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丨吻
-01-
年三十，满眼都是喜庆，红的灯笼，红的对联，红的衣服……这红里仿佛有着浮力，荡漾着心，荡漾着人。
思齐被浮力轻轻托起，飘飘的……也难怪，自从母亲走后，她还是第一次回老家过年。
她开着爱车，和老爸聊着老家的人和事。
“嘀嗒”
“嘀嗒”
手机像淘气的孩子，接连不断地插嘴。
思齐瞟了一眼，是“胡亚轩”。
胡亚轩是思齐小学同学，还没毕业，思齐就转学了。
一次，思齐受了风寒，到530医院就诊。她坐在候诊室，很快，屏幕上出现了她的信息：“1132 O齐，202室诊。”她来到了202室，门关着，她等在门口。
202室里，医生胡亚轩正看着电脑发呆：思齐，思齐，他不停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时光回到了15年前——
三面环山的黄土冈，三排土墙瓦顶的房子，一块不规则的场地，场地东西各有一副简易的篮球架……这便是他的母校。
一节体育课，老师扔下篮球走了。体育委员给同学们分组打比赛。胡亚轩班21人，一人裁判，剩下的5人一组，正好四组。组长产生了，很快挑走了自己的组员。胡亚轩孤零零地站着，眼睛看着地，手却没处放。他瘦小体弱，看上去像只麻雀。同学们七嘴八舌，胡亚轩窘得脸红到了耳根，他感到脊背有许多只小虫在蠕动……
这时，一位女生往操场中间一站，举起手说：“胡亚轩在哪个组，我就参加哪个组。”说话的人是思齐，思校长的女儿，胡亚轩的邻居。她话音一落，操场鸦雀无声，只见4个组长同时出列，走向胡亚轩……
是她吗？胡亚轩不敢相信。他很快回到状态，“下一个”。
思齐一推门，胡亚轩猛地站了起来：“真的是你！”虽然过去了十五年，但思齐杏仁似的大眼睛，高高的发际，胡亚轩一眼便认出了。
“思齐，我是胡亚轩，我们小学同学。”
思齐看着身材不高的男生，记忆复苏了。“胡亚轩！怎么这样巧？”她伸出手，他双手握住……
思齐点开微信：“齐，春节准备回老家吗？”“齐”？思齐感觉怪怪的，嘴一撇，露出不屑的笑。
“千万别回了，新型冠状病毒传染性极强，呆在家里，少与外界接触。”
思齐一脚踩下离合。“老爸，我们不能回老家了，冠状病毒传染厉害。”
“谁说的？”
“我同学说的。他是医生。”
“我女儿是名校教师，怎么也听信谣言。回,一定要回，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家准备着呢.说不回,就不回，怎么解释？”
思齐慢慢抬脚，松开离合，但车子怎么也跑不快了。
-02-
大年初一，思齐一开机，“嘀嗒”“嘀嗒”——
“齐，新年快乐！我在开往武汉救援的车上……”
思齐一骨碌坐起来，尽管昨天在网上搜了些信息，却不知情况如此严重。一想到昨天在加油站排队，车挨车，人挤人，便感到胸闷气短……她立即起床，收拾东西，不容分说就把老爸拉上车，返回了。
回到家，思齐感觉一切正常，没那么恐怖，便在手机屏上写下：“胡亚轩，你是不是危言耸听了？”刚写好，又删了，“点点点”发了三个“大拇指”。
对方却迟迟没有回复。她记得，平时聊天，她这边发过，那边就秒回。封锁消息？思齐猜测着。
“嘀嗒”“嘀嗒”手机响个不停，都不是胡亚轩的。思齐索性把手机静音了。
吃过午饭，她一看手机——
“齐，谢谢你为我点赞！我……”
思齐看着省略号，抿嘴一笑：这个胡亚轩也玩起了文青。思齐迟疑了一会，回复道：“想不到，曾经胆小怕事的你竟这么勇敢！”
-03-
年初五，天下起了雪，思齐站在阳台，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她手心，晶莹剔透，瞬间，融化了……思齐娇嗔道：天上的雪，少女的心，纯洁而易流泪——
