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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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乌云在天空中聚拢堆积,一团团挤压在一起,暗黑的天际显得狭小压抑。所有的能量在聚集,酿酝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一道道闪电,像一条条银色的长蛇,布满长空,攀上天边,撕裂天际。“咔嚓”一声,一个炸雷像大地在怒吼,仿似遥远,又像是近在身前。
终于一阵飘忽的云,游离近前,大雨倾盆而下,在巨风中扭曲着身形。落下的雨珠颗颗晶莹,一颗一颗滑落下来,砸在水中,形成坑洞;砸在树木花朵上面,就像是无情的子弹。
农忙的人们赶紧地躲到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无非是一棵棵枝繁叶茂的树下。来不及躲雨的农人就头顶草帽,任风雨尽情洒落身上。有些经验丰富的农人笃定那只是一片黑云中藏着的雨水,并不会长久,所以才会在躲雨时指指点点,笑谈风生。但是谁知道它会带来多少雨水呢?
我站在村子东口坟墓群中的一个至高坟头之上,任狂风吹在我的身上,起先身上的衣服被吹得鼓鼓囊囊的,落雨后潮湿的衣服贴在身上,随风起落,就像是晃荡的门板拍打着我的身体。脚底下杂草丛生,五月里一场雨后竟然让野草变得绿意盎然,一摊血液落在上面,红绿相映,颜色鲜明。
这坟墓群埋葬的都是村里人的祖先。有某人父亲的父亲,某人父亲的母亲——甚至更为遥远。它们是什么时候埋在这里,碑文上写得历历分明。每年的清明时节都会有人过来祭拜。就是现在,立着的墓碑前还有被吹起的白色元宝,未被烧尽花花绿绿的纸钱。残存的灰烬在天空中飘荡,片刻随雨珠坠落。
我的父亲只穿了一件白色汗搭子,趴在嫩草与乱泥间,身上污秽不堪。从他的左边脸颊流出大量的血液,流落到身上。在他的身旁有一把汉阳造步枪,就是伤害他的凶器。落下的雨点打在步枪黑色长杆上,血迹都已冲淡。他趴在坟头上,双眼不甘地望着前方,身体扭曲弯形。坟头上长满土树,树叶黯然无光,夏日扬起的尘土落在上面,在雨后更加斑驳。
天边乌云散尽,那些暗黑的毒素像是被挤掉的脓肿,丝毫不剩。而云彩里亮起的金边是在告诉人们,已近黄昏。
“这是怎么啦?”不知何时在坟堆的洼角处发出一个声音,是村长殷雪峰。他刚从田里爬上来,手上拿着一把镰刀,气喘吁吁地问我。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枪声,刚才一声声的炸雷好像把一切都遮盖了。更何况有时在田地里干活时,总能听到一阵阵像是炸山的声音,有知道的人说是开采山上的石头——为了修路。所以听惯了谁也不当回事。
殷雪峰今年有五十多岁,一张长脸上法令纹特别明显,那延伸到嘴角的皱纹像是铺开的沙粒,即使他在笑,我也会认为他很凶恶。所以当他向我问话,我被吓了一大跳,而后故作无动于衷。他瞅了我片刻,满脸惊异。转头注意到我的父亲,跑过去蹲下身子,是要查看他怎么样,但片刻过后他僵硬着身体,只是蹲在那里却是怎么也不起身。我知道他一定是被我父亲的惨相吓到了。村里世世代代都是老实的农人哪里碰到这种凶杀案。
这时,村主任从坟墓堆的另一头冒出头来。他的秃头特别地明显,那是被厚重的岁月薅去了头顶浓厚的头发,只剩下四周一圈。而前帘一缕长发是最后的倔强,总被他收拾得整整齐齐,正好可以遮掩头顶的一无所有。听说他曾经是历史老师。每当在操场上练操时,全体师生都能看见,一阵风过来他头顶像个鸭蛋似的暴露出来,为了维持他的形象他总是把前边头发向后推,一次次地与风展开拉据战。
现在的他前帘已经被吹得歪歪斜斜的,来不及收拾。看见我站在坟头,而村长蹲在我父亲旁边像只傻马猴。
当看到我父亲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大事不好。不得不说还是村主任看过的书多,什么事情都像经历过一样。他学着电视上的法医,在我父亲身上东摸西摸几下,确认我父亲已经死亡。马上跟村长说,人死了,这事得赶紧报案。
村长从六神无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我看见他脸上的凶相在散开,他对村主任说:“那你去报案,我在这里看着。顺便把村里几个干部都叫来,出这么大事不能没人。”村主任听了以后,答应一声,赶紧去安排。他经过我身边时,小声劝我说:“二月,先回去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父亲死了,我的母亲跟人跑了。我又要回到哪里去。
村长像是想起还有我,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只刚刚从水中爬起来的小狗,满是怜悯。“是谁杀了你父亲,是那个外地来的人吗?”
我不说话。
片刻之后,妇女主任与会计也过来了。还带着所有的村民,像是他们的尾巴,从村子里排到这里,一路蜿蜒的排开,是来看热闹的。有些胆大的也爬上了坟头,被村长连骂带唬得赶了下去。
妇女主任毕竟是女的,跟着会计上来后,不敢靠近我父亲,想要来安慰我,走近时看到我身上的血迹,吓得躲开了。又担心我,最后左右为难地站在坟头。
人越来越多,会计在坟头上轻声细语地劝着村民们别上来。村长生气地骂着会计:“让你们来,你带着这么多人过来干嘛?”会计像个书生,委屈地澄清,这些人并不是他带过来的。其实也不怪他,发生这么大事,算是一个新闻,村民们的嗅觉一向灵敏。
“都给我散了,谁要是再敢上来,这是破坏现场。到时候派出所人会找他麻烦。”还有孩子跟着大人一起来的,村长指着一个大人骂道:“二狗子你带着你儿子一起上来,不怕你那小狗崽子晚上作恶梦啊?”二狗子听了笑着带着他五岁的儿子闪下去。
“寿春会计,你带衣服了吗?空着个手来能干什么?”村长没好气地骂起会计。
会计害怕,但仍是轻声细语地说,“我也不知道是这个情况啊。”
他俩揪了一团荒草,盖在我父亲身上。
村长又指派妇女主任:“主任先把二月带回家吧。”
妇女主任听了勉强走过来,想要把我扶回去。我避开她伸过来的手,默默低着头向家里走去。
人群从坟墓堆一直排到村口,村口的池塘边有些树的枝丫上都站上了人。走过去的时候我浑身软弱,双腿无力差一点摔倒。
我走得很慢,身上沾上的血迹污秽像是附了一道符咒,没有人敢靠近,也让我举步艰难。
来到村口,长长拱门上的“殷家村”牌匾下站满了人。我的同学小莫站在我的附近,当她伸手想要扶我一把的时候,被她的妈妈用力拉住,伸手给了她一个爆栗。她觉得很委屈,眼中已噙满泪水。
我木然向家中走去。村民们的目光像是一把把锥子,正在深挖着事故的秘密。他们在议论什么我根本听不清。
家中大门开着,尽管外面嘈杂声一片,但家中出奇地安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只有灶台处的蟋蟀发出唧唧的低吟。我走进家中,坐到屋中的‘猴子板凳’上。眼观鼻,鼻观心。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板凳上的年轮老茧,这个板凳至少是由十多年的树木做成的,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疤节。我又想像这棵树曾经生长在什么地方,是否经过风吹雨打伫立在原地,屹然不动。是否历经人世繁华,最后只是被命运嘲弄。我这么想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在这人世走过一遭,最后发现这个身体只是个寄托。
现实中的我待人冷漠,对任何事物都不关心。往往在别人说话时,内心之中却在天马行空,荒诞不羁的想法像闪电在我脑海中穿过。现在我根本不去想我父亲的死亡,我母亲的出逃。
我只是在想后院猪厩中的那头大黑猪是否已经饿了,它在嗷嗷地叫着。和我一样不去思考发生了什么?我又想到那只野猫今天怎么还没来?虽然不知道这个家破败成这样,有什么可以让它惦记的,但是我已习惯了它定时的到来。我已经盯了很久,但一直没有它的身影。侧耳去听,外面应该起风了。一阵阵的响雷再次在天边炸起,一场雨是不是还要再来。
二
我只是在屋内静静地坐着,外面终于风停雨歇,一片清朗,从未如此地安静。这一刻差点忘记身处何处。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大门口仅有的微弱光亮被人群遮掩住。我抬头看去,走在前面的是村长村主任和妇女主任还有会计,带着两位穿着警察制服的男子走进我家。
后面跟着一队长长的队伍,甩也甩不掉。他们一个个探头探脑,只是不敢进来。这些人都是往日的乡亲,现在变成了来观赏的游客,来看热闹的陌生人。
住在村东的马大婶,最喜欢看热闹的,还端着碗在吃饭,果然是谁家的人死了也没关系,只要不是自己家的人。甚至还有村子里的傻子老六,笑嘻嘻地站在人群中,他挤不进来,伸出脖子往里面看。他一定是在想这家子是不是有什么喜事?这么多人是在抢喜糖吗?
