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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然的甜蜜蜜

2024-09-23  本文已影响0人  随风似水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归来】与【不一样】之歌曲(甜蜜蜜)

最后一次见到林嫣然还是十年前,倘若我知道那是最后的相聚,无论如何也不会拒绝她想为我画像的请求。

                     

北京一过中秋,天就骤然凉下来。那天下午,从租房附近的超市出来,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霁雲,你好久去上海?”

那是个周末,我刚从北京一家出版社辞职,准备到上海与先生团聚。在这个出版社工作快十年了,若不是先生不愿来北京工作,我也不会辞职。林嫣然比我晚三年到这家出版社,平时我们也不常聚,她偶有找我聊天。不少同事说她有些神经兮兮,我有时也故意躲着她。

“嫣然姐,你怎么在这?安安呢!”我奇怪这个时间,她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这等你呢,安安在家。”

“有事吗?”我很纳闷地望着她。安安是她上小学的女儿。

“也没啥事,你要去上海,以后恐怕很难再见了。”

我眼一热,赶紧请她到超市旁边的咖啡馆坐坐。同事几年,我们还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我也没想过将来再见,但的确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只是当时我不知道。

下班后,我一般不怎么与同事联系,林嫣然的事,我略微知道一点。她是云南人,原来在昆明一所专科学校教书,离婚后,带着女儿到北京,应聘到我们出版社做美编。

嫣然不时把安安带到单位来,孩子不怎么懂规矩,又很好动,有同事劝她好好教育一下,她却说:“孩子嘛,不能束缚,要自由生长。”同事在背后议论道:“她这样由着孩子性子来,以后就是棵歪树。”她的穿着打扮也很另类,学美术的人一般穿着别致,但她的另类,却不让人觉得美,自己设计的样式,自己剪裁,在市面上肯定见不到,却只让我们感到怪怪的。她会穿旗袍配靴子,喜欢穿大红大绿的对比色,皮肤却比较黑。工作上,她也很有想法,不时给领导提点建议,却并未得到赏识,更勿说提拔。

我俩工作接触并不多,在一次画展偶遇后,就比一般的同事走得近一些。我对美术是个外行,但很喜欢听嫣然对那些画的评头论足,特别是一些大师的作品,她不会一味叫好,总是从另一个角度解读,甚至大胆批评。从那以后,她或许把我当作了知音。

“霁雲,你这一走,我这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嫣然望着我黯然道。

“你在北京没有朋友吗?还有那么多同事呢。”我为自己从未把她当作朋友感到有些不安。

嫣然摇摇头,沉默了一会方道:“我也想走,回云南,只是安安太小,还是希望她在北京上大学,也不知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我也沉默了,不愿说那些不痛不痒空洞的话。听说她很早就离了婚,与第一任丈夫生了一个儿子,离婚后,孩子判给丈夫。第二任丈夫是她的学生,她是怀着孩子结的婚,却在孩子未满周岁时,又离婚。我琢磨着她是想离开那个伤心地才到北京的,然而,一个人带孩子,在北京,没户口、没房子,有孩子就不敢折腾了。

“其实,待在北京未必好,昆明挺不错的。”我犹豫道。倘若是我,会这样坚持吗?

“是呀!自己也就算了,还是想给孩子拼个未来。考公务员的年龄也过了,解决不了户口,孩子将来考大学还得回去。哎,我就是不甘心!”

我不知说什么,望着嫣然鱼尾纹已爬上眼角的脸,想着她这样坚持留在北京究竟对不对?每个外地人到北京来都有自己的理由,离开也一样,这个城市从不缺人才,留下来,就能给孩子拼个辉煌的未来吗?