她打开音乐，“隐形的稻草人，守护我的天真……”李行亮的《愿得一心人》像一枚枚小石子，投进了她的心湖，涟漪层层……她极目远眺，看到了学校的一角。脑海中闪现出胡亚轩的身影——
那是去年9月10号，思齐上完课回家。刚出校门，身后传来喊声“思齐！”她一回头，看到宣传栏下站着胡亚轩。
“胡亚轩！怎么是你？”
胡亚轩拿出藏在身后的一束玫瑰，腼腆地说：“思齐，节日快乐！”
这是思齐过的第一个教师节，她好感动，甩了伞，张开双臂，双臂却僵住了……
思齐把手擦干，坐下来看书，书里的文字却同她做着鬼脸，一会变成数字，一会变成口罩，一会又变成防护服……她把目光移向手机——
“齐，这两天确诊人数成倍增加，想到身边病毒蔓延，不免悸动。你说我勇敢，其实，我还是那个胆小的胡亚轩，疫情当前，我只能服从。不怕你笑话，我按下手印的那一刻，心是害怕的，手是颤抖的……真不知道，我还能挺多久……”
思齐看着短信，眼里有滚烫的东西流出，她想到自己年初一早晨的恐惧，想象胡亚轩的处境，不禁哆嗦起来。咬着牙回复道：“胡亚轩，我为你骄傲，相信你会一天天坚强起来，加油！”
-04-
2月4号，思齐收到学校转发的文件：任何学校不得在2月17号前开学……思齐感到形势的严峻。打开手机，铺天盖地的都是疫情：疑似，确诊，死亡……
她忽而觉得病毒在向自己袭来，慌忙滑动手机屏，找“胡亚轩”，想从他那得到第一手信息，可是……
思齐坐立不安，在房子里来回走，走过穿衣镜，她停住了脚步，伫立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瓜子小脸、透亮的眸子……她伸出手抚摸自己，脸颊泛起了红润，心怦怦跳动，眼睑垂下了……
-05-
“胡亚轩，你不能倒下！你不能倒下！”思齐从噩梦中醒来。她伸手按着胸口，睡衣湿透了。确诊人数的一天天增加，一线医生的逝去，胡亚轩几天没有消息……思齐被焦虑与恐惧彻底征服了。她战战兢兢地拿起手机，触屏，泪眼模糊——
“齐，你好吗？一连几天，我都沉浸在痛苦中，一个个生命瞬间就没了，死亡撕扯着我的心，逼迫着我去面对，去思考，齐，我……”
胡亚轩有消息了，思齐心里轻松了许多，她琢磨着省略号，心中仿佛有只小鹿在乱撞……
她起了床，走进书房，拉开书柜的抽屉，取出一封信，这是她18岁生日时，爸爸亲手递给她的——
“齐齐，我的女儿！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没有征得你的同意，执意去了抗非典前线；你还没有长大，妈妈又要离开你。希望你能理解妈妈，妈妈的职业是医生，救死扶伤是天职。有一天，你选择了自己喜欢的职业，你就会明白：职业的责任胜过生命……”
信还没读完，思齐已泣不成声……妈妈走的那年，思齐才8岁。妈妈走后，爸爸两地分居的调动报告批了。思齐告别了老家，告别了胡亚轩……
天亮了，窗外，梧桐树在风中摇曳，树头已露出了新芽，她心升崇敬，拿起手机，向胡亚轩倾诉着……
胡亚轩正坐在值班室的椅子上睡着了。他太累了，他的病人一天确诊十几个，护士人手不够，他既当医生又当护士，连续24小时没有合眼了。
胡亚轩纵情在一望无际的绿草坪上，一个红衣少女正在追着风筝跑，他正追着少女跑，跑着，跑着，他被风筝线绊倒……惊醒，一看表，离开病房已23′23"了，他一下子站起来，往病房走，梦中的少女仍在脑海中奔跑，她便是思齐。
-06-
元宵节晚会正在进行，这是一台没有观众的晚会。诗朗诵《谁是最可爱的人》激情澎拜——
“……
谁是最可爱的人？
我们的白衣战士是最可爱的人！
他们战斗在抗疫第一线，
用生命呵护人民的健康！
他们……”
伴着声情并茂的朗诵，屏幕上出现了一组组特写镜头：患者被隔离时的绝望眼神，治愈者亲人相拥的热泪挥洒，白衣战士的艰难步伐……
思齐感到胸腔里的血液在向上涌，向上涌，她站起身，走进了卧室……