那两个警察一个岁数大些的,腆着肚子,胳肢窝里夹着公文包,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脸颊的肌肉松驰,像是平时里喝太多酒的样子。但现在毫无表情,煞是严肃地问身后的村长,“这就是死者的小孩吗?”村长急忙凑近那个岁数大的警察回答:“是的,是的。这是他的儿子,叫殷二月。”村长又跟我说:“二月,快起来,这是派出所所长。来了解情况的。”我听了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拿一双眼瞪着他们。瞪得我的两只眼珠都要跳脱眼眶。
“这小子,怎么哑巴了?”村长歉意地跟派出所所长解释。所长摆摆手,走近来蹲下身子和蔼地说:“你好,我是派出所所长叫江勤。”他说完顿了下,等不到回话又问,“你是二月吗?你看见是谁用枪杀了你父亲吗?”
我不说话,只是瞪着他。
“是不是有个男人过来跟你父亲打架了?你父亲拿着枪去吓唬他,结果被他抢过去把你父亲杀了?”
我不说话,我还是瞪着他。
所长脸上显出不耐烦,却又无可奈何。对于一个不讲话的孩子,估计他也不知道用什么招了。他蹲在地上看了我好大一会儿,举起手擦了擦我的右边脸颊,轻声叹道,“可怜的孩子。”想是我的脸上落下了污渍吧,但是这些我都毫不在意。现在的我可怜的可不只是这一块污渍。
这样的对峙,被一个喊声打破。“我看见了。我看见老树拿着枪在后面追。”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是二狗子,他拨开挡在前面的马大婶,大声地喊着。其实他并不是喊,只是农人都是这样讲话。
他站在人群中好像真的了解一切,继续说道:“我看见老树一路小跑着,嘴里骂骂咧咧的。他问我有没有看见他家娘们。就是二月他妈。说实话,我也只是打远了看见一个人很像是。她旁边跟着一个人。一瘸一拐我以为是他了。”
所长问:“后来呢?”
“后来天气发生变化,我要收拾正在灌水的电线,就没注意。”说到最后他还是不知道。
所长思考了一下,转过头来,命令他身后年经的干警,“小关,做好记录。把你手中的枪拿过来。让二月过来认一认。”
他身后的那个年轻警察,最多只有二十岁。手里拿着文件夹,正拿着笔在本子上记着什么。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听到所长说话,赶紧把别在胳肢窝里的长枪拿在手中,顺手把本子夹子胳肢窝里,把包在白布里的猎枪递给所长。所长没有接,示意他举着让我看。
“二月啊,看见过这个长枪吗?是你父亲收藏起来的吗?”
我不说话,还是瞪着他们。这把枪我当然认识,这就是那把杀死我父亲的汉阳步枪。出了事以后一直放在我父亲的尸体旁边,沾上了我父亲的血迹,此时已经被一场雨冲去了所有痕迹。从我记事的时候,我就看见过这把枪,怎能不知道。
我积蓄好力量,猛然从板凳上跳起来。那个瘦弱的小干警,被我用头顶了出去,摔在堂前,枪支也落在地上。我一个飞步跑过去,死死地抱住那把枪,右手食指放在枪环中。我抱住它,如同大海中抱住一截浮木。
等到所长反应过来,拖着臃肿的身体来抢这把枪,怎么也掰不开我的手指。当他使力的时候,我用嘴去咬他的手,咬得他嗷嗷叫。村长也来帮忙,过来要从我怀里拿出枪。可我跪在地上,把枪放在怀中。任谁伸过手来我都死死去咬他,直到他不得不放开手。
“小关,你这个王八蛋。枪里有没有子弹了?”
“我不知道。我还未检查。”
“干嘛吃的?你不会看下。”派出所所长已经不敢再动我。他害怕枪里有子弹会走火。
“准备带回去交给刑侦科的来处理,再说下雨后都没指纹。我就没有查了。”小关嗫嚅着回答。
当然这种汉阳造的步枪,按照常理来说,一次装有五发子弹,打完以后还要再填充。但是现在枪在我手中。他们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发子弹,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周围看热闹的本来就多,我虽然不说话,但是喊声响亮,把所有人注意力都吸引过来。还有两个干警本来是在看着我父亲的尸体,这会儿也被吸引过来。所长看这样不是办法,拉着村长到旁边嘀嘀咕咕去商量对策。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村长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时不时说几句。所长也是皱着眉头听村长说些什么。完了大声说:“你以为是在拍电视剧呢?下手要是没个轻重,把他拍死怎么办?”我猜想他们是要把我打晕,然后抢走长枪。但所长没把握不同意。
最后村长还是过来安慰我劝说我,想要从我手中拿下长枪,但是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我倔强地跪在地上,心中认定这把枪是属于我的,属于我们家的,谁也夺不走。所长带着几个属下又跟村长商量了下,带人把我家搜了一遍,没发现另外有子弹,不得不带着人走了。临走嘱咐了几句村长,特别大声得要他摸查一下,家里还有没有子弹。村里还有没有人擅自收藏危险枪支,动员村里人员主动上交上去。
所长最后又说到时再来,把村长好好责备了一顿,村长唯唯喏喏地把几位干警送走。没多久,我听到警车的报警铃声响起,他们已走远。
三
父亲的尸体被拉走,过了三天又给拉了回来。说是案情基本清楚,只要查出那个到过村子里男人的身份,找到人就可以结案。但现在这尸身要入土为安。
可是这么大的事情,家中只剩我一个人,一时不知怎么处理。现在的我根本不说话,大家认为我已经哑巴了,而且大家感觉我神志也不清。最后在村长的主持讨论下,一致认为我父亲也没兄弟姐妹,爷爷那一辈只有他一个人,能找谁去。只有村里来组织安排。
村长没办法,动员大家一起来给我父亲安排葬礼。我不管不问,只是呆坐在板凳上瞪眼看他们怎么把我父亲装进棺材,讨论怎么安排入葬事宜。
村长过来问我事情我也是闭口不言,他只能摇摇头走开。这几天他没少盯着我,就是想要把我的枪夺下来。我为了怕他把枪拿下来,把枪裹好,绑在了自己的胸前。把自己的右手缝在了枪托上,即使是睡觉我也死死地抱住。我几乎是没怎么闭眼,就是害怕他们突然出现会抢走我的枪。即使派出所来了几个人,但是没夺下我的枪,最后也是悻悻地走了。临走时气呼呼地说,哪里来的屁小孩,疯了。枪膛里肯定是没有子弹了,不然就会把你打死。
我躲在角落里,坐在板凳上,胸前裹得像木乃伊。村长又来说,二月,这葬礼要花钱,你现在这种状况哪里还有钱。村里凑了下,给老树买了一副棺材,按理说平常死亡都停尸三天,你父亲就这样了,我们明天就给他葬了。你等会再见见他最后一面。
我不说话,点点头。
村长又说:“后院那头猪我们给卖了,也好给你留点钱过日子啊。”
我点点头,算是认可他的话。其实,人已经没有了,我还真有点舍不得那头猪。毕竟我养了它大半年,喂它猪食的时候,我能跟它说说话。压抑了那么久的话,我只能找它诉说。它每次在吃猪食的时候都哼哼,好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它是我的朋友。可我现在不反对村长的建议,我觉得他说的对,以后还要过日子。可我还有以后吗?