嫣然见我没讲话,挤了一个笑容说:“为孩子 ,不过是个幌子。我在北京学的美术,上的进修班,工作后才学的,不是美术科班出身,原来是教化学的。北京的文化资源丰厚,可以看到很多老家看不到的东西,看了那么多展览,却不画画了,那点工资,交了房租就只够吃饭。原来还是想得太简单,为自己那点梦想是不是太自私了。”

“回到老家,也许会生活得更好一点,安安喜欢这里吗?”我才知道嫣然是后来学的美术,原来是理科生呀。耳旁突然响起邓丽君的《甜蜜蜜》,“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见嫣然在包里翻着手机,知道她是把手机铃声设置成“甜蜜蜜”了。

“安安,你在家自己玩会,妈妈有点事,一会就回家。”

“嫣然姐,安安一个人在家没事吧?”

“没事,她经常一个人在家。好像有很多话要给你讲,又不知从何讲起。”她迟疑了一下,又轻轻道:“喜欢《甜蜜蜜》吗?”

我点点头,这首歌让我想起张曼玉与黎明演的电影《甜蜜蜜》。

“知道云县吗?”

我摇摇头。

“云县是个小地方,在云南临沧市,是我刚参加工作的地方,大学毕业后,我和他一起分配到云县中学。他喜欢骑着单车载着我,穿梭在云县的小街小巷。每到周末,他就骑着那辆28的自行车,载着我到附近的镇上玩,山里、湖边,都留下我们的足迹。”

“他是谁?”

“我前夫,真想回到云县,这些天,总想着那个地方。”

“你的老家?”

她摇头。

“他的老家?”

她又摇头。

“我们在那里待了三年,最美的三年,再也回不去了。嫣然的眼神迷离,她点了一支烟,在上升的烟篆中,我恍惚看见一对年轻的男女骑着单车飞奔在大街小巷、山间、田野、溪边……他们是黎小军与李翘,也是嫣然与她的前夫。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嫣然的手机又响了。

                         

“妈妈,你回来时别忘了给我买巧克力哦。”还是安安。我劝嫣然快点回家。

“没关系啦,安安经常一个人在家,她就是想要东西,我早给她买了。我给你画张速写吧,好久没画画了。”嫣然说着就要去问服务生要纸、笔。

“不用了,嫣然姐,我对你的故事更感兴趣。”嫣然的思维太跳跃,我担心她画画浪费时间,也着实不想让她画。倘若当时让她画像,不知会不会错过后面的故事,也许,人与人的相遇,缘分的深浅皆不是无缘无故。

“哎,我也好久没画了,一天天这么下去,不知在这待着为了啥!等有机会再给你画吧。那些往事,在北京,我没给任何人讲过,以为已经忘了,真忘了倒好了,你这一走,又想起那些事,好像必须讲出来,要不烂在肚子里,肚子会难受。”嫣然的脸扭曲着,那表情真像肚子疼。我不是医生,也不是她的闺蜜,同事们都说她有点“二”,一般人会这样去向一个并不很亲近的人吐露心声?她这样找到我,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岂能不让她说出来。我默默望着她,等她讲下去。

“我把手机铃声设置成‘甜蜜蜜’,因为施光也喜欢这首歌,施光就是我前夫。那时,还没有黎明和张曼玉演的电影《甜蜜蜜》,后来看了那部电影,分开后,每看一次都会想起那三年,现在根本不敢看。”嫣然没有讲下去,虽说面对面坐着,但显然眼睛没有看我,也不知她在看什么,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你俩是大学同学?怎么会分配到云县?”

“啊,哦,是,我们同年级不同班,为了分到一起呗。那时都是哪来回哪去,毕业后我可以回昆明,他去不了呀,为了能分到一起,就不能挑地方了。我无所谓,到哪都行,只要两人能在一起。云县中学缺老师,我们一申请就批准了。但我父母反对呀,他们是昆明一所大学的老师,想让我回去,以为我们分不到一块肯定就会分手,他们嫌弃施光出身农村。听说我跟他一起去了云县,父母说白养我了,要断绝关系,断就断吧,那时我眼里只有他。”

“很浪漫的爱情,你们在云县结的婚?”

