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总有一些人将自己的罪孽沉在时间的长河里，自己既不会内疚，也无法用道德、律法来惩戒。那么，大概只能指望上天的旨意来主持公道了罢？

（1）

孙二娘最近有些恍惚，总感觉冥冥之中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牵引着自己的心神，好像要引导她去往什么地方似的。

她的心情格外的烦躁，郁闷，总有一股无名怒火充斥在心间。于是，她将自己一向疼爱有加的孙子送回了儿子的身边，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再像以往那样亲近他。她看着孙子幼小的面庞，总是无端的生出一种憎恶的情绪来，她越发觉得，这孩子的眉眼似乎越来越熟悉了，每当他那纯净清澈的眼睛望向自己，尤其是他笑着喊自己奶奶的时候，她就更加讨厌他。

孙二娘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但她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理智告诉她，这孩子是自己的亲孙子，也是由自己一手抚养大的，按理来说自己不该有这种情绪才对。所以无奈之下，她只得暂且将孩子送走，她深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而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孙二娘的丈夫杨贵宝看她情绪不好，一天总是待在家里发呆，有时候还神神叨叨的，所以他建议孙二娘四处转转，散散心，谁成想，这一转竟然转出了病。

那天，天气格外的好。晴空万里，太阳高高悬挂在头顶，时不时的还有一股微风拂过，人间四月天，既不太热也不太冷，气温刚刚好。

孙二娘听从丈夫的意见，就出了家门四处乱逛。她看到田野一片油绿，路边的野花万紫千红，争芳斗艳。远远望去，还能看到山里边粉嫩粉嫩的桃花，于是她就沿着田间小道一直走进了深山。

走累了，她就坐在桃树下呆呆的看着四野，兴致来了，还要朝着山谷吼上几嗓子，空谷回响。

桃花的香味似乎很醉人，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人在笑，有人在哭，也有人在一遍一遍地呼唤她。她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发出这些声音的人。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她发现周围的树林燃起了熊熊大火，很快就将自己包围了。她无论怎样奔逃，始终都无法逃出火海，她眼睁睁的看着火蛇将自己一圈圈的缠绕，然后将自己吞噬的一干二净……

孙二娘忽然就吓醒了，睁眼一看，已经是傍晚了，不曾想她这一睡竟然睡了这么长时间。天色渐渐的暗下来了，四野一片寂静，连风都静止了。

突然，她发现大山的深处滚出了一个火球，直直的朝自己这边滚来。它所过之处，万物尽焚，孙二娘害怕极了，转身撒丫子就跑。

残阳如血，将孙二娘狼狈逃窜的身影拉的很长，河边的青蛙在兴奋地叫个不停。

“呱呱，呱呱……”

孙二娘惊慌失措的跑回了家，将自己古怪的梦和刚刚看到的情景告诉了丈夫。

她那忠厚老实的丈夫显然是不信的，如果真有什么火球，山里面早就应该燃起大火才对。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错，他还把孙二娘引出了门外，“你看，哪里有什么火？”他指着对面的深山说到。孙二娘定睛一看，连自己也有些迷糊了，刚刚莫不是自己的幻觉？

然而，孙二娘却是病倒了。

当晚，她就发起了高烧，陷入了昏睡，并且多梦，呓语，谵妄。丈夫喂她吃了退烧药，后半夜烧是退下去了，可是孙二娘还是昏迷不醒。

第二天，杨贵宝叫回了他的继子孙文杰，两个人一起把孙二娘送去了医院。说来也奇怪，医生把该做的检查都做了，就是检查不出什么毛病，她的各项生命体征都是正常的，除了昏睡症状，没有任何问题。医生也无可奈何，只得安排孙二娘暂时住院观察，看看后续能有什么发现。孙二娘在昏睡期间，倒是醒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嚷嚷着口渴要喝水，完了就再度昏睡，问她问题，她也不知道回答，对自身的状况一无所知。

几天过去了，医院还是无法做出明确的诊断，只好建议把孙二娘转院去市里的三甲医院进行诊治。可是，转院去大医院需要大笔大笔的花费，还不一定有个结果，加上最近同病房的一些病友说孙二娘也许不是生病，而是中邪了，建议他们应该找个阴阳大师作法，说不定她就恢复正常了。

杨贵宝和继子一商量，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因为孙二娘看上去实在不像是生病的症状。他们就把孙二娘送回了家，然后找了远近闻名的阴阳师前来施法。

（2）

这位大师在酒足饭饱以后，详细了解了孙二娘的状况，便花费了大半天的时间来开坛做法，然而孙二娘还是不见好转。他就只好装模作样说什么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因果轮回，有因必有果。孙二娘既然是从梦到火灾和看到火球以后成这样了，那么，就应该调查清楚孙二娘以前是否跟火有什么渊源，之后才能对症施法，然后转过身偷偷抹去额头的冷汗。

杨贵宝闻言，便陷入了沉思。

其实，孙二娘并不是他的原配。她中年丧夫，做了寡妇，然后带着一个二十岁的儿子改嫁了自己。改嫁之初，他还四下打问过有关孙二娘的一切，据说她命格不好，克夫，还有其他的一些传闻，他也没在意。他一个打了半辈子光棍的人，临老还能娶个媳妇，该是祖坟冒青烟了，还敢有什么要求吗？

