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凝霜 第二十五章 真相
清明节那几天,每天都下着纷纷的细雨,屋前屋后的树木草地都显得格外的苍翠。清明节一大早,我去买来了香烛火纸,叫父亲带我去扫墓,父亲勉强答应了!我像个老头子一样,颤巍巍地跟在父亲后面泥泞的小路上行走,虽然想跟上,但就是使不上劲,双腿莫名其妙地发软。
走了三四里地,我有生以来终于看到了祖父的坟墓,这时候祖父死去已经有近三十年了。原来祖父的坟墓就在我小时候经常去砍柴的一座山的半山腰,只是那山很快就砍光了,后来就去的少。我还曾在那山头上抓过一条半斤多重的菜花蛇,那蛇大概呆在山上枯草里的时间长,像是得了白化病一样比其它同类颜色浅很多。虽然小时候这座山是有常来,甚至还有见过这坟,但是就算走到坟前去也认不出来的,因为那坟墓根本就没有碑,只是用一块灰色的无字老式砖代替。那老砖历经数十年的风雨,上面已经长满了青苔了!
我和父亲一起在坟前烧了纸钱,点了蜡烛和鞭炮,对长眠地下的死者作了几个揖。父亲做这些事之前还用锄头把周围的杂草锄掉了,周围的水沟也挖深挖宽了一些!
扫完墓我们下了山,父亲要往家的方向走!我说:“你还不带我去找我娘的坟,是不是不准备告诉我?”
“你还给那死鬼扫墓干什么,还嫌她还害得我们不苦吗?”父亲提高了声音说道,脸也沉了下来!
“人都死这么久了,你还想怎么样?现在不带我去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开始气愤了!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那坟还在不在,恐怕不好找了!”父亲大概觉得不应该再瞒下去!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对母亲似乎有着深深的恨意。一直以来,每年的清明节即将来临时,父亲总是心情不好,冲着我和弟弟发脾气,我们只好逃离,去祖母家呆几日,于是每年的清明节没等我们开口,就这样错过。再长大些又在外飘泊,直到现在经过我的一再要求,父亲才十分不情愿地带我去。一路上,父亲板着脸,仿佛是去上刀山,下火海。他走的不是很快,但我跟在他身后却感到万分吃力!
这样又走了好几里地,终于到了母亲的埋葬处。和祖父不一样,母亲的坟墓不是孤零零的,而是埋在一片乱葬岗里面。山腰处的坟茔错乱无章,但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找母亲的墓地恐怕真要费一番周折!
母亲死去已经十六年,入土后坟墓从来都没有人照料,怕是坟包都已经平掉了,难怪父亲会说不好找。他边找边说:“这么久了,这里加了好多新坟,不知道“死鬼”的坟墓还在不在?”
我一声不吭,心中充满着悲伤!
在乱葬岗吴仁庆足足转了有好几分钟,他还是没有找到,觉得有些意外,停下来说:“怕是已经不在了!”
我站在后面还是不说话,只是不断留意墓碑上主人的名字。终于父亲想起当年夏雪埋在某某人的坟地旁边,于是又改为找那人的坟墓。父亲在记忆中的某人坟墓的大概方位处,开始不耐烦地一个个看别人墓碑上的名字。还好那是一个有主的坟墓,很快就找到了,而且是新修了没几年的气派墓碑,碑的周围用砖砌得很宽很高,外面用水泥粉刷,碑前也是用的水泥铺地,可见坟主人的晚辈很有孝心。
虽然这个人的坟墓找到了,但是旁边并没有见到母亲的坟墓,只有一个低矮的长满杂草的小土包。父亲看到还是不见母亲的坟,有些纳闷,站在那座坟旁说道:“我有给这死鬼立了碑的,怎么就不见了呢?”
在我一见到那个土堆的时候,我不敢相信,我的母亲竟然会长眠于斯?那土堆几乎比铁锅大不了多少,要说是一座坟的话,看上去也有上百年了。我扒开坟头的一丛枯草,有一截惨白的拇指粗细的蛇蜕耷拉在露出地面的断碑上。我把斜插在地里的一小截墓碑上的厚厚的浮土刮掉,仔细看看,碑上只有廖廖不到十个字,字迹刻得很浅,好像是划出来的一样,一看就知道不是用专门的工具刻的,而几乎所有人都要请专业的人来刻碑,我估计可能是父亲自己刻的!碑上的字中有厚福和洪福几个字,而姓氏和母亲的名字已随另一截断碑不知所踪,大概也已不在这个尘世了!所以我到现在也只知道母亲的小名,家里关于母亲的一切早没了,一些事我从来不敢问,而父亲也从来不说!
由碑底关键的几个字,可以断定这坟主就是母亲,我不得不相信,这就是母亲的最后归宿!