“云县的确很美,当时的条件也很艰苦,他教初三化学、物理;我教初二化学、初一到初三的生物。当时分配到那里的大学生少,校长对我们很好。学校没什么娱乐活动,他喜欢做吃的,总是变着花样把简单的食材弄得有滋有味,我怨他把时间都花在那上面了。他就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28的,当地男人都骑的那种,一有时间,就载着我到处转悠。我们还买了吊床、帐篷,周末有时就在山里露营。起初那年春节我们也没回去,一来路费太贵,二来我也不敢回家。两年后,给我父母打了个电话通知他们,他父母寄来500元卖粮食的钱,我们就结婚了,只给学校老师们发了点喜糖,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宿舍就是我们的新房。”

“这日子过得跟在世外桃源一样,现在哪里找得到。”我不由生出羡慕。

“那时老乡也很淳朴,给点钱就可在他们家吃一顿,临走时,地里的菜、树上的果子都可摘了拿走。山路崎岖,坐在自行车后面总是提心吊胆,有时,只能推着自行车走路,狗吠声不断,尤其是春天,油菜花开时,有一次,我差点被疯狗咬了。”

“这不就是甜蜜蜜吗?”我感慨。

“当时我哪里知道这样的日子以后再也没有了。那时可没有手机,施光买了一个小录音机,还有很多磁带,数邓丽君的最多。每次出去玩,都带着录音机。只要有空地,他一放录音,我就跳舞,他最爱放‘甜蜜蜜’,我也不由自主跟着音乐舞蹈,引来老乡观看,看的人越多,我跳得越欢。”

我脑海里浮现那样的画面:年轻的嫣然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她的爱人痴痴望着她,全然不顾周围老乡的眼睛。老乡放下手中的农活像看戏一样看着他们。“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那时,恰是邓丽君的歌风靡,也传到边远山区。这样的画面真实存在着,抑或经记忆过滤仅留存美好的一面?不管怎样,我听后真为她惋惜。忍不住问:“那你们后来为什么没在一起?那样的甜蜜蜜。”

“哎,我不知道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却被我轻易撕毁了,像撕碎一张洁白的纸。日复日单调的工作、生活,哪里觉得甜蜜蜜。两人在一起久了,就会争吵,我总是莫名其妙发脾气,渐渐感到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待在那样一个偏僻的地方,做一辈子教书匠。我现在给你讲这些,你觉得甜蜜蜜,真让你去待上一段时间就不会这样想了。”

这个我相信,西藏那么美,随便往哪一拍就是一张风景画,可真让我到那住上一段时间,肯定会有诸多不适应,难免审美疲劳。美,需隔着距离,甜蜜蜜呢?也需隔着距离吧。然而,千辛万苦才走到一起的两个人,不会这样简单就分手吧。我等着嫣然继续讲下去。

“那时迷恋上了画画,其实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但父母不让我学,说是不务正业,高考只让考理科,学了不喜欢的专业。在云县,总算可以自由画画了,施光倒也支持我,苦于没有老师,只得自己瞎琢磨。渐渐地,我们出去玩的时间越来越少,争吵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不满足穷乡僻壤,远离城市的生活。我要画画,要找专业老师学习,不要待在这里!有一次,我们大吵,我赌气跑到山里,坐在悬崖边大哭。施光好不容易找到我,紧紧抱着我说,只要我回去,他做什么都可以。”

“就这样,你们越走越远吗?”

“后来我们和好了,我怀孕了,向父母投降了。我们商量一定要离开云县,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父母到处帮我们找关系,费尽周折,终于调到昆明一所专科学校,儿子就是在昆明出生的。”嫣然吐了一个烟圈,幽幽道。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嫣然的手机又响了,还是安安打来的,让嫣然快点回去。我一看窗外,天色已晏,快下午七点了,虽说很想听她讲下去,却也不好再挽留。

“谢谢你,霁雲,听我唠叨这么久,以后有机会再聊。”嫣然将烟掐灭,对我凄然一笑,走出咖啡厅。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逝于街角,我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就听见嫣然在喊:“霁雲,再见,再见,霁雲……”声音很快被川流不息的人潮淹没了。

                         

到上海后,我应聘到一家报社。面对新环境、新工作,诸多不适应,让我焦头烂额,林嫣然在我记忆中慢慢淡去。翌年春天在一个下班回家的路上,接到嫣然的电话:“霁雲,我回昆明了,还是在原来那所学校工作。”

“啊,这么快就回去了,教美术吗?”