村长看我不说话,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督促葬礼的进展。
天黑了以后,大家都回去了。本来村长跟村主任是来守一晚上的。但村主任有点害怕,找了个借口跑回家去了,村长随后就被家里人叫了回去。只留我一个人陪在我父亲的棺木旁。
我家的大门与后门敞开着,其实也不是刻意要开着,只是关不上了。后门泥土砌成的墙壁已经坍塌了半边。农村的夜尤其地黑,昏暗的灯光下,黑夜里像是有一双恶魔的眼,正在残酷地盯着我。
我对着黑夜瞪起眼晴。起身,确定人都已走完。来到棺木前,奋力推开父亲的棺木,他正躺在里面。一张脸惨淡吓人,乱糟糟的头发朝外滋生着,好像在彰显他的怒气。他还是穿着那身死时的衣服,白色变成了暗褐色,一只左腿翘起来。那是他永不会弯下去的瘸腿。他的手僵硬地放在两边,掌心中满是老茧。
我目不转睛地瞅着这具尸骸,突然在心中狂喜,忍不住的放声大笑起来。但我又忍住了,任何时候都要警戒你的周围会有人突然出现。我不愿意让人看见我现在这种疯狂的状态,我可没有疯。终于这种压抑造成我仿似轻声的啜泣。
这个人终于起不来了,不管他曾经多么的强壮,用他那只完好的右腿踹在他孩子的身上,还是用他那有力的大手紧握皮鞭抽着他的妻子,他都死了。他现在只是这般丑陋地躺在这冰冷漆黑的棺木里。他给我留下了什么?留下的只是这冰冷的仇恨与这杆冰冷的枪。
我死死缠着的这杆枪,感觉它比我的身体还沉重。是这杆枪带给了无尽的仇恨与愤怒,是这杆枪教会了我该怎样去做。我虽然常常觉得人生无常,毫无意义。可是那些藏在心底的愤怒像是最深底的幽灵,在每一个我痛苦的日子里,吞噬着我的灵魂。像黑夜中的老鼠,发出吱吱的声音。
朦胧中,我又看见他瘸着腿走在我的身后,扶住我的双臂,端起枪瞄准前方。“要像这样对准你的猎物,让它在你的视野之内。绝对不要让它逃掉了。”等他松开手的时侯,我就无法控制得让枪杆掉落。对于一个只有八岁的小孩来说,这杆枪太长太沉,即使勉强端了起来,双臂也会不停地颤抖着,根本无法瞄准。
他忽地跳到我的身前,腰杆佝偻着,双手攥成拳,像是攥着一只鸡蛋。他在用力,仿佛要把那只鸡蛋握爆,但实际上他手里什么都没有。他脸上的表情是愤恨的。他一把抢过我手中的那杆枪,上好膛,然后塞到我手里。恶狠狠盯着我训道:“蠢货,你已经八岁了,记住一定要变成男子汉。”八岁的我如何变成男子汉,我只能努力做到不大声哭出来。
“现在对准那只兔子,对,就是那只在草丛里一动不动的兔子。你把它想象成你的仇人。想象成背叛你的人。”他看我在恍神,在我头上打了个爆栗。“不管是谁背叛你,用枪打死她。特别记住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女人会背叛你。谁不在乎你的好意用枪打死她。”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奇怪地问道:“要是我妈呢?”他听了愣了愣神。一脚把我踹翻在地,“我说的是任何人。”
我从地上爬起来,野兔受到惊吓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他很不开心地说:“今天必须要把子弹射出去。你这个蠢货。”
我们又在野草地里潜伏了很久,等到夕阳沉落到深山后面,万物开始归林。有野兔子在乱草中晃动着身体。我趴在地上,此时不需要太多的力气来抬起枪支,但是野草挡住了视线,虽然能看见兔子,但是只有等它不动的时候才好下手。
终于等到合适的时候,父亲在耳边催促:“就是现在,快射击。”我在父亲的命令下,用力扣动扳机。枪声震彻山谷,一阵硝烟过后,山林中的野鸟从树丛中飞上天空,扑扇着翅膀在空气中扇出声响。我不知道那只跟我对峙着的野兔是否被我击中,后座的反弹力震得我快晕了过去。枪支的后座震在我的下巴上,眼泪终于忍不住地流了下来。模糊中我想起那双野兔无辜的眼,离我那么近,而我却残忍地把它打死了。
父亲跛着脚,在乱草堆里划落着,找到那只灰色野兔,提起它的双耳。它僵硬的身体随着他迈步的节奏,在他的手中不停晃悠着。它已经被一枪毙命,只是肚子上有殷殷血迹。父亲跛着脚回来,看到我泪眼朦胧,哈哈大笑道:“怂包,这就怕了。”
我终于止不住泪流满面。从小就胆小怯弱的我,怎么会想到一个新鲜的生命在我手中丧生。我就连看见有人手起刀落杀掉一只鸡,杀掉一只鸭我都会心疼难受很久。我一直把它们当成我的朋友,在这个没有人类可以倾诉的世界里,只有所有的动物才是我的知己朋友,只有它们那无辜单纯的眼神才能让我知道这世界是那么地干净。
它们何曾背叛我,是我亲手结束了这些信任。只因为我的害怕与懦弱,不懂得反抗珍惜。
我看着棺木里那个残忍的暴君,恨意涌上心头。松起右手一枪托一枪托地砸在他的胸膛上。他那丑陋的嘴脸开始起伏不停。像是要回转生命一样,紧闭的嘴巴突然张开,恍惚是吐出一口气来。
他已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是不信任与背叛必须承担的结果。“所有的女人都不可信。”与我最亲近的女人,我的母亲背叛了这个家。她抛下了我,已然离去。父亲的话振聩耳膜,“如果有人背叛你,你就用这杆枪来进行报复。”现在父亲已死,我一定要找到母亲。
四
那日天刚蒙蒙亮,露水还藏在田地里,瓦砾间。太阳鬼鬼祟祟地刚探出头。
他们要把父亲安葬在山上。其实并没有山,只是隆起的一个小小土坡而已。人死后,我们这里的规矩都叫“上山”。六个年轻力壮的男子,穿着麻布衣服,腰间缠着麻绳,抬着黑漆漆的棺木,一起呐喊助力,年长的殷春华提着竹篮子,一路撒着纸钱。
我并没有跟随他们一起,还是坐在家中,就看着村长安排一切的事宜。按照传统礼节,埋好后孝子应当烧纸叩头。但我没有,现在的我管不了那么多,叫我不孝子,这样的称呼我也无所谓。
村里人都说我变得又蠢又哑,真是造孽。而我完全不当回事,只是坐在堂前,仔细地思考着未来的筹划。
因为要准备吃食,所以厨房里来了一帮妇女。她们在厨房里议论纷纷,不时传到我耳膜里。
“还不是老树平常不造阴德。就知道打老婆打孩子。现在老婆跑了,孩子也傻了。”有人这么说。
“二月她妈也真厉害,这么多年了还是跟人家跑了。”
“买来的哪有那么贴心。”
“你说这个哑巴是不是不吉祥,自从她来了以后。这个家就几个人死于非命。”
她们可能意识到我会听见,说话声音渐渐变小。最后只听见锅铲在锅内翻动的声音。
我听着这些言语,一句句如刀剜在我的心底。这个家是什么时候变得不祥?是从我出生的那刻吗?或许更远。抑或真的是我母亲造成村子的不祥?
