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游走在死亡边缘的货运人

2019-01-10  本文已影响0人  化念1

                 

                            一  艰难岁月

现代物流的终极目的,就是“货达天下”。

那些游走在死亡边缘的货运人

1956年,中国第一辆国产卡车诞生。上世纪90年代,物流业崛起,2000年以后才正式登上历史的大舞台,2006年开始蓬勃发展。从经济建设,到衣食住行,这一切都离不开一类人——货运司机。千里路,朝发夕至。你清晨剥开的鲜美荔枝,可能昨天还在枝头摇曳。“一骑红尘妃子笑”,货运人扮演的角色,就是这红尘中的一骑。

我也是一名货运司机。1996年,我和老婆高中毕业,第二年春节就结了婚。没有婚纱,没有钻戒,有的是家徒四壁和年迈的父母。老婆12岁就没了母亲,随着母亲的离去,家便支离破碎。我说我一无所有,老婆说,给我一个温暖的家就好,我什么都不要。

我正式接触货车,是在2000年二儿子出生的那个冬天。在这之前,打过零工,卖过菜,收过落果。就是把那些未成熟被风吹落的苹果,从果农家中收集来,用三轮车拉到各个收购点,收购点再用大卡车拉到县城的大型果汁厂。我生性内向腼腆,戴一副近视眼镜,最怕见熟人了。开着三轮车,要在附近邻村来回穿梭,全是熟人。最难的就是这吆喝了。有一次干完活,等地里人都陆续回家了,天慢慢也黑下来,我站在我家那三亩果园中间,试着大喊了一声:“收落果……”,声音很快就消失在黑夜里。我又试着喊了几声,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那是在我最拮据的时候。父母年迈,两个儿子相差一岁多,都要吃奶粉。庄河村的三姐夫建议我买个农用汽车跑运输,把昭陵,魏陵石山上生产的白灰,石子,拉到县城及周边村子,农村人修房子,县城搞基建用。家乡地处八百里秦川腹地——关中平原。这里埋葬着秦皇汉武,还有唐代十八位帝王的陵墓。庄河村就在唐代名相魏征墓的山脚下,魏陵属于唐太宗李世民昭陵的陪葬墓。当时的环保还不太严,魏征墓东南全是白灰窑,石子厂。生意特别好,以至于北京的投资商都来开石厂。石头是爆破工用风钻在岩体上打好眼,装上自制的炸药,用雷管引爆,就会从山体上滚下大大小小的石头来。工人及村民开着拖拉机,把碎石装上车,拉到破石机上,加工成规格大小不等的石子;拉到白灰窑,与煤一起,烧成白灰;拉到水泥厂,那高耸的烟筒一冒烟,就可加工成各种标号的水泥,有325,425的。这都是搞基建最基本的原材料。

这就是我卡车生涯的开始,没什么高大上的原因,一切都是为了生活。当时为了挣钱,可以说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一句话,只要不偷不抢,只要能赚钱就行。如果当时有人给我介绍其它事情做,我同样会义无反顾的。记得很清,那是一辆“川交”牌农用自卸车,没有手续,属于“黑车”。这就避免不了要和交警,运管,还有当时收养路费的征稽所打交道。他们也知道你是“黑车”,也不扣车,只要你交钱,就让你走人,就这么简单。最怕他们这类人了,有时候一个月的辛苦就这样打了水漂。怨不得别人,谁叫你是“黑车”呢!每天早上天还没亮起床,有时候回家就半夜了。就这样起早贪黑地奋斗了两年,2002年我25岁,花了近五万元给家里修了二百多平方米的新房子。那时的五万元,说实话挺值钱的。当时盖房的土工一天14元,匠工24元,砖一千块75元,教师工资500元,就还是半年一发。房子盖好了,村上人看待我的眼光也变了。所有的努力,终会有回报。父亲老来得子,我前头五个姐姐,父亲长我五十二岁。我生下来,父亲就老了。敞亮的新房子,老父亲坐在摇椅上,听着喜爱的秦腔,不时还哼上几句:“房帐里转来了诸葛孔明……”,气定神闲,悠然自得。戏看高潮,人看落脚。父母一生操劳,能够安度晚年,我也知足了。