父亲一确认这是母亲的坟墓就对我说他先回去了,把锄头留给我,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呆!见任务已完成,像躲瘟疫似的逃离!要不是我病得快死,也不会强求父亲带我来,但如果没生病,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来,也许永远也不会主动要求父亲带我来。这场病,让我怀疑自己是否能活过二十岁,所以顾不得父亲会不会因此而生气难受!知道母亲埋葬地的人,能问的只有父亲。我的病,当时没有告诉任何人严重到什么程度,包括父亲!
我在父亲临走前随口问了母亲是哪月哪日死的!
我看那墓碑的断裂处已经是很久的痕迹了,是谁有这么坏要把母亲的墓碑敲断呢?从那痕迹上判断应该不是近两年结下大仇的狗仔家干的,而以前只是小仇应该不会干这事。我还看到母亲坟包上长的一棵碗口大的松树也被拦腰砍断过,从时间上看也有好多年了,因为旁边的一根侧枝已经取代了砍断的主杆,都长到有茶杯般粗了,只是留下一个乌黑的大伤口。不明白是谁要断我家的风水?
那条后面长出来的树尾虽然还有点弯,但我相信它最终会长直的。而且看树的颜色很青翠,我相信母亲的灵魂还在!
我一开始不明白母亲的坟头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棵松树,从大小上看起码有生长了十几年以上,要是不曾被人拦腰砍断过,怕是长得还不止这么大。我终于想起母亲下葬那天父亲在坟头添最后一锄头土时上面有一棵很小的树苗,还记得父亲当时说:“好了,栽棵树在这!”这才想那棵曾经的小数苗会不会就是现在的这棵松树,如果是的话那它已经在母亲的坟墓上长了有十六年了!坟的尾部还有一丛野茶树,也长得有一人多高,同样长得十分茂盛,仿佛在以某种方式廷续着母亲早逝的青春,算一算母亲这一年也不过才四十岁而已!
十六年了,自己都没有来看一眼母亲,小时候对她心中还充满深深的恨意,后来就把她忘了,我站在小土包前充满了愧疚!
大概这个乱葬岗实在太拥挤,母亲坟墓的另一侧也紧挨着一座高大的坟墓,时间是九几年的,坟前也修了有宽大的平台。这样母亲的坟地被挤在中间,且多年没有照料,两旁的墓主人后辈以为这是座无主的野坟,水沟都快开到了母亲的坟头上。坟前的位置被两家人宽大的平台一挤,几乎没有了立足之地,整个坟也被挤到了后面去!
心里虽然愤恨难平,但是我也没有办法!现在已经觉得很累,四肢疲软,脑袋很晕,整个胸腔好像在压缩,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身体更是无比沉重,我坚持着不让自己瘫坐在地。还有我的手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紫黑色,手指甲老早就变得凹凸不平了,呈现出波浪一样的弧度,也同样是紫黑色。全身所长的水泡一样的红疹,又开始骚痒难耐,一抓就破,里面就流出水来。
我强打起精神,学着父亲在爷爷坟前做的那样,用我紫黑紫黑的手掌,紧紧握住锄头,挖一会儿歇一会儿,艰难地在坟的四周开了一条浅浅的沟,然后在坟头培了一层薄薄的土,还没做好就近乎虚脱地跪倒在地,有一股强烈的腥味涌到嘴里……
一直做了将近两个小时也做的不怎么好,我觉得那些土太硬,坟包又太矮,锄头也太沉,最终做得还是不能让自己满意,但是只能这样了,我现在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
在这段时间里不断有人来乱葬岗扫墓,不远处还有一家人一起来的,必要的仪式完成后又走了,只有一个六十岁左右看起来气质不凡的妇女还不肯走,她不仅烧了纸钱之类的东西,还带了好几个菜摆在坟前,然后她一个人在坟前默哀,接着无声地流着眼泪!她的晚辈们先走大概是不想打扰她,大约过了有半个小时后那妇女才走。
我一个人默默地烧着纸钱,默默地哀悼着自己的母亲。我想这个时候弟弟也应该一起来的,但是弟弟不知何时才能来?
回去的时候走的是靠自己老屋方向的那条路,也是小时候走了多年的那条夜路。过了那座五斤曾经失足跌落过的桥(五斤八九岁时曾因喝酒后跌下桥去肚皮把一只厚厚的棕色玻璃农药瓶压碎了),来到了五斤小时候被父亲扔进过的那口水田旁边,这时我与豆花眼擦肩而过。豆花眼是和她的小女儿两个人来的,一看到我就怒目而视,在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把我推到她旁边的那口深池塘里去。我那天穿着超大厂宽大的工作衣,个子看起来比平时要大许多,这让豆花眼不得不有所顾忌。
我很平静,已经没有任何仇视的表现,毕竟仇恨也是一种感情,但凡付出感情都要有力气来投入,我现在几乎要油尽灯枯,根本恨不起来!除了看到豆花眼恶毒的目光外,还看到这恶妇额头上也长了几道深深的皱纹,才明白时间还是公平的!而那恶妇的小女儿,眼神也很平静,没有看到任何仇恨的影子,比她的父母更像个人!
