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血
老头只一举,鸡子的头和身体便分离两处了,那没有脑袋的身子跳得愈高,让血迹也斑斑,只是不是老头的白发。
这只是他替别人的代劳,老头其实营的是杀羊的生计,却最不能听刽子手的称呼。他平生制造的羊血,自己并未的统计,但估摸不会少于屋后的小溪了。杀羊当然可以白天,朗朗的太阳不会说什么,但他嗜杀太久,似乎心有顾及,觉得还是黑夜最好。绑好的羊在案板,几个徒弟按着,他走过去,只一刀入喉,血便顺刀而出,留在盛着它们的盆子里,有驱不散的沫,极像垂落的瀑布,激起强大的回旋。自然,血的小流还带着温度,还有羊瞪大着的眼睛。你把羊头割掉了,它还瞪着,看得人发虚。但老头哪里会在乎了去。
待血流尽,他拔下刀子,只象征地冲水,从来不用擦,只在鞋帮上上下左右一抹,刀又锃亮,如不曾犯过罪行。
他渐渐发现,暗夜的杀羊实在是最好的事情,连老天也来帮忙了。遮了黑的幕,蔽了亮的星,杀场的墙垒得密实,一丝光线和风声也透不出去,羊反抗的长嚎自有风来弥散,它在呼呼里把一切能发声的都埋葬了。这夜晚的安排完美得有些妖娆。
更何况,在黑幕撤去以前,冲了案板和地上的血渍,用清流的水管。这水是羊们平常爱喝的,这安排充满了老头的慈悲。装了杂碎和骨头的翻车,轻轻驶过平平宽宽的道路,司机认真而熟练,他知道不能惊醒羊们安息的灵魂呢!倒入深谷可以的,最近大家想着还是掩埋的好,免得引了谁的注视,诱得狗的嗅觉,得了邻居的不饶。天明,一切都好,自然什么也没有发生。活着的羊起来了,洗洗脸,叫唤几声呼来同类的集合,在鞭子的脆响里走向山坡,悠悠的《牧羊曲》在牧羊人的收音机里响起,里面说羊山的形势好得不能太好。羊们深信,它们走在成为更好的羊的大道上。
老头换了衬衫,穿上长衫,戴了礼帽,拄着文明棍,接见或者会见山内的下属和山外的朋友了。
手握得很紧很近,天下大好,大好。
最近老头却得了怕血的大病。不能见血,见血头疼,头疼得要掉了般,他心里问羊头被割掉也是这样吗?不仅仅,他连“血”字也见不得了,见了就觉得那血要如长江水万里浪澎湃汹涌,要把它载着的巨舟弄覆,老头可是在上边的。他翻书,见那“血”字上面的一撇,竟也如契丹族屠牛的斜刀,也如被剔净了肉的羊的一根肋骨。那书上,不管是谩骂还是歌颂,似乎都阴险而且毒辣,带着不怀好意和处心积虑,有几个还似乎要蠢蠢欲动了。他大怒,合了书,让人封了那书的大堆,让人一字一字筛查,有血味的就咔嚓。他不会再焚书,那是很无用的伎俩。
进山的文告,出山的报表,再无一个“血”字。老头再看,目明神清,陡然觉得年轻了十岁。见血头疼得新病,也不知自愈了。
他轻松地走在山道。天下无血,无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