他们都叫我父亲老树,他年轻的时候当然不叫老树。小儿麻痹症落得左腿残疾,一直娶不到老婆。四十多岁的时候从人贩子手中买了我母亲。当年轻的母亲被人贩子拐到这个村落之中,上天入地无门。她不停求着我父亲放她走。她跪在地上对每个能见到的人跪头求情。可所有的人都当作不知情,要么别过头,要么装作听不懂她说的话。
这是我爷爷告诉我的,那时他已经七十多岁,常年靠拐柱才能走路。他说:“从此以后你妈妈就不再说话,人们都认为她是哑巴。”
他总是说:“二月,我的孙儿。我的心肝肉啊。你可知道这人活着就是苦啊。”我不懂他说的是谁苦。是我的母亲苦还是他苦。
常听他讲,在抓壮丁的时候,他被抓了起来。当时每个人发一把枪,然后就要他们上战场搏命。谁会不害怕,大部分人都选择逃跑。当队伍走到一个不知道名字的村子时,他偷偷地把那把枪扔到了水里,乘着长官不注意拔腿就往家跑。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岁月,跑是跑回了家,但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整天在家提心吊胆的,于是他告别父母,离开了曾经的家,开始逃亡。直至逃到这里扎根,后来再也没回去过。
回过头,他又把那把枪捡回来。毕竟还是有个防身的工具比较好。据他说他曾经用这把枪杀死过一个鬼子。他说时很自豪,可我不是很信。我唯一相信的是,他曾经颤抖着身体,拄着拐杖用这把枪打过我父亲。
当他知道我父亲把我母亲买回来的那刻,他就破口大骂,没有人管这帮王八犊子吗?这是什么?这是拐卖妇女,这好日子才多久,让你们这么祸害。可他毕竟岁数已大,没有打中我父亲,只是打中了他那残疾的左腿。
他说这些话时慷慨激昂,却又做得轻描淡写。我糊涂了,不知道他是枪法不准,还是心有不舍。虽然我父亲不是他亲生儿子,只是他领养的而已。
他甚至有着荒诞的想法,为了他的儿子不犯罪,他甚至想着打死我母亲,这样他的儿子就不会受到恶魔的侵扰。可是当他拿着枪看到我的母亲那弱弱小小的身体,他害怕了,他无法面对那凄惨的眼神。他疯狂地抽着自己的嘴巴,他诅咒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死。
他想要人来管管他儿子,又害怕别人真的抓去他儿子。没有人来抓他儿子,也没有人来拯救我母亲。每个人都是睁眼瞎子,看不见。就连那近在眼前的派出所也是聋子,他们听不见我母亲的呼喊。
自从我出生以后,爷爷身体反而比以前要好,按他自己的说法,我就像是一坨屎一样降落下来,长得黑黝黝的,脸上满是褶子,我用那被羊水泡得发白的小手抓住他的那一刻,他哭了,我是人间的至宝。他特别地疼我。
当我母亲把我从她的身体里分离出来。老树以为她就可以安稳了,我爷爷也认为她也就这个命了。她怎么能不认命。
赤子的我被捧到她身前的时候,她猛地把我扔到地上。像是见到恶魔一般。嘴里咿呀咿呀的不知讲什么。爷爷说,如果不是他拖着身体抢过来我,我早就被踩死了。
后来,没有人再敢把我抱过去。我没有吃过一顿母乳,没有感受过母亲胸膛的温暖。
我所知道的母亲一直在逃跑。
她没有向任何人妥协,每次都是被抓住换来一顿毒打。因为担心她真的跑了,我的父亲老树把她的衣服给扒掉,不让她出门。这样她就不会跑了,谁会光溜溜的没羞没躁到处跑了。
母亲变得疯疯颠颠的,不给她衣服穿,她就不穿。她的长发乱蓬蓬遮住她的脸,只能见到一张脏兮兮的脸,甚至她睡的地方都是稻草。
每次我到她身边。她会对我傻傻地笑着。好像我们很熟悉又好像我们很陌生。
爷爷岁数越来越大,每天早晨会出去少走一会。他用拐拄指着老树骂,“我还没死,你当我不存在。家里就这么大,你不给她穿衣服,我往哪里站。你个畜生。”
老树被骂得一愣一愣的,歪着个大脑袋,像是不服气,振振有词地讲,“穿衣服不行。她会跑。”
“跑,跑什么跑。跑了就跑了。拴住她也要跑。心不在这里。”
老树听不懂爷爷讲的,最终把衣服给母亲穿上。但他想到爷爷讲的话。对,把她拴住。是在这里,有时她逃跑,被抓回来。就被关在这里,不需要门。我父亲在地上定了个钉子,然后用绳子把她绑住。皮鞭一次一次狠狠地抽在她的身上。一开始她并不叫,她都是忍着。但是她越是忍着,我父亲就会抽得更厉害。嘴里骂着:“我让你厉害,还想跑。”
皮鞭一次次地落在母亲的肩上背上,她的呼喊声撕心裂肺。我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爷爷终于忍无可忍拎着那杆枪跑出来。指着我父亲骂道:“混账东西,这是要搞哪样。你看你把这个家搞成啥样子了。”
父亲不服气地说是她不听话。老头子你别管,等我把她打服了,就好了。
爷爷气得浑身抖动如筛糠,那杆枪已经握不稳。他左手拄拐柱,单手举着枪,却也是象征性地指着父亲。不知不觉挡在母亲的身前。
不知道怎么回事,情绪不稳定的母亲,一直卧在地上,双手抱紧自己。突然从地上弹跳起来。抢步来到爷爷身旁,双手夺过枪支。爷爷被她推倒在地上。虽然她从没有开过枪,但现在好像是有某人指引她一样。她异常坚定地站着,身上的链条随着她起伏的呼吸不停抖动着。
父亲丝毫不害怕,指着母亲:“翅膀硬了,不打你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说完就要伸出打母亲。或许父亲是自信于爷爷绝不会装子弹的,或许是觉得母亲是只待宰的羔羊不会反抗。他气焰嚣张地向母亲扑过去。
我不敢去看,不想去听。这绝对又是一场悲哀的结局。无非是母亲的痛苦哀嚎结束。
没想到真的听到一声枪响,吓得我在角落里用双手捂住耳朵。一瞬间没有人说话,空气异常安静。我偷眼看去,我的爷爷不知怎么倒在血泊中,他的身躯就躺在我母亲的面前,嘴巴大大的张着好像要跟母亲说些什么,母亲只是傻傻地站着。
父亲激动地抓起母亲手上的枪扔掉,推倒母亲,皮鞭一下下地抽在她身上。可这次她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最疼爱我的爷爷死了,被我这疯疯癫癫的母亲杀死了。谁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她,无非是把爷爷安葬好而已。
五
父亲的葬礼结束后,村长帮忙把那头猪卖了。卖了一百多块钱,这是相当可观的一笔钱,暂且可以让我活过一段时间。村长说:“二月,你别把枪绑在身上了,那多危险。派出所所长都来了好几趟,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不说一句。他摇摇头,叹着气说,怎么就成了一个傻子哑巴。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什么都没说,走开了。
学校让同学带来口信,让我去上学,可我翻着白眼不回答同学的话。其实我大部分时间都会找理由不上课,有时甚至没有理由不上学。这个学校对我来讲,可有可无。
同学小莫站了好久,也没等到我一句话,只能回去。我看着她渐行渐远的步伐,心中莫名惆怅起来。这一刻我明白我的少年岁月没有了。啊!其实我何曾拥有过。
我像个幽灵一样,到处躲藏。不让任何人看到我。派出所的人来了几次,都没有找到。我白天躲在灶台里面,晚上出来弄点吃的。整个人黑漆漆的与这黑夜溶为了一体。
我家并不大,一眼看得到头。白天晚上门都是敝开的。(后门已经关不上)晚上,我坐在这屋里,并不开灯,天又特别地黑,没有人能看得见我。
而今晚的月光特别地明亮,把整个屋内都照得透亮。家中其实只有一间卧室,平时我父亲住里面,或者是我。而另一间卧室,已经坍塌了,只剩半边屋子。里面一张木板床摆在地上,这也是我母亲的囚禁室。有时我会睡在门外,防止她突然不见。从我记事起,我母亲大部分的时间是在这里。
我躲在灰堆里,听着从门外传来的声音,嘈杂缤纷的世界都被我隔离了。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有些草灰比较让我难受,但是这几天我渐渐把那些草灰运到外面。因为害怕让别人发现了草灰的灰烬,天黑后,我把它们悄悄地扔到后院的池塘里。有几次我听到村长的声音,他在大大咧咧地骂我,人都死绝了,这狗日的小子跑哪去了,脑子是不是有毛病了。我能想像出他鬼鬼崇崇地在我家寻找我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到处寻找疑点的猎犬,他要把每一处都嗅一遍,每一处都搜一遍。可他终究不如那嗅觉灵敏的灵物,他如何能想到我会躺在这个地方。
