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合城的浪子| 第九章：知行山河
“既然义比仇重要，那便不要去寻仇了。”峰岛寺道。
他接过黑剑，立刻令松岛信躺在一处担架旁，展露断臂。峰岛寺的确说到做到，细细审视起松岛信的伤处来。而老浪人看着闭目养神的龙之剑，说不出的惭愧。
若说松岛信方才还对龙之剑有一丝怨恨，便是因龙将松岛信珍重的那把武士刀卖给了酒家。然而现在，见龙之剑为了救自己的命把那两把黑刀也当给了这位峰打不杀剑，老浪人心中的怨气烟消云散。
在这看重剑而不看重人的时代，龙之剑看重人而不看重剑。
松岛信嘴里被塞进块布，想着，“这究竟是好是坏呢？”
龙一定会因这点死得很惨。松岛信，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于残烛之年这般预测。
“龙之剑报不了仇···”他心道，“最后他一定会被佐佐木斩杀的···龙先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就是个错误···”
龙之剑不知松岛信为何一直幽幽地看他。而后，松岛信便被医生诸位学徒抬出房间，似乎便要为他截肢。
龙之剑忽尔朝峰岛寺道，“阁下最开始时说了什么？”
峰岛寺道：“我劝你放下宿仇，回到乡下，去过自己应该过的日子。”
他道：“御中城不是你这样无知且天真的家伙该来的地方。”
龙之剑淡淡道：“在下不是为了复仇，或者，并非全为复仇。”
峰岛寺转身看他，“哦？你想飞黄腾达？”
峰岛寺接着指指沉默的流川败，“那么，你大可在败公子的府邸里安心做个私臣，这样过一辈子，倒也心安无事。可带着这样两把黑刀···”
忽而，峰岛寺沉默了，他盯着龙之剑的黑刀出神。
黑刀的刀尖早已被剑僧磨平，剑锋也被断去。实际上，这柄刀虽因自身材质之故仍能斩人，但也已做到最大程度的不去伤人。
峰岛寺问：“这刀的刃是被谁弄断的？”
龙之剑淡淡道：“是我家先生。”
峰岛寺又问：“你家先生？他现在在哪？”他的目光再一次散发神采，虽然转瞬即逝。
峰岛寺这样一个稳重的人，虽然时刻保持无情，却总给人一种拼命克制的感觉，倘若他的确有情，却又为何要压制呢？
许久，龙之剑没有讲话，但峰岛寺心念急转，已经明了。剑僧已溘然长逝了。
峰岛寺道：“这两柄刀的主人，三十年前曾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剑客。御中城至今留下三位争名夺利的将军也全系这位剑客出手。三十年前，正是此人替如今的皇帝斩杀了最后一位独裁将军，以至于群龙无首，皇帝才重新掌权···”
他续道：“而后，这样一位叱咤风云的剑客便突然消失…他明明可以在御中城享尽荣华，被世人封为剑圣，却就这样不见了···你既有他的剑，便一定晓得他这些年究竟变成何等模样。他，这些年过得怎样？”
龙之剑想了许久，道：“先生做了僧人。生活就是每日在喧哗的竹林里阻止别人私人决斗。”
龙续道：“他不杀人，这也是为何这两柄剑都是钝的。虽然在我看来，这两柄剑仍能杀人。”
峰岛寺好像刚刚巡礼完一个过去时代的旅人，等他回过神，却发觉自己的模样已不再冰冷。他立刻往脸上又上层冰霜。
“他···怎么死的？”峰岛寺问。
于是龙之剑便告诉了他，告诉峰岛寺剑僧死得有多荒诞。
峰岛寺淡淡道：“你要寻什么人的仇？”
他先看看流川败，只见流川败心怀鬼胎地看着手臂的伤口，好像并未在意他们的谈话，便叫流川败出去。
流川败好像做了错事般低头，一边拉拉龙之剑的衣襟道：“我去屋外候你。”接着步伐细碎地走了出去。
只剩下峰岛寺和龙之剑。
峰岛寺道：“少年！”
龙之剑被他声音一震，愣住。
“你我开门见山罢。你在寻谁的仇？”
龙之剑淡淡道：“两个武士，其中一个我不晓得名姓，但另一位是佐佐木。”
听到佐佐木的名字，峰岛寺闭上眼，又问：“那位你不晓得名姓的武士，他长什么样？”
龙之剑道：“背上背着四把剑。”
峰岛寺听罢，许久未讲话。
龙之剑等他说。
最终，峰岛寺道：“你报不了仇。”
他道：“这两个人，都是你这辈子也无法企及的人物。”
龙之剑追问道：“怎么个无法企及法呢？”
峰岛寺道：“名望上，你连提出决斗的资格都没有，谈何复仇？剑术上，十个你加起来都会被轻易斩杀，你还要去？”
龙之剑道：“要去。”
峰岛寺问：“为什么？你这执念，真有那般深？莫不是装出来给人瞧的？”
龙之剑道：“你不明白的。”
峰岛寺笑道：“你才多少岁，便要说我一个五十岁的老头不明白了？”他收去笑容，怒道：“天真的乡野毛孩，滚回乡间去！这里岂是你能造次的地方！”
龙之剑不听他的咒骂，只是道：“我不来寻仇，世间会有千千万万个人来寻仇，阁下还不明白么？”
峰岛寺不语。
龙之剑道：“我斩杀的不是这一个两个的武士，而是透过这一个两个武士而显露出的整个武士之流的腐朽灵魂，你能明白么？”
峰岛寺看着少年，“的确还是个少年···”
他极度冷漠，忽道：“你既想寻死，我替佐佐木先将你杀了。”
峰岛寺接着将桌上的那柄木剑拿起，递给少年，自己则空手。
他道：“你便用这把剑告诉我，你要怎么斩杀整个武士阶层？”
龙之剑握着剑，好像握着自己的性命，的确，是这样没错。
他靠着一柄木剑，施展不出大鹰流绝技，只能想着属于自己的架势，接着一剑斩出。
而剑还未旋成半圆弧，峰岛寺一发流星——
他的手刀后发先至，在将要打向龙之剑脖颈的一刻，手腕猛然一翻，卸去五成力道，峰回路转，峰打不杀——
龙之剑的脖颈忽而隆起个肿块，接着倒下。
然而他倒下时，手里却还紧紧握着木刀。
峰岛寺冷漠地看着他，接着回头。
门外，流川败公子听到屋中响动，大觉不妙，他抱着宁可拼死峰岛寺的念头也要进去。
流川败踹开门，却见到转身的峰岛寺。
峰岛寺面对龙之剑时还是冷漠无情的，
下一秒回身时却满脸悲戚，热泪盈眶。这一幕正巧被流川败看到。
峰岛寺明明那样热烈，却为何要装出那番无情模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