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题写作|人生滋味

1.

“我一点问题也没有？”

“是，所有指标都正常。”

“但是，我真的什么味道也感觉不到了！”

“我想，除了改变一下你的饮食结构，可能别无它法。”

“可是，每天我都按饮食指南的推荐来订购我的一日三餐的呀。”

我的主治医生望了我一眼，让我很费解的一眼，同情又似轻蔑，当然这只是我所想。他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理着平头，长得粗壮，看上去不像一位医生，而像位军官。他就那样看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头，把桌子的几本书叠起来，又放下。

我有些慌乱，接着就听见他含糊地低声说道：“其实……嗯……现在这种现象……很多。”

“很多？”我惊诧又急切地问道，其实我不是真心地想说这句话，我只是觉得他将要告诉我的事，可能并不是我想要听的。我出于本能脱口而出，不过是想隐盖住我内心的某种软弱和退缩。

“是的，很多。”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虽然还没有确切的数据，不过最近下面是有很多这样的汇报。”

“怎么样？”

“和你一样，也是两三个月内渐渐失去了味觉。”他迟疑地说道。

“然后呢？”

“然后？”

“对，然后那些人，去看病的那些人，怎么办的？”

“然后他们就回去了。”他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我呆住了，就回去了，这怎么可以？我永远不会忘记，三个月前的早晨我醒来后，忽然觉察到嘴里的那种特别甜特别甜的感觉，就像刚刚吃完了一碗冰糖加蜜炒的红豆沙。那一刻，我以为我也得了糖尿病。

我吓得从床边滚落到地上，因为我的妈妈就是因糖尿病并发症去世的，那时我二十二岁。最后两年里，她腿部形成坏疽，视力完全消失，每天只能躺在病床上等死。而我的外婆临终前也同样如此，她俩最后痛苦而消瘦的样子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今年三十五岁，刚刚还掉了两代人欠下的债务，生活对于我来说才刚刚开始。我从十二岁时就开始努力赚钱，做手工活，每天的工作都很紧张，但我仍然坚持天天锻炼，并在固定时间进行就餐，而不是像我的母亲外婆那样，赚到钱就大吃大喝。

随着科技和时代的变迁，速食成为社会的主流，餐饮业进入新“食”代。但为了我的健康着想，我购买的都是权威公司按科学配方设计加工的食品，是世界上公认的卫生、便捷又营养的食物，深受百分之八十的普通人追捧和喜爱。

想到这些，我躺在地上，心才稍微安定了一点。但是我仍然很担忧，于是冒着被解雇的危险，和老板请了一天假去看医生。那一天我很幸运，老板什么也没问就同意了。

我舒了一口气，觉得这是好兆头。要知道，现在这个年代已经不像半世纪前了，一个真正的人类要找份工作已经变得很艰难了，许多岗位都被机器人所取代了，不仅仅是危险行业、服务行业，甚至教育、文学等涉及人类感情和人类文化的领域也同样如此了。

我一个人生活了十五年，从来没有朋友。因为高学历的人都躲在家里在电脑前解放自我、寻找自我；低学历的人毕业后忙着结婚生子，靠政府补贴养活自己。即便国家实行了许多措施，但离婚率还是居高不下，女性的寿命在战后也变得越来越短。

我的外祖母就常常回忆战前的生活，那对于我来说已经成为传奇。虽然时间才过去五十年，在现实的生活里，我们很难遇到活生生的人，大街小巷屋里屋外能见到的只有机器人。生存的成本太高了，更不要谈什么生活了。

我虽然这样想，但仍然希望我能好好活着。所以我去医院做了一个全面检查，报告显示一切正常，我非常健康。我不放心机器人医生，千方百计地找到一个真在写论文的人类医生，告诉他我的感受，人类医生说出了和机器人医生一样的结论，可能是我太过焦虑，导致消化系统混乱，于是他给我开了两种中成药，就让我回去了。

我仔细考虑后，又去中医科折腾了一次，得到了相同的药方。于是，我也就放心地回家了，吃了一周的药后，症状好像也消失了。于是，压在我心口的一口郁气也消散了。

然后一个月过去了，某一天早晨，我醒来后，忽然又发觉我的嘴巴里变得特別苦，比夏天吃的苦瓜还要苦上一百倍，也许黄莲也比不过那样的苦。我不信才过了一个月我就会得很严重的病，所以这一次我比较镇静。