我一动也不动地蜷伏在这里。经过几天下来,完全已经习惯了这种姿势,并不觉得有一丝的不适应。从刚开始灰烬呛得人难受,到现在几乎与灰烬融为一体。我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安宁,就像我的生命,在这十多年的日子里早就被燃烧成了灰烬。一切太匆匆,还未成熟就被切割耗尽。
我在灰烬里继续忍耐着,我知道只要这白昼被烧尽,黑夜彻底的那一刻就会有人再来的。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和一串厮骂声传来。不知道是几个人和村长又折了回来。我叫见村长毕恭毕敬的声音:“所长,我真的不知道这小子跑哪去了。这一段时间我都天天盯着这小子。就怕他出什么幺蛾子。谁知道突然就看不见他。”
原来是所长来了,“那能跑哪去了?难道他跑出了这个村子不成。”
“肯定没跑出这个村子。村口我都安排人在防守着,就怕他跑了。”
"村口防着。那河道什么地方呢?你看你们这个村,出了村到处是河水。”
“他那么小,没那个能耐吧。”
″还没能耐。这人怎么就找不到。我倒想问问,他不吃饭,不拉屎撒尿。如果这样不是早就饿死了吗?”所长说得对,我都是半夜偷偷出来,然后在村子人家菜园地里偷摘几个黄瓜、西红柿。这天气正是菜地生长好季节,少了一两个,村里人暂且也不知道。
“我不管你村长怎么找,把人给我。要是枪再找不到,妈的,你也没好日子过。”
“是,是。我加紧找。”
“明天我们想想办法,实在不行从县里申请只警犬过来”这位不知是哪位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之前来的一个干警。
“以什么名义呢?就是不想让上面人知道有枪丢了这件事,所以才拖了这么久。早知道,直接报上去就好了。以为就是个小孩,谁知道这么难缠。”
“回去我们研究一下,这边就让村长盯着点。"
“只能这样了,村长啊。”
我伏在灰烬里,看不清村长的样子,但是他肯定从猎犬变成了哈巴狗。讨好地凑上前去。“所长,你说。你说。”
“今天派个人在这里蹲上一个晚上,看这小子会不会回来。要是回来,直接抓起来。不管他整什么幺蛾子,不让他跑了就行,到时通知我们。要是没回来,我们明天带着警犬。”他停顿了下,像是征询旁边的干警,“明天应该可以啊?”旁边的干警说不知道。“那就明天我们带着警犬过来。要是今晚没回来,想必是早就跑远了。”
“现在想想。这枪里是不是有子弹。这小子是不是要找杀他爸爸的人复仇。”
“他才十多岁,能有那么大的能耐。能翻着天啦。”
村长又问所长凶手找到没有。所长没好气地回答道:“听说是在w县。”像是又想到我,又开始骂村长多管闲事,找人要紧。
人最困的时候是在下半夜,所以我耐心地等待。村主任这一夜并没有走,但也不敢到屋里去睡。别看他从书中懂得那么多,我相信越是懂得多,他越是害怕。不然也就不会喝那么多酒。
我只有继续等待,等待黑夜降临。白天即使没有人,我也不敢出去,既然知道他们已经在搜寻我,那么我只有更加谨慎。
终于随着夜的来临,我悄悄地爬出灰堆,贴身在灶台旁。
村长这时从黑夜里走过来,他故意咳嗽一声,村主任打了一个激灵,转身看是村长,放下心说道:“村长,你来了。得亏你咳嗽一声,不然吓死我。你说这老树家,现在怎么坐着怪瘆得慌。来,咱俩喝一个。”说完就拉起板凳让村长坐下。
村长依然严肃着,朝四周望了望。我害怕被发现,不得不在灶台处往里缩了缩,确信他没看不见我,但我不敢冒险再去看他们。就听村长说:“你少喝点酒,没准这小子今天要是回来了,你抓不住他。”
村主任说:“我的酒量你不是不知道,这点酒哪里能醉。村长你别瞅了,我之前都检查了这屋根本没人,这二月怕是早就走了。”
村长估计也认为我早该离开家了,不然怎么会找不到我。他纳闷地跟村主任说:“你说二月能跑到哪去了?”
“不知道。”村主任说。
“你还知道什么,叫你少喝点。非得喝得五迷三道的。”
“好睡觉…”
我能想象得到村长那严厉的眼神在这幽暗中闪烁着光。但是他们说的不知道让我放心了不少。很快,两人喝完酒,村长昏沉招呼着回家,村主任也醉得一塌糊涂。
我决定晚上出发离开这个地方,乘着月朗星稀,蹑手蹑脚地爬向屋子里去,简单地找了几件衣服,然后走出屋子。临走时我看了下村主任,给他把大衣一角盖到他身上。吃了几颗花生米,顺便尝了一口桌子上的白酒——实在太辣。
六
离开村子以后,走过后院的池塘,游过大坝上的河流。因为担心真的被人发现,所以我尽量避免留下蛛丝马迹。据说即使有警犬,在河流里趟过,就很难追踪气味了。这些反侦探手段都是从电视上看到的或者听乡亲们聊天胡侃听来的,并不一定有用。但是那天就这样我离开了村子,没有被人发现。
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子,也不知道到底在什么地方。昼伏夜出,饥饿的时候在田地里找些蔬果裹腹。幸好是这个季节,不然我得饿死。走在这些个酷热的夜晚里,发现我喜欢上了流浪的日子,与黑夜里的虫鸣蛙叫默哀着过去的岁月,发现生命不过是转瞬,而我困在这里没有尽头。若不是心中有挂念心事,真想与天地共眠。
也不知走了多久,有时在马路边我会看下标识牌。若不是目的地,我就继续走,也不去问别人,有时走着我也不知道对不对。方向目标到底多远我并不关心。
走到一处,写着Z镇,我就暗自规划着,不能这么走下去了,到时母亲还在不在那里都不知道。于是在那里停下来,准备找人询问W县怎么走。
我先找到一个桥洞,把枪支埋在地下,用沙土野草隐藏好。观察四周并没有人,这个地方不会轻易有人来的。
于是走到镇上,碰到一位岁数大点老人,他看我穿得破破烂烂,以为我是乞丐。不仅给我指明了方向,而且还好心给了我四个馒头。我正饥饿难受,抓起馒头就跑开独自吃起来。
一路上,我不断地停停问问,终于找到W县。县里的南大门,矗立在阳光下,看起来像是古代的衙门。县里果然是个大地方。有特别宽的马路,路上的车匆匆忙忙不知要去向什么地方。
此时天色刚亮,太阳已经无情地伸出头。我一早就把枪藏在了桥洞下去,这是适合像我这种流浪的人居住的地方,不会有人来打扰。我进入南大门观察着这个县城。时间好像是开始变得迅速,我的伤悲在这里好像是流失的沙子,根本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察觉。
七
马路对面是一个菜市场,市场拱门上面写着w县批发菜市场几个绿色大字。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那里穿梭,人间烟火皆是在此。菜市场的两侧有一些商家。
生意最好的是一家早餐店,他们家门口支着一口大锅,锅里黑色的菜子油正泛着气泡。一个微微发胖的男人,手中拿着二根长长的筷子,翻转着锅中的油条。乳白色的面筋在锅中飘浮着,变成了金黄色。筷子前端受到长时间地煎熬,已经变成了黑色。那男人把油条煎好,放到旁边的钢篮子里,开始沥清。很快有食客就开始过来,指着要求老板娘把油条放到袋子里。
我饥肠漉漉,无意识地走到了男老板的身旁,只是站着,看着油条一句话也不说。男老板抬头看了下我,以为是某个客人。但我的着装打扮,明显让他以为是乞丐。男老板没有理我,继续埋头炸油条。但是我站在这里始终让他觉得别扭,他有时抬头看下我,然后放下手中的活凑到老板娘那里说了些什么。老板娘也胖胖的,看起来很严厉干练的样子。她看了我几眼,拿了根沥干的油条递到我手上,大声地说:“小孩,拿着油条到旁边去吃,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饥饿感冲击着我的胃,我克制着脸部的肌肉,希望不要显示出渴望的神情。虽然我不知道是否成功,但心中已不像刚开始接人东西时那么慌乱。
我掏出腰兜里仅剩的一百多块钱,摊在手里递给老板娘。老板娘说,吃吧,不要你钱,先到旁边去吃去。我急忙用一双脏手捧着油条,躲到没人的地方,大块朵颐起来。
一个上午我都在市场内外不停转着圈,期望会找到一张熟悉的脸。每个人都在躲着我,有的人直接捂着鼻子走开,肯定是我身上的气味难闻,形如乞丐,才会让他们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
我像一个无主游魂一样晃荡着,白日的阳光烤得我快被融化形神。时间慢慢过去,菜市场的人也越来越少,都已经归去准备今天的吃食。打扫市场的老大妈在打扫市场地上残留的烂菜与垃圾,走到我身边也不曾停步看一眼,或许她这么大岁数见怪不怪了吧。
摊位上的人开始收拾自己的摊位,骑着三轮车把自己的菜开始往家收拾,卖早餐那家也在收拾摊位。老板娘指挥着老板和两个伙伴把炉火封上开小点。她的嗓门特别大,我想如果我母亲能有这么大嗓门,或许她就会躲得了那些可悲的日子,逃得更远些。
老板娘注意到我,走到我身边,问道:“小孩,你从哪来的,你爸妈在哪?”