拉开窗帘，月光把屋里映得透明。这透明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娑娑。思齐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格外清晰，又格外模糊，是看不到底的样子……
一晃，寒假结束了。思齐走进了空中课堂，给孩子们上课。“……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她声情并茂地朗读着，心中掠过胡亚轩的身影……她接着讲解，却每每词不达意。
此时，胡亚轩正在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不自在。眼睛小得像两个句号，但句号里偏偏走出思齐，高挑的个子，著一袭白色的连衣裙……
2月10号是个关键的日子，胡亚轩早早来到病房，聚精会神地分析病人的体征报告，调整着用药量、注射次数……他明白：今天是个拐点，病人熬过今天就有了希望，否则……
23:23，他走进了第10个病房，一位病人情况不好，手和脚都发紫了……他呼叫重症室……
病员转移了，胡亚轩感到胸闷，想呕吐……他知道自己被病毒感染了，紧张并镇定着。他想到了思齐，想到了思齐这段时间对自己的鼓励，对自己的……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用手把防护服扯一扯，抹一抹，一笔一楷，把六个大字写在了胸前……
“同学们好，我们又见面了。相信，你们经过两天的学习，已经习惯空中课堂了吧。下面进入知识检测。”思齐说着便把一组测试题传了上去。屏幕右下方聊天栏里出现了一个个“弱”的表情包，她一看，自己传的是单元测试题。尴尬，自责，同时也很震惊！她想到了胡亚轩，他会不会也心神不定？会不会在用药剂量上出错？慌乱中，思齐点开了“视屏通话”——
她看着包裹在防护服里的胡亚轩，一句话也说不出，紧紧盯着他的双眼，那是叫人琢磨不透的眼神，有泪流不出的模样。思齐心跳加快，隐约看到胡亚轩防护服左胸前写着自己的名字，她想看清楚，胡亚轩似乎有意识地转过了身体。
她控制不住，哭了……“思齐，怎么了？”胡亚轩急转身，文字一个个清晰起来：“思——齐，为——你——挺——住！”
思齐双手捂住了脸……
-07-
胡亚轩倒下了，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心却似大海翻腾，十几天来的经历一幕幕浮现在脑海——
正月初七，是胡亚轩的生日，他想打个电话给妈妈，可挤不出时间。他正要吃早饭，主任让他到值班室去。
胡亚轩推开值班室的门，手捧鲜花的大爷“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胡医生，感谢你给了我老伴第二次生命！”他扶起大爷，心里漾起一种情感，那是生命回报生命的幸福……
暮色四合，蛐蛐在泥墙跟下，音长气短地叫着……父亲伏在桌上，弓起的背起伏着……邻居一边说着话，一边抹着泪……胡亚轩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搂着思齐“别怕，我会天天陪着你……”
思齐又梦见了母亲去世的那天。她披衣坐起，开灯，对面墙上的母亲嘴微启，仿佛要说出话来……
此刻，2月16号3：13，胡亚轩从昏迷中醒来了，他摸到手机，点开“思齐”，用力写着……
“嘀嗒”
半夜三更，胡亚轩怎么发信息来了？思齐紧张地点开——
“我——爱——你！”
三个字像电流，流经思齐的每一根血管，她酥软了，用颤抖的手写下——
“我——爱——你！”
“嘀嗒”
他和她把嘴贴在了手机屏上，任泪水流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