我在断药的这段时间里,经常自己去摘一种本地人叫作“黄茎树”的叶子放在嘴里嚼,并强迫自己把那种很苦的汁液和渣一起吞下肚。我不知道这种树叶对这种病有没有疗效,也不知道这树叶有没有毒,只知道有人用它的根来煮降火茶,我完全是拿自己死马当作活马医。因为我的病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我现在小便更加频繁却每次只有一点点,还黄得吓人,大便也经常是黑色的,且奇臭无比,每天晚上几乎都睡不着,还伴有其它的许多症状。
我开始像个将死之人对这个世界从新观察,现在才发现原来稻花是从谷壳里开出来的,也注意到雨后青翠的树叶残留的水滴是那么的透明和可爱!
我开始经常用细小的碎木屑扔在厨房的屋檐下的蜘蛛网上,逗那些蜘蛛,那些蜘蛛一旦发现网有动静了便拼命跑到碎木屑边并飞快地用新吐的蛛丝把碎木屑缠起来,绕了几圈后才发现那并不是食物,停下来剪断网然后用力地把那碎木屑愤怒地扔出去,我没想到蜘蛛这么小的昆虫扔起碎木来竟然还有一点弧度,碎木扔到地上还会啪的一声响。屋沿下有很多个蛛网,我几乎每天都要去逗那些蜘蛛。
这段时间的我发现,世界的一切是多么的美好,活着真好,可是自己究竟还有多少个日子还不清楚!
这段时间我的心情也得无比平静,一颗心受到无情的世事屡屡穿刺后,只能变得澄明清澈,因为心已经变成了一个透明窟窿!
清明节过后十几天,祖母过来我家,说要帮我把身体治好,于是祖母一来就整天到处寻医问药,打听一些治肝病的偏方。有的人说要这几种药搭配在一起吃了会好,祖母去想方设法搞来给我吃;改天又听到某人说哪几种药搭配着煎能治肝病,祖母又去山上采来晒干煎给我吃;最后药方越来越多,祖母采来或买来的药品种也越来越多,她自己也不记得哪几种是搭配在一起的,就凭自己的感觉来,或者明知不是一组的她也敢配在一起。她想,反正都能治为什么不可以加在一起?于是我就成了那些中药的试验品,只要祖母敢煎的药,我就敢吃,但是算我命好,没有被那些莫名其妙的药方给毒死。不过我虽没被毒死,但因为吃药油盐不能沾,以致我甚至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
祖母一来没几天就把屋檐下的蜘蛛全部网下来踩死了,一只都不留,我当时也在旁边站着,竭力阻止也没有用,这是一个非常固执专横的人。这让我很恼火,从那以后,屋檐下一直都没有看到蜘蛛了,我再也不能再以向蛛网上扔木屑来打发无聊的时光了。
不过这段时间祖母向我透露了许多父亲以前事,以前我从没听说过!那天祖母正在洗衣服说我和爹一样易发脾气,你爹以前就曾因为鸡飞到灶上吃锅里的猪食,竟然一扁担把那只吃猪食的鸡给敲死了,然后那鸡拿来喂猪,结果猪又被鸡骨头梗死!还有后来你妈因为一天做的捞饭少了一点,你爹说没吃饱就发起了脾气,把装饭的笊篱都踩烂了,也会经常打两个姑姑,你大姑的腰至今还会经常痛,听祖母说也是因为曾经被父亲用扁担打过,还说他四岁时发过脑膜炎……再想到自己两兄弟从小到大受到的虐待,不能不说吴父亲的脑袋有问题。以前我错信了祖母的话,说他是因为母亲的死才会变得脾气暴躁的。现在看来,我觉得自己最近的揣测是对的,那就是母亲绝不会莫名其妙抛夫弃子离家出走,也绝不会凭空去服毒自尽,肯定是因为受不了父亲的所作所为。这让我很难过,我一直以来恨的是母亲,而从来没想过那么年轻的生命是给人逼死的!不仅是母亲被害死,这个家也被父亲毁了,包括自己和弟弟一生的命运也完了,他却一直扮演着受害者的角色!
如果那一次不是父亲逼自己,自己就不可能去做那件事,更不会离家出走,以致被人奴役而吃了那么多的苦,也不会被传染上这种可怕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