我心中虽然翻涌着思绪万千,可一句话说不出来。她等了一会儿,等不到我的回应,又回到摊位上去忙。过了一会儿,一个比我年龄大一些的伙计,拎着食品袋,里面有几个包子和油条,一句话也没说塞到我手里。
w县是我正式的寻找地点。白天的时候我会不停地转悠,晚上我就住在桥洞下面。但不管走多远,最终寻找点我会选择在批发市场这里为中心。我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应该是很久。但是时间在我面前停止了,我几乎忘记了我为什么要出来。
我会在不去寻找的时候,到菜市场里帮老板娘做点事,一日三餐算是个照应。她从来不曾赶我。偶尔会唠叨几句,骂我太脏太臭,骂得我只能去洗澡理发。当然这费用都是她出。
这样的日子一直晃荡着,有时我期望不要结束。
天气依然干燥,阳光火辣辣地照在人的身上。白日里大部分的人都躺在阴影的地方躲避着,只有在黄昏的时候,人们才会像一只只老牛一样出来喘口气。
我把泔水倒进垃圾桶里,看着来往的行人。他们像是被一根根绳子穿在一起,按照每日的轨迹走过来走过去。
这条巷口本为一个旧的人行道,而这天我看见一个旧的人,让我心跳突然加速。
那个把我母亲带走的男人,突然像一道强烈的光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穿了件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工作制服,衣服上的标识已经被清扫掉。骑着辆破旧三轮车,两只脚像是在划水的猴子一般,不停伸缩脚踝高低起伏。车上写着收废品三个字,他的目光闪烁,从未与人眼神正面接触过。隔壁有人叫声捡破碎的,他赶紧地跑过去。
一瞬间我以为产生了错觉,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是他。于是,我悄悄地走近他。看着他把纸盒子搬出来,然后用秤称量完,从兜里掏出钱给店家。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讲一句话,等到店家确认同意,他把纸盒子搬到车上,跛脚上车就离开了。
我悄悄地跟在他的后面,怕跟丢了,几乎是小跑着的。他奇怪地转过头,不知有没有认出我来,又转头看向别处。以前的我们只是匆匆一瞥,现在他有没有发现是我,也让我糊涂了。
此时巷子偏窄,他不会骑得太快,反而我走到了前面。前面一条笔直的大道,从桥头过去,是小区门口,我提前在前面等着。果然,他的三轮车一路颠簸着从我身边过去。我装作不经意地跟在他的后面。
小区里不停穿堂弄巷,我紧跟几步就追上他。又跟丢了,就加点速度。如果有红绿灯路口,我就不停留,首先判断好他的方向,然后提前走几步。幸好,这一路基本上是直道,而走惯长路的我几乎能追上他。或许也跟他腿脚有关系,他的车速根本没那么快。
终于,来到一幢破旧的小区里,他在一所简陋的房子前停车。把三轮车里的纸箱还有瘪掉的饮料瓶全部搬下来,塞到门前的墙角处。拍拍身上的灰尘,他进了屋。
我在门口看着,并不能确定是谁给他开门,而我的母亲是否就在里面。我几乎就要冲进去,可我克制住了。
明天我再过来,等一切都准备好。
八
虽然我已经找到了他们的落脚点,但我并没有见到母亲。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首先,我观察了周围的建筑,记住这个地方,然后悄悄地离开。
已经没有心思再回菜市场,我等的就是这一天,终于要到来。因为激动,身上开始发软,几乎走不动道。我跑到埋枪的桥洞下面,从沙砾细土里面刨出枪支,擦拭干净。天已暗了下来,我守着那杆枪一直等到天边月牙升起。
该来的总会来,我等的一直都是这一刻。随着记忆寻找到他们住的地方,只是观望,迟迟不肯进去。
这时我认真地观察了下他们住的地方:这个小区是快要拆除的房子,周围还有几家红色朱砂笔画圈写着拆字。实际上已经没有几家在居住。大部分都是平房,而不是高楼。房子周围形同垃圾厂,每家都划了几块地方,就是用来放垃圾的。
一盏街灯,孤伶伶地立在房子门口。我在昏暗中踽踽独行,终于铆足劲,克制住颤抖的身体。来到屋前,咚咚咚敲起屋门。一会屋内传出男子的声音,“谁啊?”
我不回答,里面的人也不出来开门。我等了一会,又重重地敲起门。里面这才传出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打开,他的身体在阴影里像被吸干的木头,脚明显微跛着。他探出头来,扶着门框。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来者不善。他目光中藏着一丝不安,嗫嚅地问道:“这么晚,你找谁?”
他比我略高一个头,我试图看向屋内,但被挡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借着微弱灯光深深盯住他,我要把他看清楚。再次确定清楚后,我从身后拿出枪,顶到他的脑壳上。“不记得我了,她在里面吗?我找得好苦。”他一开始不明白什么状况,等看清楚我手中拿着是什么的时候,吓得瘫倒在地。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他会坚持一会才会认怂,哪里想到反应这么快。我从嘴角挤出一丝苦笑,跨过他的身体走进房间。
只是一间小小的屋子而已,里面灯光昏沉。床头桌子上摆着一些生活用品,还有几盒药品。床尾的面盆一字列开。
那种用木板拼凑成的低矮床上,此刻正坐着我的母亲。她目光涣散,头发蓬松,一条黑黑的薄毯子围在她的身上。她蜷缩着,呆呆地看着我,像是想起我是谁,然后笑了。突然张口说话:“你来啦?”
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她突然说起话来,还是让我心中一惊,不自觉手中的枪头就掉落下来。她的声音非常的好听,脆脆的温柔的,像是黄莺穿过山谷,像是春风吹拂大地。完全没有在往日岁月里的歇斯底里,甚至让我忘记了痛苦。有一瞬间,我好想扑在她的怀里痛哭一下,只因她的声音是那么地好听。在昏暗灯光下,虽然看不仔细,但明显她要变得胖了一点。瘦削的脸颊上居然也能有肉。她又笑了笑,在床上拍了拍,“到这来坐。”
她从不曾跟我有那么亲密。如果再也见不到她,可能我就要忘掉她了。我怀疑她把我当成了谁?是她小时候的玩伴,还是真的认出我来。
这些都不重要。但鬼使神差的,我像是被一声悦耳的魔笛控制,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只想离她一点近一点,像是年幼的婴儿闻到了乳香。
我的脚却不能动一步,一双手死死地抱住我的大腿。原来是那个男人,他从刚才的惊吓中醒转过来。此刻像是想起什么,沙哑着嗓子喊道:“不要,你不要过去。”
他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过去,但是此刻反而让我惊醒,我到底是来讨要什么的?是那份丢失的耻辱,还是那份不得的温情。可是看到他们让我的心突然碎裂,那些得到得不到,我就要在此刻全部让它破灭。
我掉转枪头,枪托一下一下地砸在他的背上,我听到他背部发出一声声闷响,像是空的瓶子发出的声音,随时都会破碎。他依然不放手,反而抓得更紧。我又重重举起枪托,狠狠地砸在他的头上,这次并没有声响,但很快他的额角就流下了鲜血。他仍然坚持抱着我,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松落,而至抱住我的脚踝。可自始至终他也没因痛苦而发出声音。
母亲像是反应过来,突然嘶喊起来:“是我的二月,不要打他。你不要打他。”她突然像头护犊的野兽,从床上跳起来,扑过来抢我手中的枪。我被吓了一跳,想到她曾经抢过父亲的枪而杀了我的爷爷。这时候不知道她把我当成了谁。我可不想被她误杀。
男人抱住我的一只脚让我无法灵活转动身体,我只有拖着一条腿趔趄着躲躲闪闪。时间紧迫,如果被失控的她缠上,整个局面必然会陷入被动,那时危险又会增加几分。穷极智生,我把枪枝像鞭子一样甩出去,砸到她的脸上,砸到她的背上。她居然没有丝毫停顿下来的意思,只是不停地追随我,要夺我手中的枪。我绝不能让她得逞。这时候抱着我腿的男子从昏迷中苏醒,手中加力,我更加地站不稳。无可奈何,等到她再次靠近我的时候,我猛然用力,一枪托砸在她的头上。她趔趔趄趄地向那张低矮的床上靠去。用手按着后脑勺,一时只是趴在床上不能动弹。
那男子从地上迅速地爬到她的身旁,轻声唤着,“小霞…”
我看着他们俩,不知该为他们庆幸终于可以在一起了,还是为他们悲哀,为什么要在一起。我举起手中的枪,子弹已经上膛,只需要轻轻扣动扳机,一切都结束了。泪水与汗水混在一起,止不住从脸颊往下落。举枪的手颤抖着,竟然不知如何下手。
门外传来警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即使我抱着庆幸的念头,想象着这只是一次火灾或者别处的事件引起的鸣笛而已。我也能猜到,刚才的动静已经特别大,旁边的住户都已打开灯,在门外窥视。肯定是有人已经报警了。
如今我该怎么办?枪里实际上只有一发子弹,这颗子弹我不知道该射向谁。趴在一起的两个人是那么地决绝,仿佛我是个陌生人一样。是不是我生下来就是个错误?
