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裂帛（40）

【长篇】裂帛（40）

林森看着徐美珍，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她这14年的故事来，14年实在是太漫长了，漫长到他需要费很大劲才能想起14年前徐美珍的一颦一笑，14年又实在是太短暂了，短暂到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眼前的徐美珍不再年轻了，只是他们之间又凭空多出一些新的事来，这些事提醒着他什么叫作物是人非。14年来，他像是船一样在海上漂泊，栉风沐雨，呕心沥血……人们以为林森壮志已酬了，无牵无挂了，没人知道，他心里还一直惦记着一个女人。

徐美珍是活在他前世的女人，是他心底的一株植物，她在他的记忆里翻涌不息，在每个午夜梦回时拨动着他的心弦。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回到纺织厂的真实目的就是再见徐美珍。虽然在纺织厂人们看来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但他有他的考虑，为了尽量显得不那么刻意，他一直不去找她，他等着她出现。他知道徐美珍过得并不如意，但他没想到她的生活会如此不堪。

一个人的衰老可以从两个地方率先识别，一是皱纹，二是眼神。徐美珍的衰老更体现于后者。徐美珍的眼神里透出来的是一种深刻的无望，是被生活碾压过后的无望，她用那无望的眼神望了他一眼，那无望里面闪过一丝迟疑和慌张。她猛一下移开了目光，专心致志地用那半截树枝抽打李显的屁股，以造成一些额外的声响，“给你说了多少次啦？还记不住吗？”她的声音却十分平静，平静到让人不可思议，平静到让人生疑。

他在这张平静的脸上找寻14年前徐美珍留在他心里的印象，留给他的时间是极为短暂的，在他愣住的那几秒钟时间里，他需要完成这场相隔14年的找寻，以补全和矫正他心底残缺和错漏的一部分记忆，以探究和分析关于那个徐美珍和这个徐美珍的内在差异。与此同时他必须迅速想好如何去应对正在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他必须以一套同样平静的方式去应对她的平静，其实这是他决定回纺织厂时就一直在准备和练习着的行为，现在是考验他的时候了，他自然相信自己不会落败于徐美珍，即使内心早已波涛似海。

他在2007年那个夏天对她说出相别14年后第一句话，是以一种含着歉意和悔恨的语气，或者还含有对逝去时光的怀念，他的唇齿间萦绕着复杂而深刻的情绪，一切都是蕴藏在平静的发音和普通的字词之间的，他的每一个字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奔到她心里去，他的每一个字都代表了整个他。

“我是林森，”他说，“我回来啦。”他的自我介绍显得滑稽而多余，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傻气，久经商场的他其实可以作出别的更妥帖的回应，以更好地掩饰他内心的局促和不安，可是他偏偏说了这样一句奇怪的话，他用14年磨砺出的沉稳气质在这一刻轰然塌陷。他的喉结大幅度移动，强制把他剩下的话截住了，否则它们会决堤而出，像1998年夏天的那场洪水。而他的心里已经是水位高涨了。

然后他就那么定定地站在她面前，他感觉到自己的肢体开始僵硬，表情开始凝结，他看着14年后的徐美珍，她比以前胖了，皮肤松弛了，黯淡了，像失去了水分，可是他仍能轻易地在她身上找到当年徐美珍的影子，当年的徐美珍就活在她体内。他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她的回应，可是令他失望的是，长时间徐美珍的脸上并没有浮现任何可察觉的神色，她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她几乎是冷若冰霜了。

这场与徐美珍的重逢被李显尤为刺耳的哭闹声所搅乱了，这是林森所未料到的，他看见眼前这个男孩儿的脸上呈现出李刚的轮廓，他的存在让他的回归显得尴尬而荒谬。他不知道她这些年是如何度过的，他的脑海里随之浮现一系列问题，她是怎样和李刚在一起的，李刚是怎样得到了她的身体，她又是怎样为李刚生下儿子，惠子还好吗……他感到脑子里轰隆隆的一阵乱响，而心里像坠了铅一样沉。

而更让他内疚的是，她的毁灭与他有关。

李显的哭闹成功引起了纺织厂人们的注意，他们发现充满期待的林徐重逢已经在此刻发生了，在这之前，他们有意对徐美珍隐瞒了关于林森回归的消息，好让这场重逢产生更加戏剧的效果，现在证明他们的不约而同是卓有成效的，他们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当年徐美珍和林森的桃色事件，他们当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对富商林森表现出任何嘲讽之色，但是他们的内心是自由的，他们内心已经为徐美珍和林主席安排了无数版本的番外剧情。

与此同时，在灼目的阳光下，徐美珍终于安抚住了李显。她抬起手将一小撮头发捋在耳后，以一种在农贸市场卖菜修炼出的油腻语气说道，“是林主席呀，回来啦？林主席，这可是发了大财啦，现在林大老板啦。”她的嘴角终于挤出一些笑意，笑的纹理走到鼻洼那里便收住了。她接着对林森旁边的女人说，“妹妹你也别闹了，车弄脏了，我赔就是了。”

那女人斜着看了林森一眼，很快从他的神情中读懂了一些隐秘的内容，她归拢右手掌挡在嘴前，十分爽朗地笑起来，“这位姐姐，你说哪去了，我跟你开玩笑呢。小孩子家不懂事嘛，有啥计较的。”

徐美珍把李显抱到了她那辆小三轮上，她不吝将她的一切暴露在林森的眼前。如果他们要嘲笑就让他们尽情地嘲笑吧，生活允许每个人有嘲笑的权利，生活也允许她有坦然的权利，毕竟他独自离开后，她背负了14年的骂名，她已经习惯了。可惜的是，她对他的恨在14年后竟然不再如当初那么浓烈了，尽管他曾经诱骗她，又弃他而去，她绝望时嫁给了李刚，她曾是那么恨他，可是后来她又常常想，其实不是他毁灭了她，而是她自己毁灭了自己。

而他现在心满意足了吧，他的目的达到了，然后他要做什么呢？林森站在那里看着徐美珍远去的背影，徐美珍的背影消失在一点点降临的暮色里，他的心里生出一种巨大的失落感，他听见身边女人以嘲讽的语气说道，“原来是她啊？她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徐美珍啊？原来就是这个老女人呀，我以为是有多让人难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