那些游走在死亡边缘的货运人

2006年,随着基础建设的大力发展,白灰窑,石子厂遍地开花。我买了一辆单桥的陕汽“华山”车,专门给白灰窑拉煤。咱为人实诚,拉煤不短斤少两,那些窑主都喜欢叫我拉煤。生意好了,车又太小。2008年汶川大地震那年,也是业务的需要,我换了辆更大的“东风”牌前四后八自卸车。当时这个车型还比较稀缺,整个县上也就十多台。请了两个司机,车白天黑夜不停歇。除了白灰窑,还给西安灞桥热电厂,户县第二发电厂拉煤。车型好,多拉快跑,煤贩子可喜欢了。来钱快,车老板也很风光。那几年车辆大爆发,各个行业都要大批量的货车。加之信贷,挂靠公司的兴起,让买车不再那么难。你只要首付区区几万元,就可以把几十万的卡车开回家。自卸车出厂自带货厢,高栏车先要买底盘,然后再做仓栅。县上几家专门制作货厢的加工厂,订单都排到一月甚至两个月以后。

2012年以后,我开始经营长途货车。虽然以前经营的自卸车又脏又累,运费还经常拖欠,但是在家附近几个县城跑,至少每天可以回家。我是一个恋家的人,每晚回家,老远看到老父亲在门口的石头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头忽明忽暗,心中便会生出许多温暖来。开始跑长途,才真正尝尽货车司机的酸甜苦辣。

物流行业苦似海,从此郎是货运人。


                    二  梦幻之旅

唐十八陵,皆以山为陵。采石场基本都在陵墓脚下。由于污染环境,对生态破坏严重,大约2010年前后,县上先后取缔了所有的白灰窑,石子厂,水泥厂。而我们县上又是西北苹果大县,起步早,每年有大量客商四面而来。纸箱厂,包装业,信息部,运输业迅速崛起。每年有大量水果发往全国各地。在这种大环境下,我买了辆长途货车。2013年,我经历了人生最难忘的一次梦幻之旅——云南大理到西藏拉萨。

那些游走在死亡边缘的货运人

当时是七月份,盛夏时节。云南大理的红提,黑提葡萄大量上市。从大理的宾川县到西藏拉萨,全程大约2000公里,但是没有一点高速。从东进藏的线路有三条:川藏线,起于成都,北线经都江堰,马尔康,昌都到达那曲后与青藏线重合。南线经大渡河,金沙江,澜沧江,怒江,雅鲁藏布江支流,到达拉萨。青藏线,起于青海西宁,经青海湖,柴达木盆地,出格尔木,翻越昆仑山,唐古拉山,途径通天河,沱沱河,穿越羌塘草原,最后到达拉萨。青藏线海拔最高,但路况最好。滇藏线,是著名的茶马古道。起于春城昆明,经大理,丽江古城,香格里拉,翻梅里雪山,过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与川藏线南线重合。318国道的滇藏线,险、奇、美,据说是最美的进藏线。

我和姐夫装好货,走的就是这条滇藏线。经金沙江,沿澜沧江北上,过云南最后一个县——德钦县,就进入西藏地界。两省交汇之地,多崇山峻岭,古木参天,大河奔流,道路蜿蜒。

出了德钦县城,天已经快黑了,开始翻越梅里雪山,穿越原始森林。七月流火,我们还穿着短袖。道路百折千回,一边是悬崖断壁,一边是汹涌江河。斗折蛇行,黑魆魆的夜里,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和滔滔水声。注意力高度集中,不敢有半点马虎。盘山而上,氧气稀薄,海拔越来越高,气温越来越低。我开启了暖风,姐夫在卧铺里睡着了,被子越卷越紧。大约半夜一两点的时候,终于到达了山顶。突然眼前白茫茫一片,我赶紧下车查看,刚一下车,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竟然下雪了,冷风四面而来,若冰窟一般。山底烈日炎炎,山顶大雪纷飞,一日四季。我冻得直哆嗦。下雪上坡还好说,下坡就危险多了。旁边就是万丈深渊,生死一瞬间。车屁股稍微一摆,加之车辆惯性,就可能让你万劫不复。