想起当初那些传闻，似乎还真跟什么火有关，杨贵宝便决定走一趟她的娘家，以便了解了解情况。

于是他送走了阴阳师，买了好烟好酒，就立刻奔赴孙二娘的老家，把礼物送给了二娘本家的几个哥哥，也把二娘的近况告诉了他们，就向他们打听当年的传闻是怎么回事。

这一打听，还真就牵扯出了一些他不知晓的隐情。

孙二娘是家里的独生女，虽然是农民家庭，但是从小就受尽了父母的宠爱，所以就养成了泼辣、刻薄的性子。到了该结婚的年纪，按照父母的意愿，她就招了一个上门女婿。起初，那个男人对孙二娘和她的父母挺好的，人也勤快麻利，家里的农活总是抢着干。后来，孙二娘生下了她的儿子孙文杰，有了儿子以后，孙二娘把孩子的父亲经常骂的狗血淋头，各种埋怨他没本事、无能，不能给儿子富足的生活。那个男人起初还不当回事，每次总是讪讪一笑，谁成想孙二娘竟然越加过分。开始天天打骂他，极尽刻薄的羞辱他，那个男人最终受不了就外出打工，没多久跟一个外地女人跑了，从此杳无音信。

孙二娘对那个男人恨之入骨，因为她的父母因为那个男人逃婚丢了面子，从此再也不能在村子里抬头做人，不出几年就双双病逝了。

父母过世后，孙二娘就又重新招了个上门女婿，并且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彩霞。二娘的第二任女婿，比上一任还要任劳任怨，而且性格更加温润软弱。孙二娘把对上一任丈夫的怨恨全部发泄在第二任丈夫的身上，平日里对他极尽辱骂苛责，可是这个男人总是不计较，想方设法的把家里的光景过好。

他农忙时，在家里种庄稼；闲暇时，便外出打工挣钱。

就这样，一晃十年过去了。

对孙二娘的第二任丈夫而言，尽管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可是他看待儿子文杰和女儿彩霞是一样的，哪怕心里更加亲近女儿，可是他对待文杰比对彩霞要更好。因为他明白，他经常不在家，只有这样，才能指望二娘对彩霞好。

然而，孙二娘却不是这样认为的，她始终认为女孩子迟早要嫁人，加上她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倒插门的男人，因此也对彩霞喜爱不起来。平日里虽不说虐待彩霞，可也总是比较刻薄。

彩霞上三年级的时候，突然就生病瘫痪了，医院也去过了，花了不少钱，可是却无法治愈。为此，孙二娘心疼花的钱太多了，还跟她的男人经常吵架。那个男人软弱惯了，挨骂过后只能拼命挣钱，想着等再赚一些钱，就带着女儿去大城市看病。因此，他把彩霞留在了家里休养，事实上当时彩霞已经完全瘫在了炕上，不能动弹丝毫。然后，他就出去打工去了。

（3）

那年冬天，孙二娘经常把彩霞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却是四处串门。后来，村里的一些女人听说彩霞病重，便自发地提着礼物去探望她。一进彩霞住的的房门，就闻到一股熏天的臭味，那是屎尿，臭汗，以及各种体液的味道，甚至还闻到了肉被烧焦的味道。

当时在场的人们，对那情景可谓记忆犹新。瘫痪肮脏的彩霞躺在土炕上，身下只有一张被烧的发黄发黑的破席片，身上盖着一床烂被子。那孩子就那样绝望的瘫在上边，因为没有知觉又不能动弹，腿上的一部分肉都被烧红的炕板烧得沾在了竹席上，因此房子里才会有肉被烤焦的味道。

那些人眼看这孩子活不成了，一方面出于对孩子现状的不忍，一方面实在是受不了那屋子的味道，简直令人作呕，就纷纷丢下手头的东西赶紧逃离了。

前去探望的那些女人，一出门就心照不宣的意识到，这二娘好狠的心呐！她分明是要把那孩子彩霞活活烧死在炕上！

没过几天，孙二娘家里就着火了，正是彩霞卧床的那间房。等到人们发现前去救火的时候，那间屋子早已被烧成一片废墟，彩霞那孩子就这样消失在了火海里。

彼时，孙二娘还在别人家打扑克牌。

当她知晓火灾的事情时，她的情绪竟然没有丝毫波动，没有为那个可怜的孩子流下一滴眼泪。她那淡漠冷血的神情，让孙家村的人各个头皮发麻。

很快，彩霞的父亲听闻此事，就疯了一般的从外地赶回来。

他呆呆的坐在那片废墟上，既不言语，也不哭闹，唯有两行血泪。

三天后，那个男人就在孙二娘的房间里悬梁自尽了。

彼时，孙二娘还在四处乱窜。当她回家后，怎么也推不开自己的房门，她才意识到出事了。她叫了邻居来帮忙，众人合力把门推开后，就看到眼前那男人直直的挂在房梁上。他面对着房门，脸色铁青，两只眼珠爆突，黑紫的舌头就那样吐着。

