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冬日
这天真冷,纪衍早起生火烧水,厨房外的水缸结了薄薄的冰,拿瓢敲一下,咔嚓碎了,像一块块透明的饼干。
太阳照进山峦,竹叶上的小冰晶反射着阳光,像撒了无数璀璨的星子,纪衍在棉衣里掏了掏,在夹层里掏出一块纸疙瘩。
是了,原来是有携带手机的习惯,可现在已经大半年没用过了。山间美景,一帧一帧都是壁纸,有时候觉得光眼睛记不够,想要用镜头留住。
罢了,这样也挺好的。
纪衍裹紧棉衣,走回厨房,往灶台里头添了一把柴禾。柴是不久前森林火烧过后的野杉树,手抓过之后留在乌黑的碳痕。但这玩意儿干,脆,一点就燃,十分经烧。
粥煮得浓稠,白雾里散发出米香。纪衍煮的是今年的新米,经过太阳暴晒,不留一点水分。极肥沃的水田里长出来,各个颗粒饱满。纪衍自己不事田,吃的是邻居家赠送的米。
西山村没有壮劳力,好在老头子老太太们身体还算硬朗。山脚下的盆地,规整出连片的沃田。春播秋收,租了机器全数代劳,倒也不怎么辛苦。
纪衍经常在傍晚时分跑到田埂上,眯着眼睛,感受天地间充盈的生命力,一颗焦灼的心,慢慢着了陆。
最开始的时候真是痛苦,以前也是宅,但和人群总觉得只隔了一扇玻璃门,他能看到外面的世界,推开门,轻轻松松就能融入人群;在这里,人少,避世,像蓦然被关进一座山清水秀的监狱,如同坐拥金山而不得自由。
吃过早饭,纪衍披了件衣服出门。此时临近年关,村里头总有数不清的事儿要忙。今天这家杀猪,明儿那家上镇上置办年货,纪衍碰上了,总要上前搭把手。他性格好,老头老太太们喜欢,平时东家塞一把青菜,西家又端一盘豆腐,村里上上下下混得很开。山脚下住的老李家的小孙子,今年二十出头,在城里做事,过年回得家来,见纪衍一个人外来的大小伙子成天不事生产游手好闲,嘀咕了几句,被老李敲了一记板栗,骂:“你懂个屁,人是大作家。”
小伙儿横眉竖眼,躲他爷爷,不服气:“吹牛谁不会啊。大作家跑咱们这穷乡僻壤来?”
大作家朝小伙儿吹口哨,小伙儿抽着烟呢,跳起来蹦到纪衍身边:“纪哥,你找我?”
纪衍将小伙儿一盒好烟从牛仔上衣口袋里搜刮了出来,拿过小伙儿正抽的那根对着点上,吞云吐雾的样子特别痞,他也不客气:“你手机借我打个电话。”
小伙儿连忙双手捧上,纪衍看了logo,啧,水果呢,真阔。小伙儿憨憨地笑,看着纪衍拨电话。
电话通了,那边说了几分钟,纪衍嗯了一声就挂断了。
他说:“愣着干嘛,跟哥推车去。”
纪衍的编辑陆先生,闲着没事儿,七八天年假不回家,千里迢迢开车来探望纪衍。
前两天刚下过雨和雪,晴儿了没几天,山路的水没蒸发,地面坑坑洼洼十分泥泞,陆先生开车技术不够娴熟,进村的路上给陷在里头了。纪衍见人久而为至,借了手机打电话,这才知道陆先生抛在半路,正焦头烂额。
纪衍带一个身强力壮的跟班,哼哧哼哧把车推了出来。陆先生操一口福建口音,说:“幸亏你来得及时。”
男人见面,没有过多寒暄,小伙儿半盒烟,一下子被消灭得干净,可心疼死他了。
纪衍将陆先生赶到副驾驶位,自己顶了司机的位置。小伙儿坐在后座,烟灰都拿手接着,这不是怕烫坏了这好皮嘛,乖乖,好几十万的车,咱什么时候能买一辆。
路上,陆先生忍不住向纪衍汇报今年的成绩,哪些书出版了,哪些又拿到了影视版权。小伙儿听得一愣一愣,敢情还真是位大作家。
纪衍的家在半山腰,车停在老李家院子里,陆先生跟着纪衍步行上山,路边就是淙淙流水,小石板路拾级而上,错落有致。
纪衍家门前一个小院,低矮的篱笆将院子围住,院子里一株腊梅树花开正欢,把久居城市的陆先生看得目不暇接。他看纪衍是借口躲债,实为隐居,得了天大的便宜。
陆先生颇有文艺情怀,脑子里的诗从《咏梅》到《过故人庄》轮番出来跳舞,嫉妒令人面目可憎,陆先生秀气的脸,像是要生出一朵花。
纪衍不以为意地哥俩好地揽着陆先生上陋室参观,新年到,纪衍不贴对联,不倒福,像往常一样收拾得窗明几净,显示出一个单身汉的最高的自我修养。
纪衍放陆先生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发现新大陆,自个儿上老李家割了十来斤腿肉,给陆先生做黄豆酿猪蹄,老李家的小伙子自告奋勇强行打下手,蹭了一顿纪衍的拿手好菜。
吃过饭后,三人一起斗地主,风吹来,梅花飘落,真可道是:
“便胜却人间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