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
石头
城南沿江的那段路景色很美，因为那儿有一个亭子。亭子不大不小，周围都是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它遮住硝烟弥漫的公路，但是坐到亭子里可以舒适地将整个江面看的一清二楚。
亭子刚刚建成的时候常常是满座的，可现在有谁愿意为了看一滩死水而故意离开热闹公路，拨开灌木丛钻进亭子里呢？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正午在附近干完活赤身裸体躺在地上睡觉的工人。他们很臭，而且通常还会带着很臭的盒饭。下午倒是干净了些。换成了一堆闲的发慌的老人簇拥着围坐在四人桌上下棋。
可是我觉得他们也很臭，他们在下棋的时候总是胡言乱语，打扰我欣赏江边的美景。
“你又来了。”
我抬起头，只见一个在一堆下象棋的老人旁边一张板凳上坐着的老头，眉毛舒展开来笑嘻嘻地看着我。
“您，认识我？”我竟不觉得这个老头有一丝脸熟，也难怪，这一堆下棋的老人，有谁会去刻意辨认他们的高矮胖瘦呢？
“每天这个时候都背着一个黄色帆布包，骑着山地车来到这儿的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他继续咯咯地笑着，好像他这一笑就能年轻十岁。
“那您也是常客吧。”
“我可不比你，我是真有空才会到这儿来的。”
我莫名感到一丝尴尬。这时候我有点想把我的黄色帆布包和山地车，一齐丢到江里面。
“坐？”老头从身后摸出一张板凳，推到我面前。
“谢谢您。”
我从帆布包里面掏出笔记本来，我觉得多少在这呼吸江边空气，远比在家吃方便面打游戏强。这张板凳特别矮，我捧着电脑坐在上面十分难受，我还是强忍着在电脑上“啪啪”飞快打字。
我抬起头，竟发现那老头正在面带微笑看着我。
“真是该死。”我狠狠骂着。
“呃…您不看棋吗？”我挤出一丝笑容。
“不看，有什么好看的。他们下的多烂啊，我到这儿坐可不是为了看棋。”
“老王，你就吹吧，你他妈根本就不会下棋。”围观的老人中有一个耳朵尖利的突然从人群中探出脑袋来，指着我身边的老头骂道。
“你瞧瞧，这会儿有谁愿意和他们下棋呢？”老头也不理睬，却反过来对我说了。
“嘿嘿。”我尴尬得就像一只在马戏团表演中走钢丝滑倒的猴子。
我继续难受地双脚蜷曲在板凳旁边支撑着我的笔记本，我不再抬头看老头，就让他自讨没趣吧。
一颗石头突然咯嘣跳到我的电脑上。
我猛的抬起头，一个黑乎乎的孩子已经站到我跟前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那是一个全身黑乎乎的孩子，说不清是自来黑，还是日晒，又或者是在外面疯玩得浑身脏兮兮。他瘦瘦高高的，看样子也就十二岁，他的眼睛倒是干净，身上也没有臭味，只是真的黑得我难以想象。
“这是你的石头？”
“嗯。”他用力得点了点头。
“喏。”我递给了他。那是一颗再普通不过的石子，灌木丛四周都能找到，公路上也可以随便抓一把。
男孩拿在手里，他忽然瞪大了眼睛，然后看着我，又转身扭头跑掉了。
他并没有跑多远，我循着他的方向很快看到了在旁边一块不大的空旷地面上还有另外三个男孩。他们都和刚刚那个男孩一样黑黑瘦瘦的，脸上也都很脏。而那个男孩是他们当中最高的，像是他们的领头羊。
他们在做什么呢？玩石头？可是一颗石头有什么好玩的？我疑惑极了。
“他们又在踢石头了。”老头子凑过来，皱着眉头说。
“踢？”
“是啊，这几个臭小子，每天下午都来这儿踢石头。刚刚过来的那个小子，是他们当中最不要脸的，他妈的上次还把石子踢我脸上了。”
老头子紧皱着眉头，恶狠狠地说。好像现在在他面前的，不是我而是那个黑乎乎的男孩。
“他们不是故意的吧？”
“管他娘是不是故意的？”老头子鼻子一哧，冷笑着，“幸亏踢到的是我，你要是踢到那边几个坏性子的，那还不得没完？”
我没有说话。
“混蛋！拿石子砸老人家那都是混蛋！”他突然看向了我，爆出了这一句。把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我站起来就想打断他接下来的话。但他也不看我，突然低下头又若有所思了。
“你该不会觉得，他们是祖国的花朵吧？”
“这不是一贯的比喻么？”
“他们就像没有教养的野狗，放出来到了外面就只会扑通扑通咬人。他们真的是一点廉耻都没有。我想你的孩子不会把自己搞得这么脏吧？”
“我没有孩子。”
“那真是幸运，可是你总是要防备的。你不得不有个孩子，你得祈祷你的孩子不会像他们那样。”
他的情绪好像更加高涨了。我笃定这是一个奇葩的老头，他身上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和唾沫。而这些都正是我所匮乏的。
“想想咱们以后，还要靠这帮东西养活我们，养活这个国家…”
老头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他的半秃头后脑勺的两撮头发跟着跳动着，他忽然高兴了。就像他的眉头根本没有紧皱过。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哗哗地下起了雨。
