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我回家吧
我去到那个熟悉的房间，迎面而来一股尿液汗液混在一起的骚臭味。
护工阿姨把窗户关的很严实，冬天来了，南方的天气湿冷的厉害，寒风可以不停歇的呼号一整天，日复一日。几个奶奶穿着很臃肿的呆坐在各自的床边，没看到她的身影，我便更走近了些。她侧身躺在床上，穿着严实的棉夹袄，脸朝里身子蜷缩在被子里。以为她睡得熟了，不想喊醒她，便伸手把滑落的毯子往上拉一拉，正准备悄悄的离开，她却醒了。转过身子，睁开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阵，便是很惊喜的语气“妹啊，你怎么来了，今天不上班吗？”我们家乡这边的土话，把女儿，孙女辈的喊“妹”，我忙顺着她的动作扶她起身：“奶奶，睡觉怎么不脱衣服啊，要着凉了。"她急切地要起身，用手搬动不方便的右腿，时不时拉住我，似乎是怕我走掉。我给她披上呢子厚外套，才10月底，她就穿上厚冬衣了。我说周末，来看看她。之前由于进新单位，熟悉新环境，刚上手工作，事情特别多。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来看她了。她挪出位置拉我坐在她身边，慢慢整理好身上的衣服，拉上外套的拉链。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抚摸：“你忙就不要过来了，省的跑来跑去麻烦。”我把在楼下超市买的蛋糕撕开包装袋递到她手上，她不肯吃，推给我。我硬塞到她手上“我吃过了，你看我都撕开了，不吃要坏的”。她才慢慢的放进嘴里咬一小口，刚从被窝里捂热的手紧紧地拉着我，“外面很冷哦，你的手这么冰。上班习惯吗，对领导、同事要客客气气的，对人客气，别人才喜欢你，看重你”。我忙点头，说知道，说大家都很好，让她放心。絮叨完工作的事，沉默了很久她突然说一句，天气变冷了，我要回家拿衣服，你带我回家吧。我当时就红了眼，喉咙像是锁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在这住了有4个多月了，之前在医院手术又住了1个月，将近半年没回家了。自从半年前她摔断了腿，小灾小病的就没断过，不是手术失利就是手掌再次摔骨折。看着以前那么强势厉害的一个人，变成这样行动不便，躺在福利院看人脸色的老太太，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她和她的那句“你带我回家吧“。
家里人都心知肚明，小时候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奶奶，那时她强势、刻薄、重男轻女。每次下乡我都和爷爷亲，县城里买下乡的吃的用的，我都先拿给爷爷吃。她自己有时也会笑：”七七不和我亲，她喜欢爷爷"，亲戚们都笑笑也不否认，爸爸忙解释“没有的事，七七都喜欢，这么大点的人知道什么，睡的摇篮都是奶奶亲自做的呢”。暑假妈妈会送我和弟弟下乡住一段时间，她说女孩子应该斯文，秀气，有女孩子的样子。偏偏我性格顽劣，像个野小子。傍晚洗澡每次衣服脱下来我都是乱扔在椅子上，她一件件的理好，把裤子放在上衣的下面，把我的衣服放在爷爷的下面。然后批评我不知先后，没有教养，我便更加讨厌她了。每天她下地干活后都是我最快乐的时光，爷爷会偷偷的泡他的老年人奶粉给我喝，或者给我一块钱让我去小卖铺买雪糕。爷爷以前是领导，后来单位不行了，便退休了，每月有退休金拿，在乡下也算是过的舒服的。他最宠我，每次我和奶奶吵架的时候总护着我，她就越鸡蛋里挑我的骨头。她种了很多田地，小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吃的的应季蔬菜、水果都是她一担担挑到县城我们家去的，后来年纪大了，叔叔伯伯们就不让她种了。记得她每次下地干活都会换一件青色的旧单衣，补满了一块块的补丁，穿一双破洞的解放鞋，带上满满一水壶的糖水，那糖水我尝过，甜到齁嗓子。带上锄头，把竹筐扛在肩膀上或者背上一桶农药就下地了。有时我会想跟着她一起去玩，这时爷爷就会说”你别去，热死了你去干嘛，在家看电视不好啊“，我就不去了。偶尔她会带回来一个甜菜瓜，或是长熟了裂开的西瓜，我们就围着长凳等她用那把生锈的菜刀切开一起吃。大多数时候她回来太阳都快下山了，爷爷已经给我们烧水洗好澡了。
她来这里的第一个月伯父们来过几次，家庭会议上约定每周几谁去，确保老人家有人去看看。刚开始他们都勉强着按时去了，慢慢的不是有事就是车子没电去不了。后来听护工阿姨说，他们都不怎么来了。大伯家去上海女儿那里了，堂姐嫁到上海，他和伯母常往上海跑，说是帮忙带外孙。二伯倒是在家，总说工作忙。叔叔有车，回家路上倒是常去看看，常下乡给她带衣服带用的。妈妈也每周不落的准时去了，看着给添置点东西。我是挺佩服妈妈的，她对妈妈并不好，因为头胎生的是女儿，也就是我。十几年没给过妈妈好脸色，庄稼里的东西分给我们家的总是最次的。几个妯娌下乡，做事的也总是我妈。其实是有怨气的，但是她老了，老得我们不跟她计较了。她常要叔叔带她回家，回乡下，出于身体和安全考虑，我们都说等她好点了再带她回家。她常念叨家里的鸡，家里的菜地。说现在橘子熟了，再不摘要给人家全摘去了。
我的年纪不足以通透一些东西，我问过妈妈，你有没有觉得世事的难料和荒谬。她最喜欢的儿子不是爸爸，也不喜欢你和我。可是到现在，是我们一直陪在她身边。她喜欢的那家人是否有时会让她觉得寒心？妈妈没有回答我，“我们做好自己的本分，就问心无愧的”。
我说你现在要好好养身子，你的脚还不方便。我们又不能一直在家照顾你，你在这里有人照顾，我们上班也放心。等你脚好了身体好了，我就和叔叔一起带你下乡，回家。走的时候她不说话，送我到楼梯口。看见一个相熟的护工，我朝他点头笑笑，她拉着我的手对他说：“这是我孙女，现在好，在好单位上班，今天休息来看我了”。护工很配合的点头“您老人家好，儿孙有用，对你又孝，有福气哦”。她灿烂的笑着，脸上的皱纹绽放成一朵花。
我会牵着你的手，我们回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