“没有,我现在很忙,以后有时间慢慢告诉你。”很远的声音,像从山里传来,我还想问一下,她已挂了电话。待我想起给嫣然打电话时,已是半年后,电话里一遍又一遍响着“甜蜜蜜”,却无人接听。些许遗憾很快被俗事冲淡。

又两年,林嫣然已很少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刚进报社一位新同事牛静却又让我想起了她。生命中,我们总会遇到很多人,有的人只是擦肩而过,有的人却会不断出现于你的记忆中,世界有时真是很小很小。当我知道牛静原来在昆明一所大学工作时,就赶紧问她认不认识林嫣然。岂知,她们恰好在同一所学校。她一听我问嫣然,便压低嗓子说:“她可是我们学校的‘名人’哟。”

“名人?她不是老师吗?”

“她哪里是什么老师,就以前在一个县中学教过几年书,调到我们学校做辅导员,没干几年,就去北京读书了,听说学的是美术。学什么不好,偏要学这个,本来就有点不正常,学了回来就跟那些搞艺术的人一样疯疯癫癫。学校也没让她上课,谁让她学的是美术呢,我们又不是艺术学校。她自己办了一个美术班,晚上、节假日上课,居然还有学生跟她学。这下好了,教出问题了,同一个跟她学美术的学生好了,还怀了孩子。”

“她是因为这个才到北京工作的吗?”想到第一次在出版社见到的林嫣然,穿着自己设计的衣裙,灰绿的大摆裙拖在地上,就像欧洲妇女的宫廷裙,上身一件米色衬衣,戴了一顶浅绿色遮阳帽。大家悄悄议论,说她在屋里还戴太阳帽,有病吧。

“有可能吧,林嫣然辞职去北京时已经与第二个老公离婚了,就是跟她学美术的学生,孩子还那么小,你说她是不是作,现在又跑回去了。”牛静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

“回去,也是不得已吧。”

“你不知道,她第一个老公对她有多好,我老公跟她前夫原来是同事,知道他们两口子从那个县城中学调回昆明有多难。既然回来了,孩子也有了,就好好过日子呗。林嫣然真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女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去学什么画画,她前夫居然也让她去。我老公对她前夫说,‘你让她去,回来就不是你老婆了。’还真说准了,回来不久就跟那个学生好上了,有了孩子,学校要处罚她,差点开除,还是她前夫去找关系,到处求情才保住工作。”

“哎,真可惜!她前夫可能不能容忍她有了别人的孩子才离的婚吧?”

“这样倒还好,关键是林嫣然作呀,你想都想不到。她前夫不想离婚,让她把孩子做掉,他们还是像以前那样一家三口过日子。换了别的女人感激还来不及,她倒好,偏偏要把孩子生下来,坚决要离婚。我老公说,她前夫,一个大男人上班时突然抱头痛哭,男人都不忍心看下去,还不说她一个女人,心咋那么狠。”牛静有些激动道。

“林嫣然那样不顾一切要跟她的学生在一起,怎么后来还是离婚了?”想到嫣然在北京一个人带孩子,从未听说安安的爸爸来看过她们母女,就算离婚了,总还是孩子的亲爹呀。

“多半是小老公又找到年轻女人了呗。你想一个男人比她小10岁,能守她一辈子?就算有了孩子,又怎样?孩子还没满周岁就离了。那个男的,恐怕也不正常,也不知看上她啥了。林嫣然也不想想,这样年轻的男人靠得住吗,真是脑子有病。”

