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与城

（一）

七点，手机闹铃的震动像是催命的钩子，挠得人头皮发麻。从散发着汗臭，油腻腻的被窝传来一阵不甘心的扑腾，伴随着带着起床气的呻吟，不情愿的伸出一只手，关掉了闹钟。

在一段不知道多长时间的平静之后，一个身影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慌忙的抓起手机，8点15，距离“美妙”的上班时间还有15分钟，只见这个黑色的人影“嗖”的掀开被子，冲向了厕所。虽然速度很快，但还是可以清楚的看到他那个炸的像个凤梨一样的头发。

肖李昂，一个平凡到极致却不愿意放弃挣扎的小人物，非重点大学的非热门专业毕业，长相一般，穿着一般，没有恋爱经验，更没有人追，和深圳的众多单身“贵族”一样，属于扔到人海里会淹死的那种。看名字就知道，父亲姓肖，母亲姓李，一个“昂”字成了他身上最大的矛盾，没有人会把他和“斗志昂扬”，“气宇轩昂”等词联系在一起，不过他自己倒是对自己要求甚高，特别是外表，哪怕上班快要迟到，也不忘往自己发际线日渐后移的头发上抹上一层发蜡。

肖李昂的大学是在东北上的，高考的时候，分数考的着实尴尬，离家近的，只能上大专，父亲不甘心接受自己的儿子不能成为大学生的现实，狠了狠心（也许并没有），把他送到了几千公里之外的哈尔滨，勉强算是考上了大学。肖李昂觉得自己像是一块砖，填满了父亲的心愿。

大学期间，他落下了一个外号，他的名字用东北话念快点，就变成了“小亮”，呵，还真是个平凡无奇的外号，平凡到有点侮辱“外号”这两个字。

本着毕业好就业的观点，肖李昂的父亲替他选择了计算机学院，一个在他看来最最没有人情味的学科，哪怕现在人类一直致力于人工智能的发展，想破头让机器人端茶倒水，却始终也没有办法教会一行行代码最最真实细腻的情感。这让从小有着文学梦想的肖李昂在学院里一度成为老师和同学们关注的对象，在编码方面的0智商和0热情，轻松的铸就了他“学院倒一”的成就。

临近毕业，毕业生都开始找工作，相对于身边的人对于工作苛刻的条件和严格的挑选，肖李昂的标准显然低得多，只要是南方的公司就行。作为一个成长在江南水乡弱不经风的“美男子”，实在扛不住北方彪悍的气候，每年冬天，在大澡堂脱掉衣服的一刹那，肖李昂甚至怀疑自己看到了耶稣。哈利路亚。

可能是耶稣也相信了他的虔诚，一家深圳的公司鬼迷心窍的收了他。他只投了两份简历，就找到了工作，室友带着酸味的啧啧称奇让他爽到了极点，他甚至感谢自己没有放弃大学花天酒地的好时光，因为就算不学习，他也如愿找到了工作。此刻，他头发上的油，让他显得更加意气风发。

那时候东北正下着大雪，肖李昂在阳台冻得直发抖，左右摆弄着手机搜索着信号，好不容易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人，父亲煞有介事的把这个公司夸了一番：“嗯，这个公司我知道，公司不错，环境也好，还是深圳名企，600多人呢！”隔着电话，他也可以想象到这些东西大概是老头子坐在电脑前，用“二指禅”的打字方式现查的。他敷衍的挂了电话，努力的拧住不禁上扬的嘴角，好让自己看起来谦虚一些，浑浊的瞳孔好像突然明亮了起来。

两个月后，肖李昂就像是被退货的快递一样，蔫蔫的，来到了深圳。仿佛大学的四年没有发生一般。

刚一下车，电话响了，是老吴打过来的。

老吴是广西人，矮胖的身材，齐整的寸头，配着几根摇摇欲坠的刘海，大学期间住在肖李昂隔壁寝室，雪白的跨栏背心一直是他的标配，哪怕是冬天，他也坚持要把背心穿在里面，外头再套上羽绒服，那件背心已经垮的可以从侧面清晰的看到他的乳头。

