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棵树
杨明-007-23879
在我们曾经稚嫩的目光里,父亲是棵树。
兄妹六人藤一样地缠绕在他的身上,他曾是我们赖以存活的根。我们仰望着他迎风斗雪,在灾难深重的流程里舒枝展叶;我们研读着他的沧桑岁月,在他的心路历程中感悟什么是人类的欢乐和苦难。
幼年的他,失去了父亲,跟着母亲流离失所,又帮着母亲安家造房,在做人家童养媳妇的大姐的支助下读书有成,那年站在讲台上时刚满16岁,在一所古庙改建的乡下小学里,他带着两个妹妹边做伴边读书,至始至终他的妹妹们把他当生命里恩重如山、大爱如父、情深似海的人,甚至在“文革”中深受反革命哥哥的牵连,二姑也绝不与我的父亲划清界限,年逾花甲的他们兄妹,只要电话接通一声“哥哥,你好吗?”兄妹便会泪眼婆娑.....
在那风雨飘摇的十年浩劫中,父亲打成右派,下放到农村整整18年,苦难深重的18年里,曾经我们兄妹伏在父亲的肩上,看着他在洁白的稿纸上写下一行行遒劲的大字,掰开他的手掌,抚摸着锹锄杆磨出的层层茧花,心弦被父亲沉积着的抑郁和执著深深撼动。在我们蹒跚的脚步里,父亲看到了人生的一线希望---父亲平反了,重新回到了他热爱的三尺讲台,踏上讲台的第一天,他用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在黑板上写下了七个斗大的字---中国中产党万岁!转过身时热泪滚滚.....
脱下沾满泥土的胶鞋,父亲领着我们走进了县里的学校,走进了“新华书店”,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向世界的窗口。于是,像藤一样的我们在父亲的躯干、臂膊上渐次滚落,融入大地,化作饱满的树的种子,拱土萌芽,依偎在父亲的周围,在他的苦心经营与殷殷期盼中悄然长大。中年的父亲重新走上工作岗位,意气风发、饱含热情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那年我17岁的姐姐永远地走了,还有一年就高中毕业的姐姐夭折于先天性心脏病,她一走把父亲的心都挖走了。明显地看见父亲的头发灰了,脊背弯了.....然而,父亲上有古稀老母,下有台阶般亟待供养的儿女,他的身心站不直躬不倒,悲悲戚戚苍苍凉凉地活着,活了下来。
随着岁月的风蚀,对于我们的呵护,父亲已渐渐力不从心,纵然伸展开他所有的枝叶,也不能够再为我们遮挡全部的风雨。光阴荏苒中,我们的根须已追逐着阳光伸向了更为适合我们的土壤,无意中已是离父亲越来越远。
在父亲50岁出头的那年,我的母亲也抛下他匆匆地离开了人世,甚至连半句告别话也没来得及给父亲说。办完丧事,我们都要各自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临行前哥哥对父亲说:“爸,想哭就哭出来吧,那样心里会舒畅些....”我的父亲突然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多少年了,无论生活多么苦难,我们从未见过父亲流泪,在我们的眼里父亲就是棵参天大树,为我们遮风挡雨。蓦然回首:父亲,已经是这样苍老了。围在父亲的床前,我们开始学习和熟悉体贴照顾人的生活,开始重新研读稔熟的父亲的性格。
那年我待产在家,把父亲接到我家来了,我用温热的水给父亲烫脚,小心翼翼地给父亲剪指甲。平生第一次触摸到父亲的双脚,这双在黄土地里踏下了无数倔强印迹的脚掌硬板板的,似乎被父亲经历的沧桑所充塞,流动着执拗的气息。兄妹们常说,父亲的遗传基因我是继承最多的,因为我同父亲一样倔强而执拗。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好。假如没有执著为伴,父亲不会在弱冠年华戴着一顶含冤的“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在农村整整十八年从容走过;不会在剥夺了他的教鞭的时候,操起沉重的锹锄也能给我们营造一个完整而祥和的家;不会在别人的冷漠和歧视中还以身作则地教给我们奋发向上的做人道理;不会在中年丧子的悲哀中挺过来,也不会在失去妻子的痛苦深渊里为了儿女——没有了母亲再不能失去父亲而强作欢颜.....
我一直怀着崇敬的心仰望着我的父亲,在他坎坷的人生路上,捡拾我渴求生命的真谛---不求功,只要努力着,总会有功,总会有成功;不论过,世事皆有因果,只要付出,总会有得,总会有回报!这对于我短暂的人生经历而言,已是让我受益匪浅。我深深相信:执著,能让你永远亭亭玉立。
2012年清明节前一天,与肺癌晚期和睦相处了两年多的父亲,告别了挚爱的儿孙,安静地离开了人世,他最后叮嘱儿女:活着,我已经有质有量地过好了每一个当下,死后,丧事简办,不必悲伤,此生,我很知足!儿孙满堂的父亲,总是喜蕴眉间、坚强地做好了告别仪式。我们都清楚:父亲的心是充盈着幸福的,尽管我们兄妹5人都普普通通,但我们毕竟能够以树的形象自立于人群中,自挡风雨、自强不息,我想这对于父亲的人生意愿而言,应该是圆满的。因为--- 父亲是棵树。
父亲节来临之际做此文深深地怀念我的父亲!
2023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