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绊

弄堂里有很多狗，有些和阿黄一样，有家，有些则没有，我连它们的名字也不知道。

不过有的时候，名字也没有那么重要。比如奶奶每天在院子里放一盆剩饭，就会有一条花狗天天来吃，吃饱了就躺在院子里，日落之后又不见踪影。后来又多了一只猫，饭盆里如果有剩的它会舔得干干净净。奶奶从来没有给它们起过名字，只会雷打不动地放饭盆，只会在观察到有新成员时多加一勺饭。

我问过奶奶为什么不给它们起名字，我记得奶奶说给了名字，它就会跟着你了。

我很奇怪，跟着我们了有什么不好，再说，奶奶下午总坐在院子里和猫猫狗狗一起晒太阳，这跟养了它们没什么两样嘛。

直到我看到玲姐姐和阿丽，我才明白没有名字的狗和有名字的狗区别有多大。

阿丽很小巧，雪白，据大家说是有品种的。看来阿丽跟阿黄还不一样，阿黄只是有名字，阿丽还有品种名。阿丽不跟其他狗玩，我可以理解。一个原因是玲姐姐总抱着她，在阿丽的视角里，其他的狗狗都太矮了，阿丽只能俯视它们。我难得见过阿丽走路，是在玲姐姐家里，一颠一颠，仿佛踩着高跟鞋，顺滑的毛发跑起来也不会乱，小小的头颅总是昂着，真真是个气质优雅的美女狗。这就导致像阿黄一样吐着舌头流着哈喇子时不时还要嗅一嗅“地标”的土狗狗从阿丽身边跑过时活像二傻子。所以真的，我非常理解阿丽。

阿丽很喜欢人，也很会逗人开心。逗人开心是需要本事的，比如阿丽会握手，会“拜拜”，会捡东西。阿丽非常乐于向大家展示自己。傍晚弄堂旁的走道是大家最喜欢的闲谈地，路灯一盏盏点亮，每个路灯包裹住一个小型“茶馆”，邻里乡亲或端着饭或端杯茶就站那儿开始讨论家长里短。对于阿丽来说，每盏路灯都是她的聚光灯。玲姐姐抱着阿丽走进一个个舞台，掀起每个黄昏的高潮。

我不知道躺在奶奶院子里的狗狗是否羡慕阿丽，我从未见过它的眼睛里有阿丽那样的闪光，我看到的只有岁月悠长。

奶奶的院子里种着一棵长得很高的石榴树，石榴树下是一个自己搭的小炉子。猫很喜欢躺在炉子周围，人一靠近它还会一下窜到树上。虽然厨房内有煤气，但奶奶还是会用小炉子烧水或者炖汤，尽管煤球已经很难买了。炉子在整个小院子的最东边，离奶奶比较远。为此奶奶总是感叹猫养不熟，而我总是会嘀咕，明明都不给它起名字还怪它养不熟呢。狗就好多了，它不会离奶奶太远，也不会离得太近。它总是卧在院子里的小径上，石榴树和一排山茶花的中间。奶奶几次想把它引到干净的水泥地上都失败了。实在没办法，到底还是拿出了一条旧毯子铺在了它最爱躺的地方。

它实在很不活泼，我很想带着它到弄堂里瞎逛，可每次都唤不动。事实上，我根本没法完成唤这一步，因为它没有名字，我每次逗它都几乎把自己变成一条狗，趴在地上一边汪汪叫，一边拍手。要是阿丽看见这一幕估计都得嫌弃我。可它还是一动不动，顶多哼哼两声，活像一个历经千帆的老头子。炉子上的猫很是轻蔑地看着我们。我只能放弃，说来惭愧，我偶尔甚至还会和他们一起晒太阳。

就这样度过了很多个悠闲的午后。直到有一天狗消失了，门前的饭只有猫吃了。我不是狗不明白它们是否会像人一样思考，但没有名字的羁绊是否也会让它在离别时轻松一些呢？

它的离开带来的变化可能只体现在食盆里的饭量，但奶奶犯迷糊不仅不少乘饭，反而每天准备更多的剩饭，甚至还会特意加肉汁，把饭拌得连我都馋。

好在几天之后狗又出现了，但好像变了一条狗。它每天都吃得很少，还直接躺在了奶奶门口的台阶上，晚上也不走。就这么躺着，定定地看着南边。就像真的成了奶奶家的狗。

我有些害怕，把玲姐姐拉来看看它有什么毛病。玲姐姐告诉我它太老了，活到头了。玲姐姐还说下次养狗要选小狗狗，这样可以陪伴的久一些。

我没有辩驳，但是我清楚，不是我们选择了它，而是它选择了我们。

狗狗在奶奶门口躺了几天之后又消失了，这一次再也没有回来。我找过，哪儿也找不见。狗狗消失后，猫也不再来吃饭了。奶奶不再往院子里放食盆，我记得奶奶收食盆的时候叹息了一句：猫养不熟啊，养不熟也挺好的。

以前奶奶家有鸟，相思鸟，叫声非常好听。奶奶每次出门都会提前给它准备足够的食物，出门久了会火急火燎地叫姑姑回去看一眼。可是鸟的寿命太短了，人的寿命又那么长，相思鸟死后奶奶再也没有养过鸟。就像这次，奶奶之后再也没有往院子里放过食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