老吴沉迷于电脑游戏，所以对于学习也是不上心的，没错，他是学院倒二，与肖李昂保持这长久且纯粹的友谊，大有一种英雄惜英雄的情怀，更像是森林深处两只抱团取暖的怪物。

不同于肖李昂，老吴倒是懂得些儿女情长，大学期间也是追过女生的，但是无奈硬件不足，往往结局都是被人当作刷卡机，“滴，好人卡，好人卡，好人卡，沙瓦迪卡（也许尝试过不同的口味，不得而知）......”某一天，他垂涎已久的一个女生找了男朋友，还是个和老吴外表相当的矮胖子，老吴得知消息之后，痛苦不已，终日借酒消愁，好在肖李昂及时出现，明确指出了，老吴可能是输在了穿跨栏背心这件事上，方使老吴顿悟，并信誓旦旦的表示，不会轻易放弃。这股雄心壮志维持到他在跨年晚会上看到台上的女主持人为止。虽然老吴没有再坚持追那个女生，但从此也不再对跨栏背心执着，肖李昂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毕业之后，老吴没有找工作，家里人帮他安排了在深圳亲戚的工厂上班，做了个小领导，怎么说也是个大学生，带一带车间的工人还是绰绰有余的。肖李昂一确定了工作，就联系了老吴，老吴坚持到了深圳给他接风洗尘。

“哎，小亮啊，到了吗？”电话那头的老吴兴高采烈。

“嗯，刚刚下车，你在哪呢？怎么没看到你？”

“诶，我看到你了，站着别动哈，我这就过去。”

肖李昂挂了电话，还在四周搜寻着老吴的身影，直到一个穿着花色海岛风短袖的胖子走到他的跟前。他突然间有点怀念老吴雪白的跨栏背心，那种感觉，清爽的像一片薄荷。

可以看出老吴为了迎接他做了悉心的打扮，但是他身上那棵大大的椰子树还是让肖李昂频繁的从兄弟重逢的场景中出戏，这一刻他似乎觉得，哪怕老吴身上穿的是一碗桂林米粉，也比现在这一身要来的时尚的多。

“来，箱子给我吧，我带你去找一家宾馆先住下。”

在附近转了一圈，最便宜的宾馆180块钱一天。

这次来深圳，肖李昂本着文艺青年穷游四方的理念，坚持不要父母给的钱，他坚信靠着自己的“才高八斗”和“盛世美颜”，定能闯出一番事业，在母亲的劝说之下，好说歹说，他拿了母亲塞的500块钱，毕竟他只是想展现一个态度，好显示自己已经长大了，没必要把自己往死里逼。

在车上，肖李昂没能禁住乘务员甜美的声音，很大方的买了一份50块的盒饭，他很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掏钱的机会，要知道，动车上的盒饭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买的，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周围投来羡慕的眼光，这盒饭，就像是打着聚光灯一样送到了他的面前。一打开盒饭，他就后悔了，被汤汁泡烂的菜叶软趴趴的摆在暗哑无光的米饭上，几块歪歪扭扭的牛肉藏匿在层层叠叠的土豆中，像是贱贱的在说：“来啊，快来抓我啊。”但是肖李昂的自尊心告诉他，不能在乘务员小姐姐面前丢面子，感觉眼前的这一盒饭，像是上刑场之前的断头饭，每一口，都像在咽玻璃，但是却忍不住多嚼两口，告诉自己千万别浪费了。五张红色的票子，变成了四红一绿，在口袋里攥着，快要捏出水了。一下车，肖李昂才反应过来，短短的几个小时，他的资产已经少了十分之一。

“哎，人家说了，180，行不行啊？”老吴一嗓子把肖李昂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180太贵了，有没有便宜一点的。”肖李昂尽量压低了声音在老吴的耳边说。

“还要便宜啊，咱们这都走了一大圈了。”老吴大声的嚷嚷道，活像一个愣头青，虽然不是有意的，他本来嗓门就大，但还是让肖李昂感到很没面子。

宾馆老板娘费力的挑起了眼皮上的三层假睫毛看着他们俩，像是慈禧太后审视着眼前的两个小太监，半天挤出一句话：“嫌贵就算了，没得再便宜了。”肖李昂都没看到她开口，甚至一度怀疑刚刚的那句话是从她的膀胱里发出来的，吓得两人从宾馆落荒而逃，老吴走的急，还把行李箱的轮子磕掉了一个，肖李昂在心里一紧，哎，又少了十分之一。

大概是愧疚心作祟，老吴主动的提出：“小亮啊，我看今天肯定是找不到宾馆了，要不你先和我凑合一晚吧。”此刻的肖李昂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汗流浃背，喘着粗气的胖子一下子伟岸了起来，原来不用在澡堂脱衣服也能见到耶稣，不不不，这个应该是弥勒。但是他还是装出一副矜持且勉为其难的样子：“行吧，现在看来只能这样了。”

火车站离老吴的家有一段距离，两人走在街上，这一刻所有的羁绊都在两人抬着的那个破损的行李箱上，被刮花的箱子表面上，反照出这个城市的灯红酒绿，他们谁也不知道，这是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