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迷人的小妖精|萨冈作品基调分析
《你好,忧愁》对于萨冈以后的作品具有奠基意义,其后所有作品的基调和风格没有太多改变,大多描写资产阶级年轻人的爱情故事。作品基调的分析对于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二战后法国人的心理状态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忧愁”二字不仅仅贯穿了萨冈小说的始终,也贯穿了那个时代法国年青一代的始终。当然“萨冈式忧愁”的出现并非偶然。
在《肩后:萨冈最后的告白》一书中,萨冈说:“在我看来,对于某些作家来说,都曾有过这样一些经历,突然无意间脑海里蹦出一句话或一个词,这就奠定了他后续写作的基调,并赋予他所创作的那本书中的故事以某种含义。”在萨冈创作《你好,忧愁》前的某个偶然时刻,她的脑海中蹦出那么一句话:“在这种陌生的感情面前,在这种以其温柔和烦恼搅得我不得安宁的感情面前,我踌躇良久,想为它安上一个名字,一个美丽而庄重的名字:忧愁。”忧愁二字成为了她创作生涯的标签。
忧愁的缘起是偶发性的,但这不代表她的“忧愁”是无根可寻的。在《你好,忧愁》中,萨冈引用了保尔·艾吕雅的《直接的生活》关于“忧愁”的片段,这是对于艾吕雅“忧愁”的沿袭并在司汤达式的心理描写下得到了恰到好处的渲染。其次,由于其正统的阅读血统,她在年幼时期就读过了《大地的粮食》,《反抗者》,《灵光集》等,一方面成就了她“忧愁”的写作方式,另一方面,由于自知无法再超越萨特、普鲁斯特等的大家而产生的悲观情绪,从而创造了自己特殊的记叙方式。此外,“萨冈式忧愁”当然和她的生活与时代密不可分。这一点在上一章内容已经有所阐述。
上一章“时代背景”中,我们已经获悉社会的演进和价值观的格格不入使得20世纪的法国涌现了大批忧郁症患者。“萨冈式忧愁”也顺势成为了一种时代的忧愁。中产阶级的衣食无忧和失落的人生信条以及寻求爱情的刺激成为了二战后法国年轻人的代名词。
萨冈受影响最深的作家莫过于萨特,波伏娃等存在主义作家。可以说在那一时期,萨冈接触的萨特的《恶心》就是最好的证据。她甚至“逼迫自己去体会到洛根丁所体会到的那些‘令人恶心的厌倦感’”(吴康茹:2006:45)。
另外,萨冈所处的时代背景以及“存在主义”似乎造就了其对时间观念特别敏感的特质。其作品中的多数人物总是在回避“过去”和“将来”只存于“现在”这种观念中度过,这多少透着点对于这个时代不报任何希望的含义。
《某种微笑》中,“他们害怕衰老,他们害怕失去他们原有的东西,他们害怕烦恼,他们害怕无聊,他们终日生活在永恒的渴望中”
又如《你喜欢勃拉姆斯吗……》中,西蒙只关注他的现实。《狂乱》中的“很长时间以来,她早就不再想自己,不再看自己,不再亲眼辨认自己,而只有当前一刻跟她一起奔驰在这黎明的风中。”
在“萨冈式忧愁”的背后正是她对于时间的过分敏感。不想“过去”和“将来”也正是那个时代忧愁的写照。
从萨冈本人的生活和其作品中透出的信息可以看出他对“自由”二字的渴望与实践。这种在当时带有一点“离经叛道”的自由震惊了整个法国,也使得萨冈本人更具传奇色彩和受人爱戴。
基于50年代法国的社会状况,年轻一代企图冲破和反抗传统教义的束缚,争取文化与道德上的自由。萨冈在此时恰好携着《你好,忧愁》成为了“自由”的代言人。
在《你好,忧愁》中,少女塞茜尔为夺取她和父亲雷蒙无拘无束的生活精心制造了陷害安娜的闹剧。塞茜尔的独白尤其能够体现作者对“自由”的诠释。“自由自在地选择我自己的生活,选择我自身。”“我仅仅是一块可塑的面团,只不过它拒绝任何模子。”她拒绝任何模型式的约束,一旦试图约束这种渴望自由的强烈愿望,她就会竭尽全力破坏这种约束。诸如此类的心里独白甚至是萨冈借塞茜尔之口说出的“自由”宣言。萨冈塑造的女性形象都脱离不了对“自由”的实践。她们大致概括为两类:一种是《你好,忧愁》中塞茜尔为典型的年轻女子,她们身上大多体现二战后年轻人的自由、叛逆和随心所欲的状态。《某种微笑》中的多米尼克,《狂乱》中的吕茜尔和《一月以后,一年以后》中的若瑟皆属此类。另一种是以塞茜尔反抗的安娜为代表,她们身上传承者资本主义传统的价值观。《某种微笑》中的弗朗索瓦兹和《一月后,一年后》中的法妮和尼克尔也是这种类型女性的代表。
