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我的人生就是一个错误
01
公元937年,正值五代十国的大分裂时期,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李昇在江南称帝,国号南唐。
其二,这一年的七夕节,李昪的儿子李璟喜得一子,取名李从嘉。
这位李从嘉同学,后来有了一个人尽皆知的名字,南唐后主李煜。
从嘉,就是希望他做一个文人、好人就行了,在政治上对他不抱什么期待。
因为李煜排行第六,皇帝的龙椅按理来怎么也是轮不到他来坐。
而且李煜生来就对争权夺利和打打杀杀没兴趣,整日沉迷于诗书不能自拔。
李煜的祖辈们都是文学爱好者,南唐的皇家图书馆藏书十余万卷,是当时最大的文献基地。
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李煜,音乐、诗词、书画无一不精,妥妥的文艺青年一枚。
这枚文青长什么样呢?也不是很帅,大概就吴奇隆这样吧。
《问君能有几多愁》里吴奇隆饰演李煜可怪就怪在他生在了帝王家,他的四个哥哥全部早夭,李煜一下子排在了老二。
这就罢了,李煜还长了“一目重瞳”,跟历史上的舜帝和霸王项羽“撞了眼”,也就是说有帝王之相。
李煜委屈啊,我本无心皇权,长成这样怪我咯。
总之呢,他的相貌遭到了皇太子李弘冀的忌惮,生怕老弟跟自己抢皇位。
机智的李煜故意天天泡在图书馆,还给自起了各种隐士、居士、隐者的外号,表露自己的遁世之心。
那时候他连QQ签名都是这样的: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明月楼。
或者是这样的:
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又或者是这样的: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清一色的喝喝酒钓钓鱼,淡泊以明志:太子哥哥你看,我就是一枚单纯的文青,无意跟您争位。
这是李煜人生的前22年,也可能是他一生中最自由洒脱的时光。
02
22岁那年,老六李煜“成功上位”。
他的太子哥哥李弘冀,想当皇帝想疯了,把跟自己抢位的叔父给毒杀了。
没过多久,李弘冀因为弑叔得了心病,不治而终,典型的“no zuo no die”。
哥哥死了,李煜一下子成了南唐的预备接班人。
皇帝,是他躲也躲不开的命。
公元961年,金陵。
李璟忽然病逝,24岁的李煜一脸懵逼地接过传位诏书,他显然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登基大典上,他正式将自己的名字由“李从嘉”改为“李煜”,寓意南唐在自己的领导下煜煜生辉。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想太多了……
他刚继位,宋太祖赵匡胤就送来贺信。
信的内容,表演上是恭喜他逆袭成为南唐的新主人,言外之意是:别忘了,你是我大宋的臣子。
皇位还没坐稳的李煜,就感受到了来自强权的深深敌意,不禁直冒冷汗。
这也是李煜悲催的地方,他还没继位,赵匡胤已经发动陈桥兵变建立大宋,受到宋军胁迫的南唐,江河日下。
等到他不得不做这个皇帝时,江山早已风雨飘摇,危在旦夕。
一个词坛霸主,遇上一个乱世枭雄,不知道是命运的捉弄,还是历史的安排。
要保住日薄西山的南唐,就要对大宋俯首称臣。
为了向赵匡胤表明诚意,他甚至去掉了“南唐”的国号,自降身份为“江南国主”。
赵匡胤来视察工作时,他弱弱地把宫殿上代表天子的“鸱吻”摘下来,赵匡胤走后才又装回去……
一国之君做到这个份上,李煜的憋屈也是没谁了。
03
37岁之前,李煜还不知愁为何物。
他对赵匡胤唯唯诺诺,无论对方怎么蛮横,他就是不想兵戎相见,大有一种“为了天下苍生,我要和平”的济世情怀。
也因此,偏安一隅的南唐得以苟且偷安十几年。
鱼米之乡,烟雨江南,不打仗的日子倒也和和谐谐,齐齐整整。
李煜自然知道自己的江山已经沦为大宋的属国,但他无力改变现实。
他也不想改变现实,只想在宫廷过他的小日子,载歌载舞,美酒佳人,风花雪月,好不快活。
李煜也是一个情种,如果说柳永是青楼情歌的集大成者,那么李煜就是原创流行歌曲的前辈级人物。
比如这首《长相思·一重山》,李煜就把一个深闺怨妇的思念融情于景,颇有花间词派祖师爷温庭筠的遗风。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李煜虽多情,最钟情的却只有一对姐妹花,大小周后。
他的第一任妻子是南唐周宗的大儿女周宪,史称大周后。
大周后精通棋琴诗书,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还是南唐的著名造型师,她自梳自化的“高髻妆”掀起时尚潮流。
刘涛扮演的大周后最厉害的是,大周后发挥音乐才华,将盛唐时著名的《霓裳羽衣曲》的残本进行复原,成为南唐宫廷晚会的保留节目。
一唱一和,一歌一舞,浪漫宛若李隆基和杨玉环。
兴致来了,李煜还为大周后现场作诗《玉楼春》一首: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也许是爱得太过浓烈,情深不寿,两人度过了十年欢愉时光后,大周后一病不起。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永远喜欢十六岁,李煜也不例外。
大周后去世没多久,他转身就爱上了她的妹妹周嘉敏,人称小周后。
那年,15岁的小周后为李煜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李煜一见倾心,顿时从痛失大周后的阴霾中走出来,堕入情网。
