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封情书
一
工大：
展信佳。
去年这时，我第一次踏入骄阳似火的长安古城，你我初识，还没有如今相处的温暖与从容。我原以为，经历了一年多的摔打磨砺，我已足够健壮，足够坚强，足以坦然面对这早已预知的分别。可我还是想知道，相伴经年，离别在即，你是否和我一样心潮汹涌，久难平息。
记得初识你的芳名，是在那卷《灞桥风雪图》上。高中的图书馆角落我第一次读这幅画，那嶙峋峥嵘的高山和飘霜飞雪的长河便深深印入了我的脑海。我从没想到有一天我真的会踏上这方水土，以一种崭新的面貌与你相遇——或许这就是机缘。
说实话，第一次相逢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艳。灼灼烈日下，你沉默厚重的大门在笔直的哨兵守护下寂然无声。朱红的瓷砖勾勒出简洁庄严的棱角，发黄的墙面点点斑斑。我抬起眉毛粗略望了一眼，旋即背着行囊跨入大门——记忆这东西总有些不可思议，身处其中时未曾觉察它有任何撩人情怀之处，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更不会想到经年累月依旧历历在目，甚至愈发清晰。
在那之前，我和我的父母一直都将离别视作别人家的悲伤，它发生在别人的父母、兄弟姐妹、丈夫妻子身上，却从来绕过我的家门。没有离别的泪水浸染，一家人生命的节奏都显得从容缓慢，看不出丝毫病患和衰老的迹象。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一跨，就是痛苦而灿烂的蜕变的开始。
坐上那辆西行的大巴，我的肠胃因为晕车而翻江倒海。但车缓缓驶出那道熟悉的大门时，我还是紧紧抓住靠背回头看了一眼——这一次，我看得很仔细，很用力，因为我知道，这洒过我热泪与汗水的地方，我一道杠的青春开始的地方，这一走啊，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天空中挂着一轮太阳，热情似火，把天把云映得很有色彩。可又有谁知道，在它升起与落下间，多少人经历了分别，多少人又在期待重逢？
谢谢。
谢谢你让我脱胎换骨，谢谢你让我懂得珍惜。
灞桥，再见。
祝
杯酒可抵轻寒，故人仍待君还。
2015年7月于灞桥
四封情书
二
工大：
见字如面。
昨天，大四的学长们走了。连队里一下子少了很多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宿舍，我从未感到时间的流逝如此真切，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渴望收获与成长。
大二这年我有幸适值编制的调整，不同年龄、不同经历的同学战友朝夕共处，陌生而新奇。独当一面的班长们，撑起了连队的大梁，在号令响起时挺身而出，在千头万绪间游刃有余，让我在钦佩之余看见了我努力成长的方向。
我开始睁开眼睛审视自己。
我曾被无边的惶恐不安紧紧包围，我看见，同那些出类拔萃的班长相比，我的所能如此单薄而苍白，纷繁庞杂的知识与技能等着我去学习与掌握。那时的我，总是希望能够在人生路上出现一个又一个领路人，哪怕只是在薄暮冥冥的路口抬手一指也好；但片刻的彷徨后，我开始不再抱怨日复一日单调的学习训练，而是将它们视为每一个提高自己的机会；我不再动辄唉声叹气，开始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尝试思考与斟酌。
我知道，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谢谢你让我明白，人的一生中，最光辉的一天并非是功成名就那天，而是从惶恐不安中生出挑战的勇气，义无反顾开始走向自立与成熟的那天。感谢你做了那盏十字路口旁为我指路的明灯。
种一棵树最好的时候是十年前，其次就是现在。我拉开窗帘看向窗外：即使是在最为平凡和朴实的风景之间，也一定饱藏着巨大的机遇与可能吧。
祝
衣襟带花，岁月风平。
2016年7月于三桥
四封情书
三
工大：
见信如晤。
其实没想到，我会这么快走向辞别的路口。
去年大四班长们走的时候，我们在一边送别，很多人合影，很多人拥抱，很多人落泪。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波动；或许我离他们的生活太远，或许相处时间太短，我还来不及真正熟悉他们；或许，只是因为我还太年轻。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灰绿的军车再次响起低沉的轰鸣，告别的队伍依旧挺拔庄严——只是这次，在送别的这边，我从队伍中间无可挽回地走向了边缘。
