不多的瘸木匠。

  瘸木匠劝我回去见他一见。

Part 10

  我回去的时候他不在。

  房门紧锁,连锁头都蒙了灰。

  邻居云淡风轻说,诗人上个月自杀死了。

  这时距离我接到他最近的一封来信,一个月零五天。

  他在信中写道:你是个极狠心的少女,又是个毫无情义的荡妇,可我依旧深爱着你。

我回想起他,

不是想到他金钱的庇护,也不是他美妙的性,更不是他的暴怒与殴打。

我想,那一双传神的眼睛,临死前会是何等的哀怨。

隐隐带着期待,欢快的火苗微弱地跳动着,又随着我的杳无音讯,陡然熄灭。

忽然我悲哀地发现, 

我竟然也是深爱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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