这可咋办呀?关掉车灯,关掉引擎,我披上一件备用大衣。好像有点高原反应,开始头疼,胸闷气短,我趴在方向盘上直打冷颤。跑了大半夜,我只想静一静。事实证明,关掉发动机是多么错误的选择。黑夜瞬间就吞噬了我,没有一丝光线,一切都是黑色的。黑色的山,黑色的原始森林,窗外的雪似乎都是黑色的。没有一丝声响,夜静得可怕,空气中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我闭上眼睛,任黑暗将我逐渐淹没。茫茫宇宙,生命个体实在渺小。我感觉像一颗尘埃,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飘浮。混沌天地,无所依靠。我突然看见我逝去的双亲,那么近,近得随便张开双臂就能给他们一个拥抱;又那么远,远得任凭我怎样歇斯底里地呼喊,他们都视而不见。在半睡半醒之间,我被冻醒,一激灵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梦。不敢再睡了,怕这样一直睡下去,不再醒来。

念天地之悠悠,在冷风黑夜里,我感受到了灵魂深处那份原始的,与生而俱的孤独。不抽烟的我,掏了一根烟,不知是手冻得发抖,还是海拔高缺氧,一支烟点了三次才点着。那忽明忽暗的烟头,是这万般黑夜里唯一的温暖!

还好雪刚落,不是多么滑。我咬着牙,紧握方向盘,提心吊胆的从山顶开下来,山底没有多少雪。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短袖都湿透了。从德钦到芒康二百公里,我整整开了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我叫醒了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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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左贡,经八宿有名的怒江“七十二拐”,就到了波密。这里有被称作“死亡之路”的通麦天险。区区十多公里,要走几个小时。道路坑坑洼洼,一边波涛汹涌,一边是万仞绝壁,随时都有山石滚落,还要提防突如其来的泥石流。那时候隧道还没通,通麦大桥是滇藏线的咽喉所在,必经之路。它是一条悬索桥,桥面两头驻扎着军队。数条悬索上铺着木板,货车必须缓慢、单个通行。绝不允许吊桥之上,有两辆车同时过桥。刚上桥,你就会感觉到桥这头好像被压下去很多。走到桥中央,明显有种荡秋千的感觉。桥下是澎湃的易贡藏布江,落差大,水流湍急,一个大浪,随时可以拍到桥面,真正的惊涛拍岸。车上下颠簸起伏,桥还左右摇晃,木板不时还发出“咯吱吱”的声响,我的心和桥一样在颤抖。

车到林芝八一镇,道路开始平缓,才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经工布达江,墨竹工卡,到拉萨四百公里,简直是一马平川。一路走来,鲜花盛开,巍巍青山,幽幽峡谷,高山流水,真正的蓝天白云,干净地像处子的脸。那些磕长头的朝圣者,身穿民族服饰,双手合十,高举头顶,掌心朝下,全身伏地,额头轻叩大地,口念六字真言,五体投地,如此周而复始。信仰的力量是强大的,他们用凡胎肉身,丈量着去天堂的路。

到西藏怎能不去布达拉宫?跑到布达拉宫广场一看傻眼了。旅游旺季,排队买票的人在偌大的广场站了里外两圈半。票贩子说,票价二百,加一百购票费。和别人不同,人家出门是为了花钱,而我是为了赚钱。我联系了多年未见的女班长,她在拉萨上班,单位就在布达拉宫对面。她帮忙在单位开了个来访证明,买了票才圆了去布达拉宫的梦。布达拉宫里的黄金是成吨成吨的,纯金的文成公主塑像旁边,几平方米的神龛,导游说当时价值14亿。

藏经阁里经书价值连城,酥油灯旁喇嘛诵经虔诚。我看见那从布达拉宫走出的朝圣的女子,目光深邃,静穆中给人旷世的安宁与祥和。仓央嘉措说,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

那些游走在死亡边缘的货运人

那年总共去拉萨两次,第三次准备去的时候,拉萨交通局上班的老同学打电话过来说,拉萨不要再来了,通麦大桥昨晚断了。2013年8月2日23时27分,通麦大桥铆索脱落,桥面垮塌,桥上两名货车司机及两名驴友坠入易贡藏布江中,不幸遇难。默哀,为我们的同行,愿天堂没有苦难!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人的一生,至少该有一次去拉萨的冲动。喝一喝纯正的酥油茶,转动那轮回的经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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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货车司机没有一个好东西”。这是我听到的关于货车司机最直接、最露骨的评价。以至于每次给别人介绍我的职业,我都不再理直气壮。当然,背负污名,被世人所诟病也是有原因的。