那四个孩子一齐都躲进亭子里，这会儿亭子更加热闹了，我转过头看了旁边，那一桌老人已经完全沉浸在棋盘当中，与世隔绝。可是现在的亭子忽然变得潮湿，我好像又闻到了一股莫名的臭味。
“这儿好像有个味道。”我说。
“你也闻到了么？那你觉得这个味道会是什么？”这个老头子的眼睛忽然又眯起来了，他那个模样就像一个算命先生。
“我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很好闻。”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这只能是该死的小孩的味道，你瞧，他们现在玩的满头大汗进来躲雨，这下味道全都飘进来了。”
“或许是江面那些水浮莲的味道呢？不是说下雨了江边都会有这种味道么。”
“那随便你怎么闻了。”
老头子好像向我翻了一个白眼，可他突然不说话了，他仰着头靠在柱子旁，像是在闭目养神。我看见他胡子密密麻麻的泛着银光，好像一根根锋利的针。
忽然间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又是那个男孩，一张黑乎乎的脸和两个大眼睛都在看着我。他的手上还握着那颗石头，他没有雨伞，我好像知道他要干嘛。
“什么事？”
“那个…你的电脑没事吧？”
我看了看我的电脑，又转过去看了看老头子，他好像睡着了。我抬起头看向男孩。
“没事的。”
“那就好。”
他好像放下了什么东西似的舒坦起来，那双眼睛也忽的有了光彩。他转过身就要和他伙伴汇合。
“等一下。”
“我问你，你们为什么要踢石头？”
男孩瞪大了眼睛。
“哦，我是说，你们为什么不踢皮球或者足球，而是踢石头。它们不会让你们的脚很痛吗？”
男孩子摇摇头：“我们没有足球。”
“那为什么不踢矿泉水瓶，你们难道也没有矿泉水瓶？”
男孩突然笑了，他一字一句对我说：“我们老师说，矿泉水瓶是丢到垃圾桶里的，不能乱踢。”
我也笑了：“你们还在上学？”
“现在是暑假，我们早上就到那边工地揽活干。”他指了指远处那块正在施工的土地，我知道那个地方。那儿靠近公路，每天都会有水泥车开过来发出该死的声音，它盖过公路上一切汽车的喇叭声，但是它扑哧扑哧的巨响只是为了卸下来一堆烂泥。
“你们需要雨伞吗？”
“不了，我们可以自己走回去，这雨并不大。我们回家后就要洗澡。”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其他三个伙伴也跟着他摇摇头。
“好吧，可是这雨越下越大了，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停呢。”
接着，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忽然像商量好什么似的，各自牵着手就往雨中扎进去。雨水打在他们每一个人脸上，脖子上和身上。他们跑的飞快，我望着他们在雨里面渐渐跑远。
老人这时候却醒过来了。
“这雨下的够呛。”他打了一个呵欠“这会儿你应该没法闻到该死的味道了吧？”
我没有回答，也完全不想说话。我拼命压住我的视线不让它去看到老头子那张胡子拉渣的脸。
“小孩子总是那么讨厌，他们完全不会为大人着想。他们只顾着一整天都在疯玩，现在跑着回家，还以为自己勇敢，没准等下就害了感冒。”
“你是有多讨厌小孩？”
老头突然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睛很小很小，所以不论他瞪得多大，也没法和刚才那个男孩的眼睛相比。但他就这样看着我。
“你难道会喜欢小孩？”
“我们每个人都是小孩过来的。”
“你这话没错，但是你会喜欢你自己小时候吗？你现在这样回想，会发现你之前是多么愚蠢，你小时候就蠢得跟一头熊一样。不管你会不会，反正你一定不会喜欢那个无可救药的童年。”
“这个祖国不会再有花朵了，我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任何阳光。”老头子笑着说，他好像是把一袋花生全部磕了个遍，然后又把花生米一个个丢掉在公路上，让水泥车全部压得整整齐齐。
雨渐渐小了，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自以为是的裤腿。我听到他在念着他的那些围观在棋盘旁的老友的名字，可是这会儿没有人去搭理他，一堆老人还在下棋，他们都完全不用担心吃饭。
只不过亭子里的该死的味道还一直弥漫着。
“我对谁都这样说，你别介意。我想你明天还会来，背着耀眼的黄色背包，拿着你的电脑。可是我是不愿意再坐在这儿了。我不和你一样，我还有很多事要去做。”他微笑着看着我，他的眉毛一直是舒展着的。他朝我挥挥手，然后撑着伞一步一步地离开了。
男孩的石头遗落在雨里，被雨水和泥沙冲刷得已面目全非。我捡起来，把他擦干净，然后放进我的帆布包。
我觉得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因为我害怕又在这遇到那个老头子，我害怕我无法控制自己，把那颗石头狠狠地往他的脑门砸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