果然，结果不出所料。不过虽然两次都是虚惊一场，但我还是有些惴惴不安。我赶紧去公司干活，期盼着过年的时候能多攒下点钱，否则，活得就太没有安全感了。

第三个月来临了，头几天我一醒来，就会不由自主地使劲咽两口口水，然后反复回味。啊，什么味都没有，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地起床。可是就在大前天，我跑完步坐在餐桌前吃早饭时，突然一下子什么味道都感觉不到了。我把调料包全部翻出来，从甜味酱到麻辣酱，从盐到醋，都尝了一遍，一点滋味都没有尝出来。

我冲到卫生间，伸出我的舌头，在镜子前观察了半天，没有发现任何变化。我不死心，又刷了两次牙，镜子上溅满了牙膏的泡沫，我闻到了薄荷的香气，嘴里却如同喝了白开水一般，一点清凉感觉也没有。

我惶惶然地过了两天，在这两天里，我坐立不安，不时地从手机里查询我的定额存款，最后我还是下定决心来到这家最好的私立医院。据说这里是所有医生梦想的天堂，这里有最好的医疗设备，有最顶尖的科研项目。最重要的是这里的医生百分之七十是人，而不是装着程序的机器人。

也许是外祖母描绘的过去世界太过美好，相比机器人，我心里更信任和我一样的人类，我始终认为只有人才会懂得同为人的悲欢之情，也只有人才能给我真正的慰籍，也许这是我对生活的最终渴望和期盼吧，我如此想道。

所以，我忍不住继续问道：“真的没有办法改变吗？没有办法让我恢复味觉吗？”

生活已经很清苦了，如果连食物的滋味都尝不到了，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坚持下去，而且我也不想永远地生活在不安中。每天就餐像在提醒我，我是个有问题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遭受灭顶之灾，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语无伦次地把这些告诉医生，恳求他帮我想想办法，其实我没抱什么希望，我只是忍不住想和他多说说话。

2.

这位叫琼斯的医生却开始上下打量我，我讪讪地住了嘴，低下了头，但是我仍然不愿意就这样离开这里。

“你有工作吗？”他突然问我。

我欢喜地抬起头说：“有！”

“你一个人住，父母呢？”

“因为我是一个男孩，所以政府补贴少了许多，所以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们。后来我母亲也去世了。”我又低下头。

“你月资多少？”

“七万多一点。”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我觉得这似乎很重要，我不明所以，但我就是知道，我一脸渴求地盯着他。

他却看着我笑了，用右手摸了摸下巴，又敲了敲桌子，接着问我：“你结过婚吗？”

我摇摇头，我讨厌计算机配对的婚姻，其实如果我不按这种方式结婚的话，估计我这一辈子也结不成婚了，但我就是讨厌，所以一直在拖延，也只有这个时候，我庆幸我从小就懂得如何赚钱。如果要靠政府补助，就必须在二十岁前结婚，女孩更早，十八岁就必须结婚，而且还必须有生育要求。

“你很幸运。”他对我点点头，“跟我来。”他走了出去，然后我就像被施了法似的也跟着走出去。

我们走到上一层，琼斯按了下门铃，大门打开了，他径直走进去，我紧随其后，像游魂一般，我心里乱极了，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琼斯在长长的办公桌前站住，喊了一声：“老师。”

坐在对面的人抬起头，多么深邃的眼神，这把我惊住了，他剪着齐肩的直发，宽宽的额头，仿佛是智慧的象征。

我听到琼斯介绍了我的情况，然后他敲了敲电脑，琼斯低声问了我的手机号码，并转告给他，然后我收到了一条验证码，原来他们在查询我的个人征信。

我收回我的呆样，一动不动地站直了。我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打量了我一眼，接着转向琼斯，垂了下眉头，再也没有理我们。

琼斯耐心地等待了几秒，然后转身，我跟在后面，直到又一次跨进琼斯的办公室，琼斯使劲地拍了拍我的背，我僵直的肩才垮下来。

“非常好。”琼斯夸张地说，“你被录用了，现在你不仅是我们的病人，也是我们的同事了。”

我疑惑又兴奋，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稍等。”他按了桌子右边第二个按钮，又对我说，“你是个幸运儿。”

我坐在椅子上等了十多分钟，进来一位轻灵绝俗的美女，一身淡蓝无袖大摆裙，雪白的皮肤上仿佛泛着一层粉色，尤其是她的那双唇，如玫瑰花一般娇嫩，柔顺的黑发使得她的双眸更加的清澈明亮，那里面又流淌着温柔地能安抚人心的光彩，似夏夜凉风拂过我的心田。

