矜持
当杨谨问出“你有恨的人吗?”时,方池其实是完全没有会过来的。
“什么?”他扭头问道。
杨谨却灿然一笑“没什么。”
从大范围来讲,杨谨和方池是校友。
从小范围来讲,杨谨和方池是哥们。
他们从幼儿园开始就可以同穿一条睡裤,然后穿着一条睡裤的他们又一起走过了小学、中学,直至高中文理分班才把他们分开。
“方池,中午一起吃饭!”
每天上午的大课间都能听到杨谨站在文科班走廊上大喊大叫。为此,他还被学校记过警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在一起吃饭了呢?
方池放下手中的历史纪年表,起身去擦黑板。余光看到走廊上一男一女,男生将手搭在女生肩膀上,形成一个占有的姿势。女生低头微笑,侧脸在阳光下分外柔和。
——顾曦。
杨谨的现任女友。文科班的班花。方池的同桌。
“方池!”杨谨偏头时看到了他,冲他挥挥手。
方池仅仅只是点头答应,将黑板擦放回讲台上便打算回座位。
杨谨敏锐地发现了他的意图,三步并两步冲上来扣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啦?这段时间好像不待见我似的。”
方池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作业没写完。”像是怕对方纠缠不休,又加了一句“下节课老师要抽查。”
杨谨一脸没事的表情,砸咂嘴“怕什么,有小曦在嘛。大不了让她给你救个急!”
方池看了站在杨谨身后的女生一眼,对方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方池叹了一口气“杨谨,她已经把作业借给我了。只是你再不松手,我就没时间去救急了。”
“啊,这样啊……”杨谨松开了手上的牵制,抓抓后脑勺“我都忘了你们是同桌,关系应该很好的哦。”
“托你的福,还不错。”方池看了一眼被勒红的手腕,转身回到座位。
当初杨谨和顾曦宣布在一起时,所有人都觉得奇怪。
近水楼台先得月,方池对顾曦的好感几乎整个文科班都知道了。方池长相隽秀,成绩拔尖,性格温和,家境殷实,好哥们杨谨还是篮球队队长。
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
有那么一段时间,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他们在一起了。
然而在那之后,杨谨突然对顾曦展开追求。其攻势之猛烈,手法之多样,让顾曦这样的纯情小女生很快就败下阵来,从此醉倒于篮球队长的怀抱。
另一件让广大群众感到奇怪的事,是即使这样,方池和杨谨仍是没有决裂。他们仍共同上下学,只是不再在一起吃饭。
有人曾起哄问过方池难道没有一点觉得窝火?方池也只是淡淡的说“没有。”
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起哄的那位同学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回来后对此事闭口不谈。
“顾曦,中午一起吃饭!”杨谨一如既往站在文科班走廊大喊。
出乎意料的是,从班里走出来的是方池。
“顾曦不舒服,上午第二节课请假去医务室了。”
杨谨皱着眉头思考着,没有回话。
自动将他的表情理解为担心的方池继续道“校医说是急性肠胃炎。我送她去市医院了。”
“才回?”
“才回。”
杨谨点点头,话锋一转“那我们中午一起吃饭吧。”
“你不去看看她吗?”方池似乎对杨谨漫不经心的态度有些不满。
“吃完饭再去,就这么说定了。”杨谨自顾自的拍板离开。
方池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袖子里的手慢慢紧握成拳。
中午时,方池执拗的带着杨谨去校外一家口碑不错的餐厅吃。
“怎么,你终于对食堂的饭菜忍到头了?”杨谨加了一筷子茄子豆角到嘴里,抬眼看着对桌的发小。
“不是,”方谨犹豫了一会,将筷子伸向茴香瘦肉“等会好把饭菜打包给顾曦带去。”
闻言杨谨深深看了他一眼,他总是这样不动声色安排好一切,在他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珍贵的,温柔的心。
“方池,你是不是还喜欢顾曦?”
“不是说过不谈这个吗。”
“是不是?”
“我不想谈这个。”
“是、不是?”
方池终于忍不住了,他放下筷子,一字一顿“我说是,怎样?”