小说中年轻一代和传统一代的矛盾冲突代表着享乐主义价值观和传统主义价值观的不相协调,在小说中表现为后一类女性不幸败给前一类女性。在萨冈的思维中,那些“自由”和“叛逆”的想法总能博得头筹。
塞茜尔的阴谋最终导致安娜的死亡,这是小说中“忧愁”的症结所在。塞茜尔的阴谋不是出于对安娜的仇恨,而是希望其接受并认同自己和父亲的价值观,过“一种合乎我们口味也合乎她口味的生活。”争取自由的代价是忧愁,这种忧愁更多的不是内疚,是一种怜悯和惋惜,是对于小说中的“安娜们”的,也是对于当时的传统教义的。对于忧愁,萨冈笔下的“塞茜尔们”大多没有自责,没有责任感,更多的是无动于衷和放任自流。在这种意识的引导下,塞茜尔们没有被忧愁压垮,反而报以欢迎的态度,并以“你好,忧愁”冠名。
从社会层面上理解,“安娜们”的死亡在时代里意味着传统秩序的消失,“塞茜尔们”的忧愁是在突破传统资产阶级文化和道德的道路上必须付出的代价。一方面“塞茜尔们”是在传统的教义下成长的一代,对传统教义她们更多的是去尊重,这与塞茜尔对安娜的欣赏和尊重不谋而合;另一方面,她们又对正在失去的文化和道德感到同情和惋惜,也即塞茜尔所感受到的那种“忧愁”。在当时社会不断的发展和消费意识的不断增强中,这种传统的教义和规范必然会随着社会的变化而革新,“安娜们”的悲哀似乎也就变得合情合理,甚至是代表着腐朽思想的退化和新观念的诞生。
不论对待在爱情还是生活,年纪尚轻的萨冈就表现出异于常人的淡定和从容。从她笔下表现出的“离经叛道”变成了“合情合理”,皆因她的清醒。
异于同龄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和向往,少女时期的萨冈似乎过早地表现出成熟和厌倦之情。“约会、亲吻、厌倦”是萨冈借塞茜尔之口表达的爱情。而父亲雷蒙则“反对忠诚、庄严、约束的概念,它们是随意而定的。”
在《你好,忧愁》中,父亲雷蒙和女儿塞茜尔追随着随意而至、稍纵即逝的爱情观,只有昙花一现的欢愉才能令他们满足。
《某种微笑》中的多米妮克她认为生活是个阴森森的漩涡,没有什么东西是可靠的。这种可怕的清醒指使她用稍纵即逝的爱情摆脱烦闷。
《狂乱》中的吕茜尔与安托万相爱后,日子不再那么难以打发,“时间将成为另一种东西,而不是需要消磨打发掉的东西,时间将成为一种要珍惜、要爱惜,而不应该简单度过的东西。
她过早地阅读名家的作品,在毫无生活经验的情况下就看透并认同了尼采,承认人生的悲剧性质,同时积极地面对。体现在其小说人物的身上,就是用肉欲和短暂的爱情排遣生活之愁,这更像是苦恼时的一根烟,或口渴时的一杯水,却左右不了主人公的一生。她并非对爱情不抱期望,然而她也深知,“爱情经常是一个圈套,是一个让人难以接近的空间,一个高尚的谎言。”(Alain Vircondelet:2007:47)
另一方面,“生之仓促”是被战争解放了的自由一代普遍接受的观点。当时的法国政治局势纷乱,1950年朝鲜战争打响,1951年突尼斯和摩洛哥爆发独立战争,1953年阿尔及利亚骚乱。受到种种被肢解般的困扰,萨冈一代看不到未来的出路,萨冈为了能摆脱此类纷扰,便选择速度、酒精和无法长久的爱情作为抵御烦恼的解药。萨冈选择这种爱情观大抵是为保护自己,宁可选择不忠或冷漠,这是她出于她对时代和社会的清醒认识。
在承认人生具有悲剧主义的性质下,萨冈依然选择热爱生活。对于生活,她的清醒更多体现在“妥协”上。在《萨冈:一个迷人的小魔鬼》中,萨冈一面反感学校的礼教却一面遵循学校的会考;她及其向往自由,却并不反感家庭生活的温馨;她一面大把挥霍金钱,视其如粪土,一面却又不得不依靠稿费支撑自己的花销。这些悖论最终归结为因过分清醒地认识问题,而选择妥协的方式来解决。她笔下的“塞茜尔们”也正集合了她自己身上的特性而散发魅力。
她异常清醒地冷眼看待着整个世界(吴康茹:2006:40),“对我来说,坦诚与利己主义一直都是一种难得的奢侈。我总是生活在这种状态之中。”(吴康茹:2006:40)生活使她具有洞穿一切的能力和无尽的清醒,这种清醒甚至使她变得玩世不恭起来。这一点,在“塞茜尔们”及时行乐的态度上得到了统一的体现。
在写作生活中,“她虽然年纪尚轻,但是已经具有一种承认的确信,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达到那种境界,正如她所说的那样,这种浪漫的疲惫使它显得那样与众不同,同时也给了她普鲁斯特式的清醒。”(吴康茹:2006:80)她正是以这种普鲁斯特式的清醒,以妥协的方式继续着自己的写作生活。