两个人经常眉来眼去,“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像极了爱情。
有时才跟小周后小别几天,李煜就开始思念成灾,辗转难眠。
云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长相思·云一緺》
李煜,皇帝里最文艺的,文艺青年里官儿最大的。
04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年四季,李煜在37岁之前都是春天。
37岁那年,赵匡胤终于和他撕破脸皮,北宋大举进攻南唐。
李煜负隅顽抗一年多,自己的军队却节节败退,在骁勇善战的宋军面前不堪一击。
北宋的十万大军,把李煜的小江山死死围困。
不久,金陵城门被攻破,性格懦弱的李煜选择投降,被赵匡胤俘送京师。
亡国时,他还写过一首《破阵子》,写他最终出降宋国: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三千里地的大好河山,就这样毁在我李煜手中;当年的美男子沦为俘虏,只能挥泪告别我那些漂亮的宫女们。
从这一时期开始,李煜的词风也从“华丽丽”一夜之间转为“悲戚戚”。
比如他在被俘送京师路上写的这首《乌夜啼》,竟然悲怆到令人有些心疼。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意思是说,人世间的事情就像流水,我这一生就像一场大梦。只有喝喝喝才能排解我心中的苦闷,别的办法行不通啊。
不过赵匡胤也算厚道,他在京师已经为李煜建好了一栋别墅,还封他为“违命侯”。
从此,违命侯李煜开始了他的囚禁生活,没事就在梧桐小院里喝喝酒写写词,哀叹春花凋零,感慨人生如梦。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
这人生的怨恨就像东流的江水,此恨延绵无绝期啊。
他抛弃了过去词作的淫艳轻浮,写尽了从君王到俘虏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恨。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忆江南·多少恨》
05
南唐38年,爷爷打江山,爸爸守江山,孙子失江山。
都说创业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实际上,失去江山的李煜最是艰难苦涩。
他的愁苦,他的屈辱,又有谁真正的清楚?
国家不幸诗家幸,在极度的痛苦中,李煜开始了他的“词帝”之路。
他在愁闷中给邓丽君填的词,一千多年后仍是经典曲目。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
如若不是一个文艺发烧友,又怎么会写出这样细腻又催泪的歌呢?
但李煜是优质的文艺青年,却不是一个优秀的君主,这“三宗罪”足以说明。
其一:他不问政事,沉迷于喝酒唱歌撩妹的小资生活,说好听点是道家的“无为”思想,说难听了就是个昏君。
其二:他没有主见,向往盛唐般的奢靡生活,却没有雄才大略来支撑,忠臣潘佑进谏指出他的不足,他却说“你以为你是魏征啊”,逼得潘佑自杀。
潘佑固然不是魏征,可他李煜也不是李世民啊。
其三:他过于懦弱,本来和尼姑们约好,如果国破家亡,就跟她们自焚而死,不做他国之鬼。
结果呢,亡国后尼姑们聚室自焚,李煜却没有从容赴死的血性。
被俘后,他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子小周后,在自己面前被宋太宗赵光义凌辱,却无力反抗。
或许是受尽了这般奇耻大辱,李煜才能把人世间的痛彻和苍凉写到极致。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帘外雨潺潺》
尝尽从天堂堕落地狱的撕裂体验,李煜只能用宿命论来麻痹自己,感叹“命运弄人”。
什么叫命运弄人人?你越追求的越是得不到,越不想要的,却偏偏逃不了。
生在帝王家不是他的选择,想做普通人更由不得他选择,就连推他坐上皇位的也是命运之手,最终逃不掉失去爱人、沦为囚徒的命运。
06
公元978年七夕夜,开封。
在李煜被软禁的小院内,正在举办一个小小的宴会。
三杯两盏过后,李煜叫歌伎演唱自己不久前写的新歌: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虞美人》是词中巅峰,却也是李煜的遗作。
歌声传到宋太宗耳里,词中的政治隐喻让他龙颜大怒,连夜给李煜赐了一杯酒,内含牵机药。
牵机药便是中药马钱子,果实含剧毒,李煜一饮而尽,全身抽搐而死。
那天,正好是他41岁生日。
他的肉体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可他的艺术生命却在历史上永久地活了下来。
一千年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认为,像李煜这样的人就不该入世太深,“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李煜确实不该作为一国之君,他本属于纯粹的创作者,奈何命运弄人,他没有成全家国子民,却成就了千古词帝。
命运对他的捉弄,也正应了那句话:
作为政治家,他或许是一个笑话;但作为文学家,他是一个神话。
文/张先森
图/电视剧《问君能有几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