万念俱灰,枪支松落地上。我掉转枪头,在地上把枪管对着自己的前额…
灯忽然暗了下来,周围一片漆黑。一个悦耳而又陌生的声音,在我耳畔轻声呼唤:二月,你来了。
温暖的胸膛从身后紧紧地抱住我,让我陷入奇异的梦里面。今天若是我死在这里一切是否值得。
九
我家的后院是池塘,在池塘路畔往前走几里路,就是一个大坝。最近几日有件大事,旁边的村子新建了一个祠堂。祠堂建成后就在大坝旁摆了个台子唱戏。几个村子人们聚集到在这里来,俨然是个小集市。
那天父亲要去集市上,不在家里,我觉得很庆幸。这样我就可以偷偷地躲在暗处不需要跟任何人有交流。
母亲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很安静,安静得我都怀疑她没有任何的问题。这也可能是我长这么大觉得最幸福的时光。
一切都那么安稳,父亲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绝对反常地问我,“二月,今天我要到坝上去,你想要什么好吃的。”我摇摇头,可不想触他的霉头。
以前我会真的以为他会带些什么好吃的。要是想吃梨,他会买两个梨。那梨模样难看,根本没有一些水份,吃完后嘴里涩涩的。我要是跟他讲,他会生气地把我一顿揍,说我就是事多,对我这么好,还挑三拣四的。
我自然表示不需要,他还是叨叨着要给我买梨。说完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等我在门后面睡醒了的时候,不知已经几点了。外面的太阳忽明忽暗闪烁着光亮,从门缝里穿过来。然后我听到一个不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一个男人在门外带着哭腔哀求着开门,“是我啊,小霞。是我,我是春雷啊。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你怎么还不见我啊。…呜呜。”
外面的男人肝肠寸断地诉说着,让人听了不知道发生什么。我奇怪地从门缝里看向大门口。母亲双手扶着两扇大门,用力地向外关着,阻挡外面的人进来。我想她的力气太小了,我该帮她。可是分明外面的人像是认识母亲,我鬼使神差地像是看一出戏,在门后偷窥着。之前我一直不知道我母亲叫小霞。
外面的男人显然不是推不开门,他只是没有太用力,半边身体靠在门上,继续哀求着,“霞,我一路打听,自从听说有个人好像你,我就一直在这里不停地寻找。老天啊,果然是你,你别以为头发挡住你的脸我就不认识了。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吗?已经十多年了,无时无刻我不在想你啊。他们都说你可能已经不在世上了,有人说你被骗到哪个山沟沟里逃不出来,我就哪里都找,只要有一点消息我就拼命地寻找。”
春雷每说一句话,母亲就会不停地落下眼泪,嘤嘤地哭泣,直到终于哭声像是把她压倒,她颓然地倒在地上,放声嚎叫起来。春雷推开门,不顾一切地跑到她身边,抱起她,声声呼唤她的名字。
母亲抱着他尽情地痛哭起来,直哭得嗓子沙哑。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把推开他,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把他使劲往外推,春雷怎么也不愿意离开。终于把他推出门外后,母亲一把关上门,背靠着门继续抽啜着。
我大气都不敢出,继续装作睡着了。春雷在外面的敲门声终于消停后我还装作睡着了,小孩子睡得沉,我相信不会引起母亲的怀疑。
父亲回来后,早就忘记了给我买水果的事。他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饿了要找吃的。当然没有吃的,免不了母亲又被他一顿毒打。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春雷像是在观察我父亲什么时候出门,只要我父亲不在家他就会出现。起初母亲会拒绝他进门,后来他倒是进来几次,匆匆忙忙讲几句话,就走了。每次我都会躲起来,躲在暗处观察他们。母亲不能说话,春雷换作用家乡话在交流。我不知道他说的每句话。但是大概意思是母亲终于承认她的身份就是霞。春雷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这一路坎坷。
每次春雷走后,母亲都会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像是问我到哪里去了?我知道她的担忧,故意装作刚从外面回来,不了解一切的样子。于是母亲也就不再理我,继续回到她的小窝里。
但是,纸是包不住火的。最近有一个传言:老树的老婆迟早要跑掉的,有个外地人总是来找他老婆。我的父亲虽然从来没有碰到个这个人,但是有这个传闻他就开始防着母亲。
他的处理方法很简单,先是过来问我有没有这事。我当然是无辜地摇头否认。
既然从我这里没有答案,他就拿起皮鞭开始疯狂地抽打我的母亲。母亲却没有抽噎一声,只是死死地盯着父亲。每一次的皮鞭像是抽在一截枯朽的木头上面,只会发出咚咚的闷响。不会有人呻吟,不会有人哭泣。哪怕她会身死,也只是如同植物一般形体被摧毁而已。
父亲觉得索然无味,累得满头大汗,终于歇手。他把皮鞭塞到我的手里,拖着那条跛腿,骂骂咧咧地走出去,走到桌子旁开始喝酒。
我无所适从地拿着皮鞭,心头已然明白父亲的意思。可是我那可怜的母亲如同一尊蜡像,感觉不到疼痛。她目光呆滞,突然对着我痴痴地笑起来。
我心底开始激烈得斗争,那是我的母亲,虽然从没有真正地拥抱过我。但是我又如何能够违反这世间人伦至亲。我想到我的爷爷那宽容的脸庞,我想到他讲的话。这刻我的恨意涌上来,但是谁能成为我的救星——或许春雷,如果春雷可以带着我们一起走,离开这牢笼。
——可是春雷你在哪?