我站了起来，琼斯为我们介绍：“这是桑，我们医生院的一名学生。这是戴维斯，他完全符合老师的要求。”他对桑说道。

“你们可以去隔壁谈一谈。”琼斯说。

我又一次像个傻瓜一样跟在人后面走了出去。不过这次我心甘情愿，我非常愿意待在她身边，除此以外，别无所求。

隔壁是间会议室，我们坐在两组沙发的转接处。桑告诉我：“我们刚刚成立了这个科研小组，用上个世纪甚至更早的种植和烹饪方法来治疗像你这样不明原因失去味觉的人。”

“我需要做什么？”

“我们一起去市场挑选食物，通过学习了解食物的起源，比如猕核桃，它本是中国特产，现在它在中国又被称为奇异果。”

“真的吗？”

“是的。另外我们还要学会自己烹饪，用心体会食物在过去的滋味，在回味的时候激发你的味觉。必要时我们还要自己种植，甚至去各地寻找食物本来的样貌，尝试还原。”

“这样就可以刺激到我的味蕾吗？”我表示怀疑，当然了，我对桑说的一切活动都很心动，甚至觉得不成功都没有关系，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傻气，我故意提出了异议。

“我们认为有百分之六十的可行性。”桑很认真地回答。

“为什么？”

她想了想说道：“简单来讲，人体内的细胞除了脑细胞，一直在不停地更新、修复。比如血管的内皮细胞一天就会死亡，胃黏膜细胞三至五天就更新一次，肝细胞能存活一百五十天左右。如果人生病了，也就是细胞更新或修复过程被破坏了。”

她眨眨眼，对我笑了笑，因为我一直盯着她看。“然后呢？”我问道。

“你味觉功能没有了，应该味蕾细胞有了损害，虽然设备没有检查出来。我们的目的是增加你的营养，尽量早日修复细胞更新。”

“这与那些活动有什么关系？”我听了觉得有点意思，但还是不太明白。

桑却不讲了，她从前面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递给我说：“只有你签了合约，我才能继续讲哦。”

我接过合同，没有看合约，而是观察着桑的神情。桑嘻嘻笑着，温柔地和我对视。

3.

她的眼神是那样的温柔，我的心就像过年时踩的气球噼里啪啦地炸开了。我觉得我的脸肯定红了，于是很不好意思低下头，假装借看合约想掩饰过去。

但是我的第一眼就被合同第三条所吸引了。它说，在合作期内，医院包吃包住，生病也包治疗，而且每月还发给我十万月资，项目内的一切费用全由医院承担。

我抬起头看着桑的眼，她轻轻点点头，好像在说：“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又快速地浏览了合同的所有内容，和桑说的意思一样，比她更详细一些，但对我全无损害。

比如说，需要我和桑同住一公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时注意健康和安全；要听从主导医生，也就是桑的忠告和建议，尽量配合医生的安排；合约到期可续签一到两年；若科研成功，必须等医院的医学报告发表后，才可以发表我个人的记录或文章；如果不成功，则无此限定，但不可有损害医院的行为和活动。

看完条约，我真想立即抓起笔签上我的大名，尤其是在桑温柔似水的凝视下。可是多年来的谨慎，还是迫使我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为什么是我？”是的，生活的经验告诉我，天上从来就不会掉馅饼。

桑悄悄地举起右手食指，粉色的指尖让我不自在地抖了一下，她晏晏一笑，脸靠在桌子上，手向上指了指，然后偷偷地对我说：“你长得很阳刚，我们院长说领过救济金的男人就废了，没有结过婚的男人很纯真。”

我觉得桑在引诱我，又觉得一切是我的错觉。我忐忑不安，可是转念一想：“我又有什么值得欺骗或谋算的呢？就算工作没有了，有这一百多万，紧一紧也够我活两年的，两年中我应该能再找一个工作的。”

“而且你不是一直幻想着能体验一下从前的生活吗，最重要的是现在还有桑。也许结果不尽人意，但’尽吾志而不能至也，可以无悔矣’。”我为自己打气，在桑的笑容下，签上了我的名字，按上了我的指纹。

后来发生的一切，让我知道了我的顾虑是多么可笑。我和桑朝夕相对，行遍了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我们在夏末蜻蜓湖边釆过莲子，在深秋小石山摘过杮子；在冬日的夜晚喝过酸辣汤，在春天的夕阳下看过盐粒折射出的光；我听桑讲离支与荔枝的故事，听她说土豆和茄子是一家的传奇。

我们也做过许多试验。比如，辣椒在阳光下哂干是血红色，而用酒浸泡后会变成鲜红色。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我都记录在我的笔记里，那都是值得一辈子去回味的事。