牛静的话让我想起在北京与嫣然共事时,不少同事也说她脑子有病。我那天在咖啡馆拒绝她为我画像,其实也是基于同事对她的看法,不相信她的绘画才能,虽说她对一些名画的见解让我折服。然而,她却是信任我的,我为什么也要这样去看她?她不过做了我们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因为我们足够理智、清醒。我只能说:“孩子真可怜,一个那么小没有妈,一个那么小没有爹。”

“可怜啥!儿子没有她这个妈还是好事。她前夫后来又结了婚,也生了一个女儿,儿女双全,比跟着她强多了。林嫣然父母知道她与第一个老公离婚后,跟她断绝了关系,只认外孙,后面生的女儿根本不理睬。听说她第二个老公当初也不想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她偏要生,还那么大年龄了,你说她傻不傻,结果就是孤身带孩子。她是北京混不下去才回去的吧?”牛静望着我说。

“林嫣然的业务能力不错的,应该是为孩子读书考虑吧。”我不愿在牛静面前说嫣然的“怪”,也不想告诉她我们在咖啡馆里的聊天。

“她回去也不好,没有编制,哪还有什么岗位给她留着,只能去后勤部门。如果不是她前夫帮她找关系,她回得去吗。她前夫肯定是上辈子欠她的,后面那个小老公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听说女儿的抚养费也不给。真是一物降一物呀!”

“她一个人带孩子也真不容易啊。”

“听说她们母女俩每个月月初总下馆子,月底就只能在家吃泡菜,哪有这么当妈的!”牛静边说边摇头。

我本想向牛静打听嫣然现在的联系方式,想想还是算了。人,都有自己的铠甲,又何苦揭开面纱呢。

我们只是在车上偶然相遇的乘客,各自在不同的站台下车,与牛静又何尝不是?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连回忆也没有,以为嫣然仅留在我的记忆里,随着时间淡去,却在五年后一个夏天的黄昏,接到了嫣然的电话。

                         

“霁雲,安安考到上海大学了,她不要我送,又是疫情,你如果有空,能帮我去看看她吗?”电话里传来嫣然的声音,与八年前似乎没有区别,幸而这个电话号码我还保留着。我立即答应,唯叹时间过得太快。

一个周末,我去了安安的学校,在校门口见到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姑娘就是小时候我看到的总挂着鼻涕的小女孩。安安像嫣然一样身材瘦削,皮肤微黑,长相却不像,染着淡绿色的头发,已是秋天的了,还穿着露脐上衣,破洞牛仔裤。她瞄了我一眼,待我说明来意,很勉强地喊了一声:“阿姨。”便低头看手机,不再讲话。我只得没话找话,说见过她小时候。

“我咋一点也不记得,我妈真是,还当我是小孩啊。”安安望着我,面无表情地说。我也不知再讲什么,便匆匆告辞。

回头给嫣然打电话,表示我已经完成任务。嫣然在电话里对我千恩万谢,又说了许多安安的离经叛道,言语中尽是骄傲。当我把话题引向她时,她只说自己就是一个失败的人,便缄口不言。我也不好再问。

嫣然的电话铃声还是“甜蜜蜜”,我偶有打给她,往往说不到几句,她就挂断了。有一次,她电话打给我,说就要结婚了,声音里满是激动、兴奋,我很为她高兴,衷心祝福她。又过了一段时间,想起她说过要结婚了,我便打电话问问,“甜蜜蜜”响了很久,就在我差点要挂电话时,听到她喑哑的一声“喂……”

“嫣然姐,你啥时结婚?”

一阵长久的沉默,半响电话里传来她低沉的声音:“结什么婚,没有的事。哎,我真想回去……”

“回去?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我纳闷。

“不是这里,这里不属于我。”

“哪里?”