——你在哪里救救我们。
母亲的笑声凄厉,这间阴暗房间里透着一股阴森。我举起皮鞭,用力甩动胳膊,整个身体如同陀螺旋转起来。皮鞭在空中发出一阵呼啸的风声,泥巴墙上落下一层墙皮。
母亲在屋内凄惨地笑着。
父亲在屋外咯咯地笑着。
我家门前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树干斑斑点点,像是患上白癫风病症一样。树叶上长出一层毛茸茸的飞絮,一阵风吹过来,鼻子都有点痒痒。
大部分时间,我会倚在梧桐树上。面无表情看着远方,期待着春雷出现。可父亲在家的这段时间他始终没有出现,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我一度认为他是害怕躲了起来,否则怎么会不出现。
父亲在家里呆了几天,没发现有异常,也就呆不下去,骂骂咧咧的一段时间,终于还是出去赌钱喝酒去了。
终于有一天,春雷出现了。那天下午,本是个好的天气。突然之间乌云被风赶了出来。乌泱泱地在天边涂涂画画。春雷就是这个时候闪了出来。
我在等他出现,他真的出现的时候,赶紧跑到一直躲藏的地方躲了起来,以免惊吓到他。
我在门后瞪着虚掩的大门,期待他的出现。果然这次他只是在门外踟蹰观察了几秒,毫不犹豫地推门进来,外面风声呼啸着跟随进来。
他来到母亲面前,痛心地急呼着母亲的名字。而母亲仿似不认识他一样,只是痴痴地看着门口,即使是从黑暗里穿过的一丝光亮,也没有让她的眼神有任何的改变。
外面的风越发猛烈起来,天暗得像是要掉落下来。春雷终究是难受得受不住,牵起我母亲的手就要往外面跑。
母亲根本不反抗,她像是被抽去了灵魂,茫然看着他。春雷语气坚定地,一字一顿地说,“跟——我——走。”这句话即使是用老家话说的,我也能听得懂。可是母亲充耳未闻,举起双手捧起春雷的脸,一句话也不说,眼神中满是期盼。她想到了什么。
这时的我想冲出去,和他们一起走。
天阴沉着,风拍打着门板。潮润的细雨吹到屋里来,我坐在暗的角落里都能感受到。父亲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他在咒骂着这场讨厌的雨。我不用想都能知道,天气躁热时,他穿着件汗搭子出门。现在急急忙忙回来,肯定是冷。听他语气也能猜到,他输钱了。
他的声音那么大,春雷肯定也听到了。他不再迟疑,拉住母亲的手就往外跑去。像鱼儿从水中跳跃出去,又滑落水中。像是他的脚从来没有瘸过一样,癫跛着脚牵着母亲,不论方向直冲出去。
父亲被撞倒在地,愣了几秒,一咕㖨爬起来。嘴里骂着不堪的词汇,“终于让我抓到了。”说完一颠一颠地跑到屋内。
我正躲在门后,见他愤怒地推开门。赶紧缩紧身体贴到墙上。他在屋内翻到那把步枪,转过头看到我。扯住我的胳膊,揪得我疼痛无比。他嘴里污言秽语片刻未停。“小兔崽子。跟我一起追…”
外面的风夹带着细雨,吹吹停停。天色更加的阴沉。我俩在后面追,他俩在前面跑。很快他俩的身影就消失在一排排的房子后面。现在这个时候,大部分人都在田地里农忙未来得及回来,没有人看见我们。
虽然我的腿脚灵便,但是父亲的腿终究没那么灵活,更何况他是拖着我出来的。我的身体一直在抗拒,自然也快不了。我们俩一起踉踉跄跄摔在村口,眼着着追不上。父亲一边骂我一边催促我先追他们去。
我舍下父亲,向村外跑去。我看见春雷带着母亲,避开了大道,在田埂间蹒跚行走,他一定是为了避开人群,才会选择那条道的。虽然说大部分人在田地里干活,但是那条道因为直通坟墓群,所以一路上不会有几个人。
我并不想追上他们,追上了又怎样,是把他们截住吗?以我的年纪好像不可能得逞。如果要跟他们一起走,现在我母亲浑浑噩噩的,神志不清。可能知道我是谁?如何带上我。或者是她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存在,她给了我生命,可我的生命在她那里是什么?是意外还是耻辱。
所以我纠结半天,故意在追的路上,磕磕绊绊摔了几跤,索性趴在田埂上,一堆堆野菜长满田埂,并不觉得难爱。
这时我看见父亲终于也追了来。他在路上碰到了二狗子。不知说了些什么。村里人一向把我父亲当成疯子,那杆枪总是拿出来吓唬人,所以也见怪不怪。
我趴在田埂间,父亲跛着脚来到我身边,他从我身上跨过去。嘴里嘟囔一句没用的东西。双脚似是在跳舞一般,一上一下地颠簸着追上去。
此时乌云开始堆积,风吹起稻穗翻涌着。我从地上爬起来,端坐在地上,不知春雷他们是否跑远了。忍不住还是向坟墓堆里追上去。
雨即将来临,乌云压制着天空。我在风中几乎是爬着来到坟墓群的。我不知道我是希望追到他们,还是不希望追到他们。或许不追到比较好。
风声在呼啸,我隐约地听见父亲在咆哮呐喊,赶紧蹒跚爬上去。果然他们还是被追上了。母亲精神恍惚地坐在草地上,春雷不知道受了什么伤,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往坟群下面爬。他虚弱地喊着,我猜他是喊小霞。
父亲用枪指着他们,看着春雷往前爬着,他依然冷酷地端着枪。我来到身旁的时候,不敢近前。这场景让我想到了那只野兔,那只野兔的眼睛。春雷头也不回的往前爬,一直爬到母亲的身旁,拉住她的手。我明白他是坚决要她一起离开。母亲像是从恍惚中醒来,去扶春雷。
父亲看见我在身后,一把拉住我的衣领,面目狰狞地怒吼,“小兔崽子,你过来了,正好。知道怎么做吗?你老头子怎么告诉你的,来报仇。现在给老子出息一下。”
我知道他要我干什么。可又不知道他到底要我干什么,是开枪打春雷还是两人一起打。我双手慌乱地拿着枪,却怎么也举不起来。我大脑中一片空白,只看到两只野兔在前面匍匐着,缓缓前行。
远空中一道闪电无声地在乌云中闪了几闪,紧接着一声炸雷响起。风在狂啸,吹得土树不停摇摆,绿草起伏。坟墓堆中未烧尽的纸钱飞起。我被吹得趔趄着身体,勉强撑着不被吹倒。
父亲双手抱住我的肩,像一根粗大的绳索勒得好紧。我想要挣脱,却动不了。我感到快要窒息,快要接近死亡。
“快,他们就要跑掉了。你个小兔崽子,快点。”
耳旁虽然听着这样的话,但是绳索还在勒紧。于是我拼命地用力,拼命地挣脱。我拿出生平未曾有过的力气,狠狠地挣脱那根绳索。然后那支枪就在我的掌控之下,被举了起来。只是我已经力竭,枪支不受控制地从枪管里冒出一股硝烟。我的眼前只是看到一团血色的梅花喷涌而出。父亲倒了下去。
天空又响起一个炸雷,风吹着浓云来到近前,一场雨即将落下。母亲与春雷已经不见影踪,只剩土树的树叶在乱风摇晃着。
十
正月天气,天寒地冻。小区里植物繁多,此时已次第枯萎。地上都是放完鞭炮来不及收拾的残渣。
一位女子穿着羽绒服,戴着眼镜,脚踩高跟鞋,在小区道上小心翼翼地跑着。冲着前方骑着单车的男孩喊道:“小春,快点回来。骑慢点,我们要回家了。”
在她的前方有一位小男孩,大约只有七八岁的模样。穿着毛线衣,外套放在车头上,正奋力踩着自行车。两只脚如同划桨般,一上一下交替踩着。他的速度并不快,可是很吃力。
母亲今天精神还好,只是行动迟缓。满头的白发,已经剪得很短。从楼上到小区路口时,本来我是搀着她的,我去推三轮车的时候,把她留在了路口。
小孩的自行车就在路口停了下来,吱呀一声刹车与地面发出摩擦的怪响声。母亲受到惊吓,跌倒在地。
我急忙跑过去,扶起母亲。小孩子惊恐地看着我们,一只脚交叉踩在自行车上,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
他的妈妈从身后跑来,急忙向我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事。”说着就来帮忙扶我的母亲,“老人家有没有事?要不要带您到医院检查去。”
实际上,那小男孩根本没有撞到我母亲。我急忙说不用,没有撞到。
女人还是不放心,一再要求帮母亲到医院检查。我再次确认不用。她转头责备惊慌失措的男孩,“赶快来向奶奶道歉。”可是看我母亲只是头发白了一些,身体弱了一些,模样岁数并不是很大,又觉得叫奶奶不合适,急忙改正,“来向阿姨道歉。”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
我勉强微笑示意没有关系,告诉他们不要担心,可以走了。最后这个女人还是不放心地指了指她住的单元楼,告诉我有事可以找到她。我根本没有去记住她说的这些,只想带着我的母亲尽快离开。
女人让小男孩推着自行车返回家去,一边走一边数落着小男孩,“等你爸回来我告诉你爸,让他收拾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我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扶着母亲坐到三轮车上。这辆三轮车没有雨棚,无法遮挡寒风,她坐在上面难免瑟瑟发抖,只有靠搂紧棉衣来驱除寒意。
我蹬着车,回头看向她。“妈…”她安静地看着我。“我们去把头发染一染吧?”
她沉默地看着我,脸上泛起红晕,不知道是冻的缘故,还是羞红。她像个小女孩一样,无所适从地用手拨弄着头发。
我转过头看着前方的路,继续骑行。她弱弱地在身后说:“会不会太晚。”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诧异地转首看了她一眼,问她什么太晚?她更加不好意思。等我转过头去,她在身后试探地问,“会不会耽误时间,错过去探望你春雷叔的时间。”
原来她是担心这个,自从三年前春雷被判刑后,我们每个月都会去看望他。“不会的,以前都是坐公交车,转的圈比较多。现在骑三轮车我路线也熟点,不绕路。骑快点会节约时间的。”
“嗯,那快一点吧。不要让春雷等得太久。”
我用力地蹬起三轮车,车辆在路上飞快前行。这条路上坑坑洼洼难免会颠沛震荡。可我会把握好方向,一路骑下去。会在这寒冷的季节里,把我的母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她去与春雷相见,不会等太久。
冬日里暖阳渐渐升了起来,冰冻的马路上反射出一道美丽的光晕。我脚底用力,让车速加快飞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