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所料 欲言又止——带你读《祝福》之五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指依照国人的秉性、社会运行的旧轨,那些“我”所不希望发生的不幸之事,往往要降临到不幸之人的身上。所有偶然,其实都是必然),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指祥林嫂恐怕要遭遇不幸)。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时间短),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见出其愤怒)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四叔们所关心所议论的,不是祥林嫂的悲惨命运,不是她冻饿而死的悲剧性结局,而是她的死给鲁镇上原本和谐一致的祝福旋律带来了不和谐的音符,惟恐其冲撞了神灵,影响来年的好福气。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那短工简捷(简单快捷,不当回事)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害怕自己的猜疑成为事实)的问。
“死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果然如其所料了),但他始终没有抬头(祥林嫂的死去对短工而言无足轻重,还不如冲好眼前这杯茶重要),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既是真的因为不知道具体时间而说不清楚,也是如前所述用这三个字来保持距离,撇清关系,以便自己“逍遥自在”。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漠不关心,人命微薄),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这个短工在冲茶的过程中,始终没有抬头,没有看过“我”哪怕是一眼。无论是死掉的祥林嫂还是眼前要服务的客人,对他而言似乎都无关紧要。上行下效,四叔对祥林嫂、对“我”的态度也就不言而明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由于时间的流逝,跳过了良心的折磨),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这个“摆”字,是绍兴方言上菜的常规说法。但从读者角度,不妨认为也写出了四叔家年节时分菜品之多之铺排)出来了,四叔俨然(庄严之态,是一种见外的态度,也是这些老监生们枯朽外壳的形态)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即使学了,仍然无术,仍然封建),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被鲁镇隐隐排斥在外,这也是“无聊赖”的表现之一),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谬种(“我”的到来是如此地不合时宜——他们都忙着祝福,根本没有时间接待“我”;鲁四老爷与“我”话不投机,之所以还接待我只不过碍于“本家”的关系),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来就来,走就走,无所谓)。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掩盖了发生过的一切),听去似乎瑟瑟有声(听来有声,看去无物,一如祥林嫂在人间的这一遭经历),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所谓“玩物”,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被别人咀嚼鉴赏的一种人),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不断寻找新的玩物,不断咀嚼他人新的痛苦以获得新的快乐)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祥林嫂身上已经没有可供消遣取乐的元素了,自然也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这句到底是不是反话?是真正觉得祥林嫂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平静地死去,还是饱含对这个杀人不见血的社会的讽刺?)。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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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里的“我”,既没有“狂人”(《狂人日记》)的勇猛,也没有“疯子”(《长明灯》)的决绝,他只有浑身上下的暧昧矛盾、犹疑混沌,承载的正是鲁迅审视中国新型知识分子以及审视自我生存危机的苛毒眼光。
决绝的勇者是可以给祥林嫂一个痛快的:灵魂这东西,你愿它有就有,愿它无就无;地狱这玩意,你也并不用怕,你自始至终没有伤害过别人,有何罪过!如果死后还有一个世界,像你这样勤劳善良的人应该去往的地方叫做天堂,那里你可以见到想见的人,过上想过的日子,不再被人嘲笑,不再被人欺辱……
然而“我”没有。
此刻的鲁镇上,“我”分明是唯一一个还在关心着祥林嫂的人,但其实又没能关心到她。“我”不愿让鲁镇人甚至“我”自己意识到,其实我是忍不住在关心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