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碎笔(四)| 保护壳
依旧是一大早被从睡梦中叫醒,迷迷糊糊抽完了血。被护士带去检查室做空腹B超检查。我第一次从B超里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咕咚,咕咚,像炎炎夏日里满头大汗的男孩子冲进空调房里大口喝水的声音。医生一边进行检查,一边叹息:“怎么这么瘦,滚轮都能硌到肋骨。”我撇撇嘴没答话,只觉得被滚轮硌得生疼。
叹息我的身体瘦弱,是我住院以后最常听到的话题之一。抽血的时候,护士感叹,“怎么这么瘦”;吃饭的时候,送餐的阿姨总要叮嘱我多吃一点,“长点肉吧”。记得大猫老师也说过,如果我能胖二十斤,很多感觉都会与现在不同。可是,长时间的情绪压抑让我胃口全无。每当换上衣服觉得又宽松了一圈,每当面对食物只觉得一阵阵反胃,我都无比绝望。有那么两天,我终于有了饥饿的感觉,我欣喜若狂,逢人便说:“我好饿啊!”很想吃鱼,可是在医院里吃不到。也许是上天可怜我日日想念红烧鱼而不得,便决定收回我的饥饿感。工作的压力接踵而至,它们无情地踢开了我来之不易的食欲,让我重新陷入胃痛——不想吃饭——更加胃痛的死循环中。
和我同去检查的还有一个男生,和我年纪相仿。我检查完毕之后和护士一起在门口等他。不一会儿,他便空着手一副潇洒自如的模样走了出来。
“我们走吧。”他说。
“你的检查结果呢?”护士问。
“啊...还要取结果啊?”他一脸天真。
“嗯,这是个好问题……”我分明看到了护士额头上出现了三条黑线。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在一旁乐不可支。这些细微琐事,是我日常生活中难得的快乐源泉。
邻床的小姐姐出院后,病房里住进来一个新的小姑娘,大三。她在医生的陪同下进入病房。恰如一只警觉的小兔,她细细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弯下腰像寻宝一样检查新换上的白色床单。“这里有一根头发。”她对医生说。医生弯下腰去看,然后问她:“如果我现在把这根头发拿走,你会感觉好一点吗?”她犹豫了片刻,微微点头。“没关系,”医生很温柔,“如果你实在坐不下去,也不用勉强。”听着她们的对话,我对她的疾病了解了几分。因为她来自石家庄,“小石头”便成为了她在病区的代号。小石头是个很温和的姑娘,说话声音轻轻的,像棉花糖。她告诉我,她从小学开始就出现了强迫症状,怕脏,对干净有极致的追求。到了高中开始服药,但一效果一直欠佳,所以趁暑假来住院治疗。拿空调遥控器、打开柜门、搬凳子......每件事对她而言都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她需要先抽出一张干净的纸巾,垫在手上,然后小心翼翼地触碰身旁的物品。小石头说,这么多年来,在别人面前她一直忍耐,因为她害怕别人觉得她“怪怪的”。我虽然无法对她的体验感同身受,却颇为心疼,于是,清理餐具、开关空调等一系列事务,我便成为了她的“秘书”。小石头总是腼腆地对我说:“你真好。”我在心里默默回答她:我只是希望你能感受到爱,正如,我也渴望拥有爱一样。
早上八点,医生照例查房。我的主治医生是一个胖胖的女大夫,负责又温柔。在简单询问了情况之后,她问我:“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我犹豫片刻,把昨天工作上的种种压力倾倒而出。她看着我:“我觉得你特别坚强,我知道在这种状态下去做事情有多难,但你还能坚持去学校上班......”之后她还说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泪水已经将我淹没。小石头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关心我:“你还好吗?”我点点头。我不是因为难过而流泪的。在我的坚持、挣扎和痛苦被看到和理解的一瞬间,心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终于坍塌了下来。就像感冒了会咳嗽一样,在病房里哭泣,不会被认为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于是来到医院的这几天,我大概流光了积攒了很多很多年的眼泪。当然,也因为这眼泪,我的外出级别依然是红色——禁止外出......
午休过后,我们几个人被护士叫到门口,他依次叫名字发放检查单。
“你们几个,按照单子上的内容自己找地方做检查。你,”护士指着我说,“你跟着我。”
“为什么她们都可以单独行动,就我不行?!”我明知故问,想要垂死挣扎一番。
胖胖的护士斜着眼睛看着我坏笑,一言不发,但似乎满脸都写着:你知道为啥不能让你单独行动。我灰头土脸地跟在护士后面,顺从地去做各项检查。很多检查都和当初在北大六院做的相似,我又开始想念大猫老师。很想很想。想念,总是一件美好又略带苦涩的事情啊。
我做检查的时候护士等在一旁,和同在等候的患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听到一个小女孩天真地问他:“你是里面那个姐姐的爸爸吗?”我笑得险些弄掉了身上的仪器。要知道,这位男护士,有一个刚刚五岁的儿子,却居然被认成了我的爸爸?!检查完毕后,护士痛心疾首地对我说:“谁让你长得那么小!”
我的年龄是病区热议的话题之一。我的脸从来都不能证明我是一个25岁的成年人,只有我忿忿不平地举起腕带,他们才一脸惊讶地相信我的年龄。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看上去会比较小,总之,当病区的人们都知道我真的已经是一个不太老的老阿姨的时候,从医生护士到患者,依然坚定地叫我“妹妹”......
下午医生来查房,问我住在医院的感受,我突然觉得,待在这里并不那么糟糕。想想自己刚来那天鼻涕眼泪流成河,真是尴尬。医生说:“那是因为,医院,是你的保护壳啊。”是啊,这里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繁杂,只要不碰手机,就相当于与世隔绝。有时候觉得,规律的作息,安静的生活,被关心被爱护,这里就像是一片世外桃源。不好意思地说,我居然有点喜欢这里了。
父母的探视是每天最为尴尬的时光。常常是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我看着他们两个各自看手机,或者三个人呆呆地坐着,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和父母似乎永远无话可说,我没有愉悦能够和他们分享,但我的悲伤更不愿让他们知道。我羡慕其他患者和家属能够随心所欲地畅谈,可是无论我们怎么渴望,我们都无法走近彼此的内心。我和我的爸爸妈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每次他们来看过我之后,我都格外难过,格外失落。可是,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总有人说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可此时此刻,我觉得无比孤独。
就姑且让医院这个外壳好好保护我吧。远离尘嚣,唯求内心的宁静安详。
病中碎笔(四)| 保护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