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老大理
生活在现代中国的人,都体会过传统流失、旧景翻新的滋味。你昨天早晨刚吃过的一家小面馆,隔一个礼拜再去时,可能已经变成了一堆瓦砾。你回家途中时常经过的公园,说不定哪天就盖成了楼房。每次返乡,故乡的街景都会变得更新,儿时的记忆正在一件一件被拆除。
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变动不定的时代。变化的速度如此之快,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凡是变化,总会带来不确定性,而不确定性常常引起不安和矛盾。大到北上广深这样的城市,小到每一个乡镇,境况都是一样。从这个角度来看,大理这些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也是在这样的大势之下,早已注定的命运之一隅。
回想起来,是从2011年开始,就不断听到关于大理的变动不安的传闻。那几年我都没有回过大理,只是听到还在这边的朋友,谈起大理是如何起变化的。先是游客忽然变得多起来。要知道,在11年之前,大理的游客是很少的。那些大巴车带来的游人,在洱海门停车拍个照,就匆匆赶去丽江了。我还记得有一天,跟朋友在洱海门散步,朋友说到,但愿大理不会成为像丽江那样的地方。我当时信心满满地回答他说,像大理这种鸟都不来下蛋的地方,怎么会变成丽江呢?
但是,游客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多了。店铺也一间一间开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房租暴涨,从原来几千块一年,涨到几万,现在是几十万。然后,原住民撤离,商业资本进入,大量的工程开始兴建,以及媒体(包括所谓的文艺作品)不断地曝光展示。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就是,原来的生活形态消逝,人际关系的改变,以及不断升级的利益纠葛。
很快就有了更让人不安的消息。房东毁约,在暴涨数十倍的房租面前,契约变得无足轻重。如果对方不肯妥协,暴力就随之而来了。出言不逊、口角相争,半夜降临的拆迁队,被打伤入院的外地人。这些在大城市上演的戏剧,如今也搬到大理来了。关于房租的纠纷,只不过是众多矛盾争端中的一部分。很多人喜欢大理的生活,就因为这里原本古朴平静,大家过自己的小日子,有一种与世无争的氛围。发生这些事情之后,纷纷有人离开了。
导演宁浩拍了一部叫做《心花怒放》的电影,从此之后,大理俨然艳压丽江,成为云南艳遇之地的头牌。现在看来,这部电影的制作实在是厉害,抓住了大理爆发性增长的最佳时期,因而赚得盆满钵满。但是,我却很难相信,这个宁浩,就是当年那个拍《香火》的导演。《香火》是一部讲述小人物面对时代大势的卑微命运的电影,算是宁浩的处女作。你可以想象,就像是拍《小武》的贾樟柯,现在拍了一部《心花怒放》。
最近,大理正在进行一次极为严厉的洱海整治。环洱海上千家客栈餐馆关停营业,紧闭的大门上贴着封条,表示该业主为了洱海的治理“自愿”关停。表面上只是治理洱海,实际上,是对这些年来大理无序发展的一次清算。然而这样的清算,是否合理,有没有过度,被损害利益的业主(包括很多当地原住民)有没有合理的补偿,这些似乎都没有讨论协商的余地。
每当听到这些消息,我都有一种厌倦而似曾相识的感觉。是的,这些新闻,不就是每天你能从各种媒体上看到的那些吗?只是以前发生在别的地方,现在发生在大理,发生在一个曾经给予许多人美好希冀和愿望的地方。
旅游业真是一个吊轨的行当,一个地方越是独特,就越是吸引人,而吸引来的人越多,就很快会毁掉这个地方原本的特质。
现在的大理,跟六七年前的大理,到底有多大的区别呢?就拿人民路来对比好了。那时候古城里的生活是很老派的,大部分是本地人在里面生活。走在人民路上,你看到的是挑菜的农人,身穿当地服装的妇女,沿街做买卖的小贩,开着小店铺的手艺人,偶然相遇在路旁闲话家常的邻里街坊,背着书包放学回家路上嬉闹玩耍的孩童。到了晚上七八点,人民路上几乎就没有人了。幽暗的街道小巷子,点着昏黄的灯光,头顶长草的老房子散发着旧时光的气息。
正是这样独特的自然风景和人文环境,吸引了最初来到大理的人。也正是这些旅游资源,开始了大理来势汹汹的旅游商业化浪潮。
发展是大势所趋。我不是那种尚古守旧的人。我不反对发展,我也不认为传统的一切都是好的。但是在列车轰隆往前奔驰的时候,我总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因为我知道,有些东西消失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想起非虚构作家迈克尔·麦尔在描写北京城变迁转型的《再会,老北京》书中,提到过这样一个细节,在一栋即将要拆迁的楼房前,挂起了一道横幅:再现古都。一天晚上,有人把“现”字的左边部分去掉,变成:再见,古都。
北京和大理,一个是首都,一个是偏远的小镇,但都上演着同样的离别故事。对于路人来说,再现古都和再见古都,都可以是对的。对于匆匆而过的游客来说,大理和其他热门旅游景点一样,也不过是另一个供人玩乐的地方而已。但是对于生活在这些地方的人们,爱这些地方的人们,总难免是要感到一些失落的。
人总要学会顺应时代。之前纷纷离开大理的朋友,回了北方,回了东部,或者去世界上别的什么地方兜了一圈,后来又悄悄地回到大理,住在离古城不远也不近的地方。也许生活在哪儿都是差不多的,不同的是每个人对于生活的理解,以及面对外界的心态。如果说许多事物的消逝注定无可避免,那就学会好好告别,再重新开始。
再会了,老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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