虽然第二年的暑假又来临了，我的味觉没有能恢复，可是我觉得我感受到了酸和甜的味道。

桑也说：“原来这就是酸酸甜甜的滋味呀。”那是在我们一起制出了豆酱，我情不自禁吻了桑后，她说的话。

我激动地红了眼，桑的眼也湿润润的，她柔软的舌比她的眼更会说话，我舍不得离开她。

“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愿不愿？”我搂紧她，问她。

“我当然愿意了，可是现在不能公开，你既是我的病人，还是科研的志愿者，这是医院不允许的。”

“早知道，上个月我就不再签约了。”

桑笑倒在我怀里，好软，我后悔莫及。我拉了拉她的发梢，绕在我的手指上：“不过这样也好，如果治疗项目成功了，我的日记也许可以大卖，否则我真没有勇气和你在一起。”我转移着注意力。

桑点点我的鼻子：“科研实验必须是真实的，不是你说说就可以的了。”

“当然是真实的，虽然我的味觉还是很浅很淡的感觉，但真的和去年时不一样了。”

“希望今年过年时能有突破。”

“肯定可以。我从来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人在按照百年前的方式在种植食物。而且正因为方式不同，营养就会差那么多。就拿茄子来说，比起五十年前，各种营养素的比例下降了百分之三十。而与一百年前相比，减少了百分之六十。”我蓦地有些气愤。

“看似我们吃得很均衡，其实量完全不够，可是却没有人知道。即使知道，也不可能吃下几倍的食物。”

桑觉察到我的不开心，她反手抱住我的腰，我嗅着她的发香，把头埋在里面。我要忘掉从前，我只想好好享受现在。幸好人世间，我遇到了桑。

到了第三年，我只想签半年合同，因为如果我仔细咀嚼食物，慢慢回味，我能尝到那些古籍中所记录的滋味了，我认为我的味蕾开始重新工作了。琼斯请示了他的老师，然后同意了。

现在我吃得很清淡，按照老外婆们的记忆种出的食物和用科学方式、无土方式种出的食物，闻起来味道都是不同的，不过平时人们不在意罢了。

现在我在超市里看到那些自热快餐，一点食欲都没有。而两年前，如果没有强大的自控力，我在超市里就想打开来把它们全吃掉。还好那时桑和我形影不离，我才没有失控。

又一年暑假来临了，桑已考完试，我昨天也通过了医院董事的测试，我准确地辨认出了十二种被打碎成泥的食物味道，虽然用的时间稍长一点，但没有影响最后的结果。今天上午我的笔记也被一家很有名的出版社签约了，医院的报告一发表，我的《人生滋味》一书也就可以出版了。

所以我迫不及待地准备今天中午就向桑求婚。我仍然住在医院提供的公寓里，桑说这是医院给我的奖励，不过生活费自理，但现在我一点也不担心了。

我的人生将在这一天得以圆满，真的不枉我在人世间走了这一遭。是谁说的，人类的全部智慧包含在两个词中——等待和希望。曾经我在等待和希望中也摇摆、绝望过，今天我在等待和希望中只感到甜蜜和幸福。

我已做好了满满一桌菜，甚至有我和桑一起研究改良过的红楼名菜茄鲞。我打电话让桑一定要回来吃午饭，我知道这两天她的导师其实给她放了假。我把钻戒藏在桌子的花盘中，我闻着玫瑰的花香，品着我们一起酿的葡萄酒，我坐在餐桌前等待桑下班归来，如同在等待我人生中所有的希望。

4.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桑站起、转身、离开。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客厅里，满屋的鲜花好像失去了它的香气，欢快的音乐也仿佛在天边循环，唯有三年前我失去过的味觉，此刻像完全被治愈了。

我清楚地感受到，酸、甜、苦、辣、咸，从我的五脏六腑里悄然地滋生，然后五味齐全猝然地冲击了我全身的脉络，再经由三魂六魄游走七窍，汇集在我的天灵盖，如炽热岩浆喷涌般，直达我的味蕾。因为太过激烈和快速，让我感到一阵窒息，于是，我不可避免地晕了过去。

在昏倒之前，我好像才听明白了桑所说的话：“现在法律还没有规定机器人和人可以结婚。当然，等我的两位导师把关于我们的科研成果发表后，他们必定会推动这一政策，毕竟我是他们辛苦十年才创造出来的第一个具有了人的生物性、自然性，还有社会性的机器人。我也很期待能早日和你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