芸芸众生,浮世百相。中国有三千万货运司机,他们承担着现代物流75%的陆路运输。但是货运门槛太低,只要有个驾照就能开车。而且货运司机大都文化程度低,70%以下都是初中,小学毕业。素质差,脏话连篇便成了他们的代名词。

前几年货运行业效益好,月入过万,挂车月入3、4万,是很随便的事。把货从甲地拉到乙地,短短几天,就可以赚到工薪阶层一月甚至几个月的工资。来钱容易,有些司机就养成了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在成都,武汉,昆明等省会城市,都有我们老乡自己开的宾馆,饭店,信息部。一来赚钱,二来也解决了司机吃、住及货源问题。

跑固定线路的也就那么些车,大家都是老乡,都在外漂泊。同是天涯沦落人,异乡相见便格外亲切。浊酒一杯家万里,三两杯酒下肚,便让他们忘记了披星戴月,长途跋涉的辛苦。于是吃饱喝足之余,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赌博。有人三千,五千,万儿八千的输。有的输得没了路费,就去借。赌场里有专门放高利贷的,一万元,三天时间,两千元利息。直接甩给你八千,三天后还一万。输昏了头,都想着再捞一把,谁还会顾虑那么多,结果愈陷愈深。还不上钱,有的还被扣了车。赢了钱的,便去KTV唱歌,消费。有的干脆就不跑车了,包一小姐,十天半月的,把钱挥霍一空。拿命换来的钱,这是对生命的亵渎。

赌博从来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我的小学同学,邻村的赵某,先一晚上打了一整夜麻将,据说也赢了四千多块钱,第二天白天疲劳驾驶,结果翻车了。当时拉的是钢筋,散落的钢筋穿透驾驶室,把人来了个万箭穿心,死得极惨!

上有老下有小,绝大多数司机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肩负千钧重担,不敢有半点怠慢。因为只要你驾车上路,时刻都与死亡相伴。白天黑夜,风里雨里,孤独是生活的常态。

2014年的一个冬夜,我在四川一服务区,提了一桶热水泡脚,准备休息。11点多,来了一辆河南籍货车,车头并齐停在我旁边。我在副驾位置,他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出了潼关,便是河南,我们算是半个老乡。三言两语的投机之后,他从后备箱抱了一大抱橙子给我,随后又拿了两个硕大无比的柚子。是福建蜜柚,皮黄心红,酸中带甜,甜中带酸,美味无比。他说他经常跑福建沿海城市,川内不太熟悉。而我刚好经常跑云贵川一带,我们互留了电话,说有不清楚的路况,可以相互询问。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哭泣声吵醒,只见河南老乡趴在方向盘上号啕大哭。一个大男人,大半夜的,我的第一反应估计是他突发急病。我隔着车窗喊他,他根本就没一点反应。我赶紧披衣下车,坐上他的车。

原来,他这趟出门已十多天了,临走时母亲说头晕,然后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见母亲病情好转,他便让二弟及小妹轮流照看,他出来跑车。结果12点多刚躺下,二弟打电话说,大哥你赶紧回来,咱妈病又严重了。他寻思着在四川卸完货,就随便找些回程货回家。半睡半醒之间,小妹边打电话边哭着说,大哥,你快回来,咱妈没了!原来二弟打电话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了,怕他开车分心,二弟只说母亲病得不轻。心直口快的小妹才说出了实情。他急得跳到座椅上,立马就要开车回家,才发现一车货还没卸。

生离死别,人之常情。身为长子,他所遗憾的是没能见母亲最后一面。这个异乡寒冷的冬夜,他哭得像一个孩子。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助,绝望与孤独。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我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但愿能给他一丝温暖。

那些游走在死亡边缘的货运人

我曾经问一个东北大汉,你怕死吗?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悠悠地说,怕死?怕死谁还跑货车。我们同时到达西双版纳,同一个地方卸货。工地偏僻,在荒郊野外。我从成都传化过来,行程约1500公里,他从黑龙江齐齐哈尔过来,足足4500公里。6天时间,他一个人在车上吃,车上睡,车上做饭。晚上睡觉也不敢太老实,偷油,偷货时有发生。还有从车窗缝隙吹蒙汗药,撬开车门抢钱的。这个我亲身经历过,神志清晰,却动弹不得。