我的老班长开始登车，庞大的背囊让他的背影有些摇晃。临上车他回过头来，冲我微笑着竖起大拇指。那一刻我猝然泪湿眼底，我突然明白，我不仅因为离别的不舍而流泪——我在提前泪别自己。
这一幕，和这些年来的许多幕一样，在怀旧和思索的渲染之下清晰如昨。它们标记着我人生的轨迹，因为哪怕经年累月的刻蚀足以让细纹爬上绝代美人的眼角，让拐杖替代英雄手中的大斧长刀，人们依然甚少从自己身上体会到时间的残酷，却总能在外物难以觉察的细微变化中感受到这一点。
岁月流逝，如同皓月当空，照着我们所有的人，但是每一个人的岁月都迥乎不同。然而，虽然岁月如流，什么都终将过去，总有一些东西发生了就不能抹煞。春秋交替，暑往寒来，嫩绿的新芽转眼化为无边的落叶潇潇而下，枯荣间流过的是我勇敢打磨的橄榄绿的青春。
这个世界上有可以挽回的事和不可挽回的事，而时间的经过就是一种不可挽回的事。生活并不是度过了多少日子，而是记住了多少日子，似水流年中收获的成熟是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只有这个东西才真正归你所有，其余的一切，都不过是片刻的薄幸与欢愉。
和你相伴的时间不多了，余下的一年，请互相珍惜吧。
夜深了。
愿你已睡得香甜。
祝
丹心不老，热血难凉。
2017年6月于三桥
四封情书
四
工大：
长卿如晤。
提笔时，窗外正飘着雨。长安城又一次走进了雨季，无边无止的雨幕淋湿了楼群，把草地土路化成一片泥泞。踩在那泥泞上，我总会回想起过去不久的那次雨中行军。
无论是淋漓的帽檐、汗湿的衣裤还是沉甸甸的装备、面目全非的军靴，这些感觉自然比不得在干爽安静的宿舍里闲坐来得惬意，但它能使我陷入另一种怀想，想起木轮车碾过破碎的土路溅起泥珠，想起锈迹斑斑的大刀和朽坏的步枪，想起黑烟滚滚、雪舞风飘的疆场和千疮百孔却昂然屹立的血色军旗——我为双脚仍然能触碰到它而心怀感激。
如今，沐浴和平之风太久的我们感受到的泥泞当然已经不像过去那么深重了，但我要感谢你，在分别之前赠予我的这份特殊的成人礼，让我感受到那种久违的泥泞。
泥泞诞生了跋涉者，它给忍辱负重者以光明和力量，给苦难者以和平和勇气。一个伟大的民族需要泥泞的磨砺和锻炼，它会使人的脊梁永远不弯，使人在艰难的跋涉中懂得逆境的可敬和不可丧失，懂得历练之于人的真正含义。当我们爱上脚下的泥泞时，我们其实已经拥抱了一种精神。
如今的我，生活在妙不可言的等待中，等待随便哪一种未来，时而感到万事俱备，时而自觉一无所知。但我深知，只要拥有坚定不移的信念，带足天道酬勤的决心，我们不必等待一切就绪，否则我们将永远无法开始。不管活到什么岁数，总有太多思索、烦恼、迷惘伴人左右，它们制造了我们的不安，带给我们面对未知时的忐忑。但，这说明我们的心还年轻，还满怀对未来的期盼和追求，一个人如果失去它们，安于现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春的完结。
我们总是喜欢拿「顺其自然」来敷衍人生道路上的荆棘坎坷，却很少承认，真正的顺其自然，是竭尽所能之后的不强求，而非两手一摊的不作为。我自己只有极少的勇气，比很多战友们都少得多。但你让我发现，每当我鼓起勇气冲过未知的前路时，总能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与自由。人天生是软弱的，唯其软弱而犹能承担坎坷与苦难，才显示出生而为人的尊严。我想，若干年后当我垂垂老矣，回想起那跋山涉水时紧握的双手、无尽长路上奔跑时的忘情呐喊，我想我依然会渴望在泥泞中跋涉一回。
如果有人问我身负背囊长夜独行的心路，我想起的已不会是孤单和路长，而是那橄榄绿色的波澜壮阔的大海和暴雨般闪耀的星光。
所有不曾亲历的过去都蒙着虚假，即使是双脚丈量过的道路也会在模糊的远方通往遗忘。所以，我们常常对身后的风景心怀悲悯，不时回头，是为了不能遗忘的过去。然而，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真正的旅行者喜欢怀念往事，却不会因此迷失前行的方向。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沉溺于回忆中，害怕前路的未知，就走吧。远方的路上可能会有很多人想要阻止你、嘲笑你，不要害怕，不要让他们得逞。不要停止奔跑，不要回望来路；来路无可眷恋，值得期待的只有前方。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愿青山不改，祝绿水长流。
2018年7月于三桥
四封情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