而杨谨却像泄了气的皮球,闷闷地“哦”了一声,不再发言。
这么一出过后,两人均没了吃饭的心情。草草扒了两口就让服务员拿来了打包盒。方池将剩下的茄子豆角都倒进盒内,系上袋子放在杨谨面前。
“我先回学校了。”方池合上自己的钱包看着他,“这些你带过去给她吧。”
看着方池推门离开时,杨谨不可避免地想起七岁那年暑假。
那年他们两家同去避暑山庄度假,山庄建在半山腰上。那个年龄的男孩最皮,两小孩在山间你追我赶,打打闹闹。期间还召集了一群孩子一起玩耍。有一个比他们小一两岁的男孩尤其闹腾,可体力却跟不上他们。
山上的路其实很险,在过一个小山坡时,那小孩一时脚滑跌了下去。杨谨离他最近,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剩下的孩子被吓了一跳,看那个地势,又没有一个孩子敢上前帮忙。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也被他拽了下去。
杨谨拉了半天,手实在酸痛得要命。看着那小孩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估计也没有力气爬上来。
——既然拉不上来。
他拿眼神扫了一眼环境,就算小孩摔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大碍,顶多崴崴脚。他慢慢尝试松开手,小孩像是知道了他的意图,惊恐的睁大了眼睛。
就在这时,方池一个健步冲上来抓住了那小孩的手腕。这个小山坡本就没有多大的立足之处,方池以一种很扭曲的姿势半趴在杨谨边上。
“底下树枝太多,掉下去的话很危险。”
杨谨第一次以一种不可理喻的目光看着一直以来的玩伴,小声道:“你拉不上来他的,这样下去你自己会力气耗尽掉下去。”
方池没有理会,反倒叫了后面小孩的名字“你们去把大人叫来!快点!”
在等待大人到来的漫长过程中,方池不发一言死死抓着那小孩的手腕。 由于方池趴在他身边堵住了他后退的路,杨谨也只得维持着一开始的样子。
中途杨谨一直建议方池退到后面去让自己抓住那小孩,然而方池并没有理他。
后来大人们赶到,那小孩自然也被救上来了。孩子父母一个劲感谢他们,还冲他们父母鞠躬。
方池揉揉发紫的手,看了杨谨一眼,“没什么,是杨谨先拉住他的。”
孩子父母一听,更是把杨谨当成孩子的救命恩人一谢再谢。杨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偏头正好瞥见方池望向他的目光。
正是那个眼神,与现在重叠。那种带着失望与轻蔑,又散发着毫不掩饰的满满的安心。
等他回过神来,方池已经离开了。杨谨提起桌上打包好的饭菜,出门拦了辆车坐到室医院。
很快的找到坐在椅子上正在输液的顾曦,杨谨微笑的将饭菜放到她面前的小桌子上。
“杨谨!你怎么来啦!”顾曦又惊又喜,差点把手上的针挣脱了。
“恩,给你带了点吃的。”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茄子豆角?”顾曦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口菜到嘴里,口齿不清地问道。
杨谨递了一张餐巾纸给她,意识她先吃东西再聊别的。
事实证明,只要杨谨不说话站在那,是很容易博得人眼球的。他正直好年纪,人高高瘦瘦的,脸介乎于男孩与男人之间,隐隐约约有些棱角。他只是漫不经心在一旁站着,细心的看着一个女孩吃饭,便吸引了所有人的侧目。
顾曦有些羞涩的在众人目光洗礼下吃完了午餐。刚开口想要和男友说些什么,便被对方打断了。
“顾曦,我们分手吧。”
那天在医院输液区的人看到那个帅气的男生对着正在打针的女生说了一句什么话就离开了。而女生像受到什么天大的打击似的一动不动,呆呆目送他离开医院。
杨谨和顾曦分手的事几乎第二天就传遍全校了。
当方池和杨谨一起吃饭时,他终于问了出来“为什么?”
“恩?你说和顾曦么?”杨谨点了茴香瘦肉吃了一口,“连顾曦都没问我呢。”
“所以我来问你为什么!”方池觉得自己已经快控制不好脾气了。
“你问过她了?”
“……没有。”
“骗人,你肯定问过了!”杨谨满不在乎的打哈哈“她肯定回你没什么对吧?我了解她。”
方池猛的把筷子拍在桌上,哑声道“没胃口,我走了。”
看着方池起来,转身,离开时,杨谨突然开口了“方池,你有恨的人吗?”
“什么?”对方扭头问道。
他却粲然一笑“没什么。”
晚自习开始前,方池突然收到杨谨的短信,让他来天台。
方池犹豫了一下,决定翘掉自习。嘱咐了同桌两句,他猫下腰准备离开。
“……方池,”顾曦轻轻叫了他一声,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摆摆手“没什么。”
当方池走到天台时,看见杨谨正坐在台阶上看月亮,脚边倒了几瓶空啤酒瓶。那个台阶很高,是从体育操场搬来的,要是摔下去不可能平安无事。尤其是杨谨现在还喝了酒。
“你下来。”方池走近说,抬脚准备跨上去把他扶下来。
“方池……你别上来……你要是敢上来……我就……我就跳下去!”杨谨摇摇晃晃的打算站起来,不过没有成功,倒是把方池吓了一颤。
方池警惕地收回脚,抬脸看着他。
夜空朦胧,凉风如水般浸透骨髓。两个少年一坐一站,一高一低,眼神却都牢牢抓住对方。
“……杨谨,”方池艰难地开口了“你之前说恨的人,是我么?”