东北大汉随车带着小灶,煤气罐,厢底焊一货架,上层是锅碗瓢盆,下层是各种蔬菜,土豆,大葱,西红柿等。角落除了大米和挂面,瓶瓶罐罐里还装着油盐酱醋。我端着他做的西红柿鸡蛋面,他指着右腿给我说,兄弟,看哥这条腿是不是明显短了一截,那年车祸,几处骨折,后来就不知咋的,走路一高一低的。我笑着说,这是路不平,与你腿没有关系!他笑得喷了一大口饭出来。天南地北地侃,直到日落西山。谈及好几次死里逃生,他说,不是怕死,怕只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父母无所依靠,妻儿无人庇护。说到伤心处,他声音低沉,像一只濒死鸟儿的哀鸣。萍水相逢,惺惺相惜。而明天卸完货,又要各自天涯。

敬畏生命,心怀感恩。

这些年目睹太多的生死永别,天灾人祸,连每一次呼吸都觉得是一种幸运!每次出车前,我都认真地检查水位,机油,敲敲轮胎气压,看一看钢板有没有断的,传动轴螺丝有没有松动。再绕车转上一圈,擦一擦尾灯,放大号以及反光标志。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尽量做到防患于未然。

前几年我一自家哥,开货车翻入深沟,休克了十多天。额前至今有一大窟窿,无头骨保护。除了移植的皮肤,深陷部位时常可以看到脑组织像心脏一样的搏动。我们村在内蒙开油罐车的上门女婿,翻车时他在副驾位置,被甩出去十多米远。一车柴油瞬间起火,主驾当场被活活烧死。熊熊大火把他的背部大面积烧伤,昏迷了6天,还好大难不死。我一堂哥,由于一时疏忽,在大雾天气超车,与对面下大坡的拉煤车迎面相撞。双腿骨折,整张脸全是嵌入的玻璃碎片,血肉模糊。抢救数小时,还是无力回天,留下孤儿寡母,悲痛欲绝。

2012年8月26日,包茂高速延安段,一大客车与一辆满载甲醇的半挂追尾,甲醇泄露起火,36人被烧死。正是因为这起事故,国家正式规定,所有大客车凌晨两点到五点禁止上路,司机必须落地休息。

2017年8月10日23点34分,一河南籍大客车由于疲劳驾驶,在没有采取任何避让措施及刹车的情况下,直接撞上了秦岭一号隧道的南口墙壁。造成36人死亡,13人受伤。据说当时车内血肉横飞,分不清谁的胳膊谁的腿。经常跑高速的朋友会发现,这次事故以后,全国所有的隧道口,强化了导流标识,增设了防撞缓冲护栏。南五台的两位高僧,面朝隧道墙壁,敲打木鱼,拨弄念珠,超度亡灵。每次经过秦岭一号隧道,想起事故的惨烈,总让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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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祸猛于虎,对错不评说。任何时候,请远离大货车。那几十吨的自重,不像小车那样说停就停,收放自如。车身高,被误解成经常使用远光灯;上坡超车缓慢,就被说成占道行驶。其实堵车时,加塞占用应急车道的往往是小车司机。奉劝一些人,不要轻易去挑衅大货车,甩屁股,耍方向,一旦车祸,你会死得很惨。

日图三餐,夜图一眠。吃饭,睡觉这些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对于货车司机来说都是一种奢侈。吃不好,睡不好,经常熬夜,还被胃病,颈椎病,腰间盘突出等这些职业病所折磨。尤其是拉绿通货物,时效性高,时间紧张,整晚不能休息。老板电话一个接一个的催促,到迟了就找各种理由扣运费。

“实在寂寞,就在外面找个情人吧,我能接受”。长期在外漂泊,货车司机的生活是枯燥乏味的。装上货就一路狂奔,卸完货又急匆匆找货回家,就这样重复着单调的生活。这样毁三观的话,是我无意中听一个卡嫂在电话里说的。心里莫名一惊,如此贤妻,夫复何求?卡嫂啊,玩笑归玩笑,就凭这句话,即使在外面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委屈,你的郎又怎会忍心负你?