那些人吓了一跳，顿感后背发凉，头皮发麻，赶紧将那个男人放了下来，可怜他身体早已僵硬。

孙二娘见状，竟是扑打着那个男人的尸体，“你个死鬼，你要死为什么不死在外边？你为什么要死在家里害我啊……你们父女都是害人精，以后可让我怎么活人啊……”

孙二娘的悲痛更多的是在表示对这对父女的怨恨。

很快，丧事就草草的办完了，人们将那对父女葬在了一个野山沟里，按照习俗，他们进不了祖坟。

连续两个人非正常的死在了家里，孙二娘的院子已经被视为不祥之地，再不能住人了，所以她就带着儿子搬去了县城。

更何况，当时的孙家村人已经开始不待见孙二娘了。一方面，他们认为孙二娘太过麻木冷血，另一方面，他们又认为孙二娘是个扫帚星，与她继续往来会给自己家带去霉运。

一晃，三年守丧期过去了。

再一晃，儿子都快到娶媳妇的时候了。

于是，孙二娘便又开始了新的谋划。是时候再给自己成个家了，一来自己有了依靠，二来还可以帮助儿子娶媳妇。不然，那么高昂的彩礼，她哪里有能力负担呢？

孙二娘深感自己命运多舛，在改嫁之前还特地去给自己算了一卦。算命先生告诉她，她还有一段良缘等着她。但是由于前半生的姻缘都是招的上门女婿，所以这次她最好将自己嫁出去，以冲走之前累积的晦气。

孙二娘听罢，兴冲冲的给了算命先生几张大钞就走了。

不多久，经人介绍，孙二娘就改嫁给了她现在的丈夫杨贵宝。

杨贵宝是个孤儿，父母早亡，所以没人管他，因此就打了半辈子的光棍，直到中年做了点生意，存了一点钱，才有人给他介绍媳妇儿，这媳妇儿恰恰就是孙二娘。

杨贵宝好不容易有了媳妇儿，所以他对孙二娘以及她的儿子孙文杰是真的好，尽可能的满足他们娘俩的要求。

孙二娘因为自己这次是嫁人，而不是招女婿，所以她在身份上没有了以前的优越感。又因为她还要指望现在的丈夫给她的儿子娶媳妇，所以她就慢慢的收起来她以往的坏脾气，对杨贵宝是又温柔又体贴。

一两年后，在丈夫杨贵宝的倾力帮助下，孙二娘终于给儿子文杰取了媳妇儿。儿媳妇秀珍也争气，一年后就给自己生了个孙子。此后，儿子儿媳妇就把儿子交给孙二娘抚养，他们夫妇在县城做生意。

……

一晃就到现在了。

（4）

孙二娘的丈夫杨贵宝听完了二娘本家哥哥们的娓娓道来，他的心里可谓是百味杂陈。

他没有想到，跟他过了七八年日子的二娘，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平日里他们夫妻恩爱，后来又有了孙子，可谓天伦之乐。谁成想她竟然还有这样的过往？

罢了罢了，既然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

孙二娘的丈夫杨贵宝只得谢过二娘本家哥哥们的坦诚相告，就连夜赶回家去了。无论怎样，日子还得继续。既然已经打听清楚了二娘关于“火”的渊源，那就赶紧请阴阳先生作法施救二娘才是。

第二天，还不等杨贵宝前去请阴阳先生，孙二娘竟然自己醒过来了，这次不同于之前醒过来的那几次，二娘是真正的清醒了。

杨贵宝和继子孙文杰自然是格外的高兴，为此爷俩还炒了几个小菜，拿了一瓶酒庆祝了一顿。

杨贵宝和孙文杰不知道的是，孙二娘在昏睡的这几天里，她一直在反复的做同一个梦。她梦到她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她的父母还在，她的第二任前夫也在，彩霞也在，他们总是笑盈盈的对自己说：“你来了？”

孙二娘害怕极了。

但是她不能将这件事情告诉丈夫杨贵宝，那是她不堪回首的过往，也是她极力忘却的噩梦。

她本来已经完美的融入了现在的生活，对丈夫是贤妻，对儿子是良母，对孙子更是慈祥的祖母，她的晚年享尽了人伦。

她要努力再度忘记这一切！孙二娘暗暗的对自己说。

一个月后，孙二娘回了老家，说是要去看看本家的几位长辈。

其实，她是回去祭奠第二任前夫和彩霞的。

他们父女葬在野山沟，成了孤魂野鬼，这么多年过去了，竟没有一个人祭奠过他们。安葬他们的地方，孙二娘早已找不到具体的位置了，她只好就近找了个地方，摆好一切祭品，向他们磕头认罪。

然后，孙二娘就失踪了。

等到杨贵宝和继子孙文杰，联合孙家村人找到孙二娘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

原来孙二娘在祭奠完之后，因为心里害怕，着急赶路，竟然失足掉下了山沟，就那么摔死了。

这天，傍晚的夕阳格外绚烂，有的鲜红如血，有的昏黄如火。

天道有循环，苍天绕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