“……什么?”杨谨仰头喝完手中的酒,将空瓶随手丢了下去。
方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杨谨中午的那句话就像一个小疙瘩,铬在自己心里,就算不去看它,它也会时时刻刻堵在那里,提醒着,叫嚣着。
“是、我、吗?”
“……是……你。”杨谨看着底下的人皱着眉头的样子,像是很有趣般的,他大着舌头重复道。微醺的醉意让他想起了很多和方池有关的趣事,散落于他们情同手足的最好的年月里,那些点点滴滴如同碎片一般的回忆。
沉醉于自己纷飞思绪的杨谨没有注意到台阶下方池落寞的眼神。他看着方池微微垂下的头,看着他刘海打在眼睑的阴影,看着他在风中挺直的脊背,轻轻的笑了。
他再次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咽下即将说出口的千言万语。他比谁都清楚,有些事一旦说出来就断绝了彼此的退路。那些话只有深埋在心底,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一遍一遍重复,一遍一遍表白,一遍一遍叮咛。在三千六百五十个夜里辗转反侧,所有想要说出口的话语被埋藏在夜色深处,一遍又一遍地风干。他几乎是恨着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的。
寒风几乎吹透方池的后心,他看见台阶上的男子一瓶又一瓶喝着小酒,表情惬意。他站了一会,转身离开。
直到他走出五米开外,杨谨才发现他的离去。
“方……池……你别……嗝……走!”杨谨几乎是慌张地站起来,还没喝完的酒洒了一身。
方池回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肯下来了?别动,我来扶你。”
兴许是看到方池重新向自己走来太高兴,他情不自禁朝那人身边挪了一步。
方池猛地冲了过去,然而还是太迟了。他眼睁睁看着杨谨向空中迈了一步,直直摔下台阶。他几乎听见骨头折断的声音,与此同时,好像还有什么,碎了。方池一手抱着杨谨的头,一手颤颤巍巍地拨号。低头,从杨谨眼中看到了悲伤而狰狞的自己。
杨谨左腿骨折在医院躺了两个月,期间方池一直负责送饭。
“我一直以为从那摔下来最多崴崴脚呢!”杨谨愁眉苦脸的向方池抱怨,企图博得他的同情。
方池却只会给他翻个白眼“叫你作!活该!”而后拿起饭盒施施然走了。留下杨谨一人坐在病床上呲牙咧嘴。
在那之后顾曦也跟方池谈过一次。
“那天他跟我提分手时,其实我是松了口气的。”顾曦将历史作业递给方池时说。
“什么意思?”
“就是有一种它终于来了的感觉。”顾曦歪着头思索着更合适的说法“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我感觉得到。”
“……恩。”
看着方池闷声闷气校正年份,顾曦反倒笑了起来“没事,就是想跟你说一声。”
“……恩。”
这段时间让大伙惊讶的事有两件,一是篮球队长的腿莫名折了,二是方池和顾曦并没有在一起。
前者大家聊出了很多诡异的版本,连杨谨被顾曦的恶气附身了都有。后者则成了各位女生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有好事者企图撮合二位,不料被方池礼貌而坚定地拒绝了。
“同学,现在我们快升高三了,应当以学习为重。恋爱应该等我们成熟了以后再谈,你觉得呢?”
如此一来,两件事很快也平息了下去。
杨谨出院那天除了父母同学里只有方池一人来接。
方池看着他杵着拐杖和父母第N次比划当天的惊险情景时,不由得好笑。
“诶~方池!”他像现在才发现发小的存在,兴奋的举起拐杖朝他打招呼,也因此差点失了平衡。
方池无奈的走上前去扶住他,看着他打发走父母,对着自己傻笑。
“哎呦~好痛~”没走两步就能听见某篮球队长的哀嚎。
“ 怎么了?磕到哪儿了吗?”
“不磕都痛,你这个罪魁祸首要对我负责啊!”
方池再次翻了个白眼。
由于杨谨同学热爱学习,坚决回到学校回到组织。方池只得把他搀回寝室,简单打理好后,方池就准备离开了。
“方池!”
“恩?怎么了?”
杨谨紧紧盯着他,半响才微微笑了起来“没什么。”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