嫣然没有讲话,电话里唯有长长地叹息。后来,我好几次打给她,话筒里一直响着“甜蜜蜜”,直至“嘟嘟嘟……”我们又成了陌路人,我也没再去看安安。

又半年,我突然接到安安的电话:“阿姨……”

“安安,你还好吧?学习紧张吗?阿姨有空去看你。”我为没再去看安安感到些许不安。

电话里没有声音,许久,又一声:“阿姨……”仿佛听到安安咽了下口水,声音有些嘶哑地说:“你能不能劝一下我妈,她要跟一个没文化的老男人结婚,那个男人在建筑工地打工,我妈就图他会做饭,还不如她以前在网上认识的那几个男人呢。她要敢跟那个男人结婚,我就再也不回家!”安安的语气变得急促。

“安安,你别着急,我问问你妈妈是怎么回事。你在学校吧,我去找你。”我没有想好怎么做,只能先安慰她。

“你不要来,我不在学校。她就不该生我,我就不该出生……”安安变了调的声音近乎吼叫,我还未想好怎么劝她,电话已挂断。

我赶紧给安安打过去,长久的电话铃声仿佛响彻于荒野中,很快便被狂风淹没。我又给嫣然拨过去,“甜蜜蜜”在屋里响了一遍又一遍,邓丽君甜美的声音听着却像把开在春风里的花儿变成了落在秋风中的花瓣雨。先生说:“不要再打了,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别瞎掺和,她们是有意疏远你,等想告诉你时自然会联系你。 再说,你又能帮她们什么呢。”是呀,我又能为她们做什么?每每与嫣然通话,总让我感到压抑,心情变得低沉。生活节奏这么快,自己烦心事也不少,哪有心思顾忌不相干的人。我又心安理得过自己的日子,仿佛从不认识她们。

又一年过去了,随着新年钟声敲响,我突然想到安安,应该是上大三了。元旦,我拨通了安安的电话,依然没有接,遂决定去她学校看看。待我来到学校,打听安安的宿舍,管理人员告诉我没有这个学生。我好生奇怪,四处到听,终于从她原来的同学那知道,安安半年前因抑郁症已退学。

我又去拨嫣然的电话,仍然响着“甜蜜蜜”,还是没人接。母女俩就像从人间蒸发,先生提醒我可问问牛静。自从牛静从报社辞职后,我们没再联系,我试着拨她的电话,还好,号码没有换,一听我打听嫣然,牛静的声音骤然大起来:“你不知道呀?林嫣然死了!她女儿好像被她哥哥接走了,跟她妈一样,在精神病院住了好长时间,多亏她儿子心眼好。”

“什么?怎么就死了,得了什么病?”我想到了种种可能,却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结局。

“听说她跑到山里,跳崖死的。她真是个怪人,连死法也这么怪。”

“她是在云县山里跳崖的吗?”我倏地想到嫣然在电话里说过她想回去。

“咦,你怎么知道?听我老公说她回到与她前夫一起教过书的地方。大家都说她多半受到刺激,神经了,才想到去跳崖,也不知为啥一个人跑那么远去死。”

“林嫣然生前受到什么刺激了?”

“估计是她跟一个做苦力的男人同居了一段时间,那男人后来还是抛弃了她。哎,可怜之人必有可悲之处呀!”牛静的声音低沉下来。

挂断电话,恍从梦中惊醒。倘若一年前,安安给我打电话时,我立即去找她,给予鼓励、安慰,是否她就不会抑郁,不会被学校退学?抑或我早一点向牛静打听嫣然的情况,想方设法开导她,也许,她就不会死。想到在北京最后的相见,她要给我画像,我拒绝了;她在我转身离开后又远远叫住我说“再见”,那时,她一直微笑着;想到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她要结婚了的兴奋。我不禁又去拨那个电话号码,“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歌声穿越时空,回到云县,嫣然归来,抑或也是回到她最初、最后的净土,她的灵魂归处。纵身一跃时,她彻底自由了,像鸟儿一样,回归山林。

去年夏天,我去了一趟云县,游了那里湖泊、山林。在山林的一处悬崖边,斑驳的阳光洒满山崖,微风吹过,鸟儿飞过,一片寂静。我反复拨打嫣然的电话,“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回音在山谷响了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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