2018年12月27日,河北籍货车司机倪万辉夫妻,进藏送货。越过昆仑山口,还没到可可西里,在青藏线海拔4600米的五道梁晚上休息。由于高原缺氧,加之气温极低,他们在使用柴油暖气机取暖的时候,尾气进入驾驶室,导致二人中毒昏迷。好心人破窗救人,发现二人均已没了生命体征。留下两个孩子,大的十一岁,小的才一岁多。离世时腹中还怀着他们第三个孩子。一对恩爱夫妻,竟这样比翼双飞了。幸福太短暂,灾难太突然。斯人已逝,市长批示将两个遗孤纳入孤儿救助保障范围。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身上若无千钧担,谁愿拿命赌明天。不要轻易去评价一名货车司机,他的人生你没有经历过,他的苦难你不了解,还是少一份偏见,多一份理解与包容吧!人生都不易,为了生活,谁不是拼尽了全力?

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四    何去何从

走多远的路,才叫远方?七年时间,九十万公里,绕地球二十三周算不算远?去过香格里拉,西双版纳,到过海南三亚,还有神奇的布达拉;跨黄河,过长江,渡琼州海峡,看大漠孤烟,北国风光。为了生活,我尝尽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为了生活,我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然而,走再远的路,都是为了回家,最美的风景,在回家的路上。

中国的货车,世界之最,雾霾也是。2018年7月10日,交通部发布关于治理环境污染的通告。文中规定:到2020年底,京津翼及周边、汾渭平原淘汰国三及以下营运货车100万辆。我们属于汾渭平原范围,所以首当其冲。陕西某地还发文称,2013年7月1日以前的所有货车不再予以检验。行驶证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强制报废年限为15年,而2013年7月1日到现在才5年多,就不给检验了。不给检验,就意味着要报废。几十万的拖头,生意不好的刚刚回本。各地还相继出台各类限制货车的政策,西安绕城高速都不让国三货车通行了。车是国家生产的,油是国家造的,拿着合法的证,开着合法的车,只要你上路就是违法的。车买回来是用来经营的,跑的,不是买回家栓牛的。

我们也喜欢清新的空气,也喜欢蓝天白云,为何治理环境污染要我们买单?

“爸爸,我礼拜天找了一份兼职,给快递公司分捡快递,早上8点到晚上9点,管吃的,一天130块钱。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吃好,休息好。”孩子大了,也知道关心老爸,替老爸分担了。老大上大学,老二上高三,我粗略估计了一下,两个孩子一年要花费四万五到五万元。孩子也知道我赚钱不容易,每次学校千儿八百地缴费,要钱的声音总是怯怯地,带着对学校无限地幽怨。

从早上天亮开始,除了上厕所,服务区吃泡面外,一直到晚上11点,不歇不停开十五、六个小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长时间疲劳驾驶,胃疼,颈椎病,腰肌劳损,纷至沓来。白天还好说,有时候一整晚熬夜,第二天面如死灰。我经常打趣地说,这脸就像遗体告别的脸。前几年感觉身体还可以,这几年一整晚熬夜,必须连续休息好几天,不然老缓不过来。四十岁,身体已经走下坡路,加之各种职业病,再不调理,恐怕身体会每况愈下。

那些游走在死亡边缘的货运人

“哥,牛肉面馆后天就开业了,你在哪里?你一定要过来品尝。”一起经营十几年车的朋友已经改行了。他说货车司机太苦,加之出了几次事故,他发誓今生不再涉足货运行业。不能为父母端茶递汤,不能陪妻儿吹灭生日的蜡烛,不能和朋友把酒言欢。父母需要你时,你在路上;孩子开家长会,你在路上;朋友千里归来,你还在路上。货车司机一个个都变成了无情无义的人。

养家糊口易,发家致富难。这几年车多货少,油价高,运费低,经济下滑,货运市场早已哀鸿遍地,货车司机不再是一个吃香的职业。全国性的环保治理,上到各种高污工厂,下到农村人烧火做饭。工厂关闭,货源减少,物价上涨,加之老旧车提前淘汰,货运人已经是四面楚歌了。为父母养老送终,把子女抚养成人,与发妻终老白头,这是男人的责任。上有高堂老母,下有幼童待哺。货运司机,将何去何从?

今夜,在灯下,梳我初白的发……

这狗日的中年,让所有的苦难,都可以既往不咎。余生惟愿,岁月静好,愿所有的坚持都不被辜负。毕竟,为了生活,我们还要负重前行!

                                  2018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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