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大脑

一个人物侧写

合上电脑，瞥了一眼墙上的钟，11点半，午夜了。

有点冷，人间四月天，但屋里却有种冬季暖气来前的阴冷，顺手拿起旁边的水杯，液体进到口中，随即一个激灵，好冰。让液体在口腔中停留了几秒，待水略略有了点温，缓缓咽下。

玻璃杯还在她手中，在莹白色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种冷冽的清透。

她一向喜欢透明的东西，她喜欢那种清澈，轻盈，直接和真实。

人特别喜欢的东西，要么是因为相似，要么是因为向往。她没有追究自己的喜欢是出于哪种，或者说，不愿深究，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喜欢，是出于向往，因为她还不够真实，至少面对自己是这样。

可又有多少人能真实的面对自己呢？

有，她认识一个人，他是的。

睡意全无，很多次，当大脑在深夜被激活以后，各种杂乱的思绪会纷沓而至，有时她甚至怀疑，有些记忆不是她的，来自前世，或者未来。午夜的大脑就像一个停不下来的潘多拉魔盒，魑魅魍魉纷纷出逃。

她重新倒了一杯热水，窝在沙发上，拽过手边的毛衣，把自己蜷缩进这一隅温暖里，毛衣很长，很大，这让她觉得安全，天冷的时候，她总是喜欢把自己裹在大毛衣里，长到脚踝，像一副柔软的甲。

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姑娘，她有好看的笑容，她总是那么笑着，她笑起来那么好看，那么甜。她爱上了一个网友，后来他们在现实中相爱了，再后来，他们分手了，因为那个男生买不起房子，拿不出彩礼，女孩的父母坚决反对。再再后来，姑娘嫁了别人，生了孩子，她依然常常笑着，像被幸福滋养的花儿。

她又想起一个男孩，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武侠小说里说的剑眉星目就是他的模样，他的眼睛总是水盈盈的，仿佛有很多很多爱意就要溢出来，可是他好傻。长得好看，人又傻，她曾一度担心他被人骗了色。果然，他就被人骗走了，做了人家的老公，还做了孩子的爸爸，肚腩挺了出来，发量尚可，只是眼里的水汽没了，变成了擦身而过时不会让人有任何回头欲望的路人。

为什么会想起他们呢？她问自己，因为好看吗？还是因为他们都在凡尘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心安所在？

……她摇摇头，水杯里的热气袅袅娜娜，从杯口四散飘走，没了踪影。

什么都抓不住。

“还有两年可活。” 一句话脱口而出，她被自己吓了一跳。所以，在潜意识里，她一直是相信的。

那是一个诺言。

妈妈生病那年，她18岁，医生和村里人都说妈妈活不了了，癌症怎么能活得下来呢？她不信，她要妈妈活着，这个女人如果现在死了，她真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殚精竭力操持全家老小，起早贪黑，一个不能理解她的粗鲁的男人和一个没有温情的婚姻。她必须活着，要活到她的女儿开始工作挣钱，有能力让她感受到幸福。

她从学校回到家里的时候，妈妈已经去了省会医院，她拿着妈妈留下的信，哭哑了嗓子，那是她第一次理解什么是死亡。

死，是永远永远的无法回应，不管你叫多少声妈妈，都不会有人答应一声。

三月的夜晚还很冷，比今晚冷，有月光，抬头，是那座屹立了千年万年的绵延高山，晚上的山，竟是那么黑，月光无能。

妈妈不能死，她说。

“我愿意把我的生命拿出二十年给妈妈，让她再多活二十年，我愿意，我愿意……” 她诚心诚意地祈求各路神灵，她从没有比那一刻更热切的期望世间真的有神。

后来，妈妈渐渐好起来，一年，两年，十年，十八年，虽然她倾其所能照顾妈妈，但看着妈妈一天天好起来，她仍然相信是那个换命的誓言灵验了，是神迹。

那时，她以为她能活到六十岁，给了妈妈二十年，她会在四十岁死去，还有两年……

如果诺言是真的，会有遗憾吗？

她陷入沉思，又或者什么都没想，片刻后，摇摇头，如果真的死了，好像并没有太多的遗憾，这些年，还算过得尽兴吧。

她突然想找人说说话。

拿过手机，打开通讯录，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看下去，竟然发现有些人完全想不起来是谁，她从手机通讯录转到微信，因一向很少添加陌生人，微信名单并不长，那些名字随着指尖的摩挲逐个隐去，像跌进迷雾中，没了踪影……都不合适。

随手点开几个朋友的头像，三个显示一条细线，一个是满屏的奢侈品代购，另两个提示已设置显示三天朋友圈，但仍然是一条线。

滚滚红尘，无根行客。

“如果我死了，我的朋友圈会是什么样子？” 她轻轻晃了晃杯中的液体。“就让它留着，像现在这样，对所有人可见，任何时间。”

玻璃杯中的热气一点点隐匿在幽暗的夜色中，直到最后一丝热气也被吞噬掉，房间里呼吸可闻。她从桌上随手拽过来一本书，《一年顶十年》，是她下午盲购的一本书。

所谓盲购，就是去书店，在不打开书的情况下，凭眼缘选一本书带回家，必须是从没听说过的书，就像小朋友盛行的拆盲盒，求一场未知的相遇。

浏览自序，目录，第一章内容看完，叹了口气，竟是一碗鸡汤。

作者号称是社群运营高级顾问，个人时间定价高达3万一小时，过去的几年中，从颓丧青年一路崛起实现了个人成长跃升。全书从时间管理，情商，写作，人脉升级等几个维度做讲解，每章下面包含10篇几百字的小文，用作者的话讲，精简，提炼。

一本书翻完，40分钟，她为自己的效率满意，但也对当下的视听生态感到沮丧。

这样的文字内容，被摆在柜台的醒目位置，被成千上万的信众所追捧，是不是一种悲哀？当成功学的鸡汤让人们前赴后继地妄图去复制成功，以短平快的节奏迅速实现变现，这个世界，除了匆忙还剩下什么？

她不喜欢这样的世界，就像她无法理解那些沉迷于短视频的人们，有人想做焦点，拼命制造话题，有人贪图新鲜，努力贡献点击。可是，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是啊，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把书扔到一边，陇了陇毛衣，墙上的钟显示午夜1点，她闭上眼，假装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